在我记忆的深处,有一些不愿碰触的地方,一碰触就会伤感,就会疼痛。有些伤痛能被时间抚平,而有些是无法忘怀,不能痊愈,一直隐隐作痛。
回到故乡,我喜欢四处转转,去原野上放逐自己。我是故乡远行归来的孩子,想在故乡的怀抱里追寻过往的时光,还有逝去的亲人。我有些怀旧,怀念旧物,怀念故人。我与时光抗争,想抓住他们,不愿让他们离我远去。可我是多么的幼稚和徒劳,我与他们之间隔着时光的浓雾,使他们变得模糊不清。
原野上,田间地头,我仿佛看见母亲劳作的身影。母亲佝偻着身子,原野的风吹乱了母亲的鬓发,细密的汗珠挤满额头,洇透了灰白的汗衫。母亲不会直起腰,歇息一下,或擦拭汗水。不会抬头看远方,不会看纸一般白的夕阳,更不会看我一眼,不会发现我一直在注视她。她只关注地里的活还没干完,笆篓里还没有猪草,栏里的猪在嗷嗷抗议,家里还等着她回家做饭……
母亲像个陀螺,被生活的鞭子不停地抽打,旋转,永远停不下来。旋白了头发,瘦削了脸庞,佝偻了身子。母亲从来不去思考她的人生为什么这样,她认命,认为她生来就应该如此,就应该不停地劳作,为了家人,为了我们。
我站在原野的最高处,极目远眺,让目光追寻母亲的足迹,将它编织成记忆的网,要网住母亲残留的时光。把我与母亲劳作过的地方,定格在网的节点上,像稀疏的星辰,在暗夜的星空里闪烁。而我,放逐自己思想和情感,像洪水,像野马,尽情地宣泄,驰骋。
母亲的一生短暂而苦难,短暂得让我毫无思想准备,来不及孝顺。母亲的苦难主要来自父亲。母亲与父亲是一块长大的“兄妹”,虽是兄妹,但没有一点血缘关系。母亲四岁那年姊妹三个随奶奶来到爷爷家里,组成了一个大家庭。我一直怀疑,爷爷和奶奶早有预谋,把母亲和二娘当作童养媳对待,将母亲嫁给父亲,将二娘嫁给二叔。以为这样,既省钱,又亲上加亲,岂料事与愿违。爷爷和奶奶是母亲苦难的始作俑者。
由于从小同在一个屋檐下,同在一个锅里吃饭长大,若是青梅竹马,两人结婚成家,是多么浪漫和幸福的事儿。可父亲母亲不是,也正因为如此,他们除了一点兄妹情之外,没有爱情可言。一切在爷爷奶奶的安排下,一切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善良的母亲没有丝毫反抗,只有顺从。她晓得父亲脾气暴躁,期望通过自己的善良、顺从和任劳任怨,能感化父亲,改变父亲。事实证明,母亲的想法幼稚,可笑,是一厢情愿,她用一生的良善和温顺没能改变父亲,却把自己陷进了痛苦的漩涡。
挨打,是常有的事。父亲打人,挨打的,永远是柔弱的母亲。在家里,父亲独裁,说一不二,有着至高的地位和权威。我从小怕父亲,怕得要命,也恨父亲。我常想,我为什么要生在这样的家庭,让我的童年充满惶恐和不安。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与挨打是分不开的,如影随形。在我三岁时的一个晚上,父亲翻山越岭去邻村碾米,天黑得像灌进了浓稠的墨汁。母亲带着我和大哥,擎着火把,爬到岭上喊父亲,没有父亲的回应,唯有漆黑的夜包裹着我们,喊声被寂静的夜所吞没。不远处,是乱坟岗,常听人说有鬼魂出没。母亲胆小,不敢再往前半步,喊了一阵,就打道回府。岂料,到了后半夜,我被打醒,脸上火辣辣的。我听到母亲急促的抽泣声,声音虽低,但像受挤压的水喷射出来似的。我晓得,母亲被父亲打了,还有我们兄弟几个每人赏了一耳光。我守着母亲,母亲哭,我跟着哭,母亲哭泣了大半夜,我的心跟着颤抖了大半夜。
高一那年的冬天,格外的冷,风使劲摇晃着门前光秃秃的桃树。我坐在灶前往火塘里添柴烧火,汪汪的火苗伸出长长的舌头,映红了我的脸,烤得我全身暖暖的。灶上的大锅里,红薯糖水沿锅开始冒气泡。熬制红薯糖,在那个艰苦的年代,是我家乃至我村每年冬天必做的事情,制成白糖,卖了换钱,补贴家用。灶旁放着几只桶,桶里分别装着井水和过滤后的糖水。熬糖,以父亲为主,母亲帮忙。母亲用力提起一桶糖水倒进锅里,将多余的水分熬干。谁料父亲火冒三丈,立马操起身旁的柴块向母亲打去,母亲“哎呦”一声,背上重重挨了一下,疼得眼泪直流。
“你打我干嘛?”母亲忍住疼痛,大声质问父亲。
父亲怒不可竭,咬牙骂道:“你沓(笨)个沓哩,把井水当糖水倒进锅里。”
母亲含泪愤然道:“又不是把糖水倒在地上,你就这么凶,这么狠……”而后躲进隔壁房里,呜呜了一下午。母亲的后背乌了一大块,像烙铁烙过一样,睡觉翻身都疼。一想起这事,我就后悔,咋不会冲上去挡住父亲,让柴块打在我身上,哪怕替母亲申辩几句,说几句公道话。我真傻,看着母亲挨打,却手足无措。
一次次的挨打,就是一次次心里的创伤,旧创未愈,新伤又至。母亲尽量去忘记,让时光去抹平,可旧创新伤累积太多,使母亲无法承受,终于在我高三毕业后的那个夏天爆发了。
对我来说,那是个黑暗的夏天。太阳西斜,明晃晃地挂在天边,炙烤着村庄,蝉躲在树叶下拼命嘶喊着“热死了。热死了。热死死了。”屋端头的坪地上,豆秸上的豆荚爆裂,黄豆“啪啪”地蹦出来。母亲下田回来,卷着裤腿,光着脚,两腿还粘着泥,在烈日下举起竹耙抽打豆秸。母亲面色凝重,脸被晒得酡红,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滴落在豆秸上。
也许内心积压了太多的委屈和悲伤,灰心,绝望时刻撞击着母亲。母亲受够了这种没有温暖只有屈辱的生活,看不到一丝希望,她不想再如此活下去。争吵,成了父亲母亲的家常便饭。那天下午母亲与父亲又吵起来,吵得很凶,母亲拿起手中的竹耙奋力砸向父亲,仿佛要发泄一生以来积累在心中的怨气和怒火。父亲怒火中烧,夺去竹耙,拽住母亲的一只脚,用力一抬,母亲站立不稳,仰面倒地,后脑重重地磕在硬邦邦的地上,顿时眼冒金星,几乎痛晕过去。加之后来发生别的事情,母亲伤心欲绝,傍黑时喝了大半瓶农药,离我们而去,走完了她短暂的一生。那年,母亲才年过半百,离去时,裤腿还卷着,腿上还有板结的泥巴。
而父亲像往常一样,争吵或打骂后对母亲不闻不问。天黑后,发觉屋里毫无动静,母亲还没做饭,进屋要斥责母亲。父亲一进卧室,就闻到一股刺鼻的农药味,这才发现母亲躺在床上,口里,脖颈上全是白色的泡沫。母亲已气绝多时。父亲愣在那儿,久久没回过神来,第一次为母亲流下了伤心的眼泪。
母亲残忍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离开了我们,去了天国,却把悔恨和泪水留给了我们。当时我在城西给人打禾挣学费,匆匆赶到家时,堂屋里摆着棺木,这棺木是给奶奶准备的,入殓的却是母亲的尸体。我站在灵柩前,像孩子一样大哭,姐也哭,父亲也跟着低声哭泣。我不相信母亲就这样离开了我们,我坚信母亲去了某个地方,或下地干活去了,她会回来的,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
听奶奶说,那天下午母亲倒地后,父亲趁机狠狠踩了母亲几脚,以解心头之恨。我很惊讶,父亲竟如此心狠,他踩的可是母亲,是与他生活了几十年的伴侣,不是一只猫,一只狗。奶奶述说时,眼圈红红的,不时用衣角擦拭眼泪,泣不成声。
若不是奶奶告诉我,我不知道母亲心里藏了那么多的委屈和痛苦,母亲从来不告诉我,只会隐忍在心里,独自承受。
高二那年,年后春节的气氛还弥漫在空气里,没有消散。一日午后,奶奶看见母亲坐在门槛上,面容憔悴,眼里噙着泪水,唉声叹气。关心地问,菊,身体不舒服?母亲赶紧揉了揉眼,强装笑容说,没,没什么。奶奶不信,说,哈哈(傻瓜,昵称),有难处就说出来。在奶奶的追问下,母亲说出了实情,说家里几天没米了,揭不开锅,多想吃顿饱饭。
家里没吃的,你也不吭声。奶奶嗔怪道。然后颠着小脚跑回屋,给母亲舀了半升米,母亲推却说,妈,你的米本就不多,给了我你吃啥?奶奶说,你别管,你先对付一下,我还有。
年前我家盖了新房,三哥娶了三嫂,家里粮食不够吃。我每次回家,可母亲总给我留好吃的,米饭,还有肉,微笑着看我狼吞虎咽。我非常惊讶,像针深深扎在我的心里,隐隐作痛。母亲为我们挨饿,我却一无所知。
母亲猝然离去,让我失去一位好母亲,成了没妈的孩子,孤独,彷徨,像寒风中飘落的树叶。奶奶失去了最关心她的女儿,饱尝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我每次回家,奶奶见到我,总会将我仔细打量一番,从我身上好像看到了母亲的影子,泪珠挤出眼眶,滚将下来。
我说,我好好的,奶奶你哭啥?奶奶笑着说,我高兴。慌忙擦掉眼泪。我知道,奶奶想念她的女儿我的母亲。然后,转身离去。那忧郁的眼神,佝偻的背影,深深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一年回家,在老屋的廊檐下见到奶奶,奶奶正提着小便桶,准备去屋后的地里施肥。我说,奶奶,都八十多了,还种菜干嘛。奶奶苦笑着说,哈哈,不种哪有菜吃。我听了心里难受,给奶奶钱,刚参加工作,工资低,身上才几十块钱,全塞到奶奶手中。我有些不好意思,嗫嚅道,下次我回来时,多孝敬奶奶你些。奶奶笑了,愁苦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眼泪又淌了出来。
可没等我再回来,奶奶离我而去,去了天国陪伴我的母亲。遗憾的,因我工作的地方离家遥远,那时通讯不畅,没有告诉我奶奶去世的消息。我没能参加奶奶的葬礼。春节回家我兴冲冲地去看望奶奶,才知奶奶两多个月前就已离世。我当时懵了,似乎被当头棒喝,我不愿相信,我深爱的人又一个离我而去。
听堂姐说,那天天气寒冷,已是晌午,她见老屋的门还关着,感到蹊跷,于是大声喊奶奶,没回应。又到堂屋里的后门喊,还是没动静。堂姐深感不妙,叫来她的母亲我的二娘,请人把门撬开,进屋一看,当时的情景让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在昏暗的房间里,奶奶穿着薄睡衣,坐进床端头的便桶里,身体早已冰冷。奶奶独居老屋,病恹恹的,夜里下床小解时,可能病情突然加重,再也没有站起来,被活活冻死在便桶上。
奶奶共养育了九个儿女,除母亲外还有二娘、姨妈、小姑和叔叔是亲生的,这么多的儿女,晚年却独自生活,病了没人照顾,死了没人知晓……我的心在痛,在流泪。
母亲走了,去了天国。奶奶走了,也去了天国。我相信,她们在天国相聚,在一起,但愿那儿没有痛苦,唯有温暖。可天国在哪儿?没人能告诉我。我举目遥望天空,搜寻她们的影子,是头顶上那片白云,还是天边那朵彩霞?望着望着,泪水又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