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厦里,少妇开始踏碓了。
她身子微倾,屁股微拱,一只脚立在踏板的一旁,一只脚踩在踏板上,一下一下地使劲踏,拓嘎橐、拓嘎橐、拓嘎橐,那声音就像唱歌,旋律简单,却调子却欢快得很 ,——这开初的一阵,她踏得轻松。她手里还捏着一根瘦树杆,那叫拨碓棍,一边踏,一边用那棍子拨碓臼里的东西,如果不拨动,踏着踏着碓臼里的东西有些就会被挤在一旁,就承受不到碓杵的冲击。
碓是一种古老的农产品加工用具,惟其古老,才日益稀少,即使在很偏僻的乡村,也很少能见到了,无可奈何地被碾米机、粉碎机、磨浆机之类取代了。
碓由硬圆木制成,其形状大体是个一丈多长的十字,只是那十字的竖刚延到横的下面就止住,上部分和下部分就显得极不相称;上部分的前三分之一段是胖大的——有提桶大——叫碓脑壳,后三分之二段细一点,叫碓腰;碓脑壳往下垂直安了根杵子,叫碓杵,碓杵的下端用铁箍箍着,杵底钉了一些铁牙,当然叫碓牙。碓杵下面是碓臼,青石凿成,是上大下小的圆台形的容器,臼底比碓杵大不了多少。十字的横是硬木板子做的,它的两头安在有凹口的石墩上,叫碓翅,功用是把碓腰的后部夹住、撑住。十字的竖的下部分是劈扁的,长不到一尺五寸,宽可容两只脚,叫踏板。踏板的下面挖了个凼。——碓其实是一副杠杆,人的脚踩在踏板上,用力踏,碓脑壳就提升起来,松了脚,碓脑壳就往下落,碓杵就杵下去,就猛舂碓臼里的东西。
少妇在踏粑粑,踏水牛花粑粑。
偏厦里渐渐飘散开一种清爽的香味,悠远,绵长。
水牛花是一种小草,开春的时节长出来,到了清明前后,长出几片叶子就开花。它筷子头大小的叶子是银灰色,花是绒线状的金黄色;叶子、茎和花的表面都有细细的绒毛,掐断一看,断口处尽是丝,绵绵扯扯的。少妇知道,那些绒毛呀,丝呀,都叫纤维,而纤维,是人所需要的第六种营养。把水牛花和糯米拌和做成的粑粑,不仅营养好,味道和口感也特别好:清爽的香,微酸的甜,绵和而软糯;纯粹用糯米做的粑粑是不能与之相比的。少妇昨天就到村后的草坪上、庄稼地里采了大半背篓水牛花。清明前后做水牛花粑粑,可是这一带的习俗。
拓嘎橐,拓嘎橐,拓嘎橐,踏着踏着,那歌声就有点凝滞了。为的是碓臼里的糯米和水牛花已渐渐踏碎,又糅合交融起来,变得粘稠、绵和、软糯了,碓杵落下去后再提升时,就被粘住扯住,少妇往下踏踏板时,力就要用得大一些了,速度当然也慢下来了。
少妇就感到身子有点发热了,就把外衣脱下,上身只着米黄色的长袖纱衣了,她垂下眼帘看看自己的身子,见胸脯显得更鼓突,就抻一抻衣下摆。她再踏时,随着身子的一倾一倾,胸脯也明显地抖一抖,就有点难为情,好在偏厦里没有他人。
拓、嘎、橐,拓、嘎、橐,拓、嘎、橐,歌声艰涩起来了,为的是碓臼里的水牛花粑粑更粘稠、绵和、软糯了,少妇用力更大了,甚至要用一只手压着大腿,以增强往下踏发力量,因此速度也更慢了。她额头上、鼻尖上业已沁出细细的汗珠,但越踏越有劲,那旋律单调的歌声,基调总是欢快的。
少妇也可以不用碓的,把水牛花切碎,拌和在糯米里,拿到村头的加工厂去用磨浆机磨成浆,再反复揉,就可以。但她知道,那样做的不地道,远远抵不上碓踏的绵和、软糯,而自己的丈夫喜欢的,还是那种绵和、软糯的。世界上很多东西,旧的确可以被新的代替,但有些旧的东西,只有部分功用可以被新的代替,还有一些功用,是新的替不了的。
几年前少妇家建了新房,旧房里好多家具没有搬到新房里来了,但少妇坚持把这古旧的碓移来了,很多人笑她,她不怕笑。
拓,嘎,橐——拓,嘎,橐——拓,嘎,橐——少妇艰难地踏着。
踏粑粑,又要费大力气,又要拨碓臼,两个人最好。少妇的丈夫在家里的时候,她一踏碓,丈夫就来帮忙,或和她并排站着踩踏板,或一个人踩踏板让她只拨碓臼。丈夫爱和她开玩笑,要她猜,那碓杵像什么,碓臼又是什么。她猜不出来,丈夫就笑,要她想想夫妇俩做的私密事,她就笑,用拳头捶他。想起和丈夫踏粑粑的事,想起丈夫吃绵和、软糯的水牛花粑粑的馋相,她又笑了,脸也无来由的发烫。——这也是她在丈夫上城里打工后,每年要用碓做一次水牛花粑粑给他送去的一个原因。
水牛花粑粑越踏越绵和、软糯,越可以扯住碓杵,吃了绵和、软糯的水牛花粑粑,人也就会被绵住和糯住;碓是旧的,但水牛花粑粑是新的,吃着新的水牛花粑粑,夫妻感情就不会“陈旧”,就会“温故而翻新”——少妇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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