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堂前的老桂树

 在我外婆家堂前，可以看到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桂树。每逢八月，枝头上开满了密密麻麻的米粒大小的桂花。一阵微风徐徐吹过时，桂花淡淡的清香，飘满了整个堂前，让人心旷神怡。从堂前马路经过的路人，闻到花香，总会不由自主得停下匆忙的脚步，对着老桂树多望上那么几眼。
　　 听外公讲，这棵老桂树树龄比我还要大，是很多年前种的。那是阳春三月的一个下午，外公拿着几棵幼小的树苗，扛着锄头去堂前种树。十二岁大的母亲和年纪相仿的大舅也过去凑热闹；他们分别提着小桶，拿着小铲，扛着小锄头，屁颠屁颠跟在外公屁股后头。外公挖一个树坑，母亲和大舅就赶紧将树苗插进坑里；两人扶着树苗，看着外公培土，浇水。就这样，一棵、两棵、三棵……堂前屋后，连小石地石缝里都种满了树苗。
　　 外公还说，自己种完最后这一棵老桂树时，望着堂前朝气蓬勃的树苗，当教书匠的他突发一番感悟：种树种的是希望，育人育的是品行，语重心长告诉了子女。当时母亲年纪还小，不能领悟，不过她将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每逢植树节种树时，母亲也对着我和姐姐说出同样的一句话。
　　 对于这句话，我很不理解。面对我的疑惑，外公讲了一个跟这棵老桂树有关的故事，来试图帮助我理解。外公说，种完树后，天空红彤彤一片，自己静默了许久。望着天上的一团火，仿佛看到了一团越烧越旺的火光。
　　 外公所说的火光，应该是七十年代末的那一场大火。我听外婆讲过，那场火，烧得突然，烧得猛烈。一个天高气爽的秋日，外公正在学校里教书，外婆带着两个大点的孩子在离村很远的地里捞猪菜。忽然有人拉大嗓音高喊：“珍，你家着火啦！”外婆连忙丢下手中的镰刀，撇下两个孩子慌里慌张跑回家去。因家里还有两个小点的孩子，同邻家孩子玩耍。外婆跑到村头时，看到自家上空烟火滚滚，眼睛都急出了泪水。跌跌撞撞跑到堂前，忙着找两个小点的孩子，可是四处都没见到他们的人影。外婆急得差点就冲进了火海了，结果被邻里乡亲一把拉住。那乡亲对外婆说：“孩子们只是被大火吓哭了，目前在我家床上睡觉。”听到这句话，外婆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接着就奋力和着乡亲们灭起火来。
　　 老屋场周围没有池塘，喝水都要到较远的井里打水。所以救火进度很缓慢。尽管如此，在邻里乡亲的协力下，火势没有蔓延到别家，得到了控制；只是外婆家的木屋连同攒下钱买来的生活用具全部烧毁，化为了灰烬。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给了外婆非常沉重的打击。外公说，经过大火这一番折腾，外婆伤心了好一阵子，每天像牛一样没日没夜干活麻痹自己，以至身子累垮，落下了脚风湿的毛病。
　　 得到着火的消息，外公急匆匆赶到家时，大火已被扑灭。残留下来的灰烬，黑乎乎的碳渣，扑入外公的眼帘。外公一声不吭，作为一家之主的他，只能把苦水吞进肚子。望着外婆黯然失色的眼神，听着四个孩子哭泣的声音，外公缓缓地走到外婆身边安慰：“房子没了，可以重建，若是人没了，那就是真的没了……”大火过后的半个月，外婆不断得到外公的开导，终于从大火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也坚强坦然面对了这场灾难。两人清理完火灾现场后，有一晚上外公对外婆说：“弟弟已结婚成家，我们干脆将原先的老屋场半卖半送给族家兄弟，自己搬到一个离老屋场较近的荒芜的空地重建新房吧。”听完外公做的决定，外婆点了点头，默许了。据后来我的分析，离开老屋场，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那一场大火当晚，外公曾仔细询问过小舅，小舅一个劲地说不是自己。其实不管是他或不是他，那日小舅还是挨了外公的几个巴掌。再后来搬上上家院子，外公也询问过小舅多次。唉，就算不是小舅，是别家的孩子，那些大人们也会藏着掖着，生怕大火的损失要他们赔偿。就这样，我二舅到现在都背着玩火烧了自家的黑“锅”。这也说明了，当教书匠的外公，对自己的儿女，都非常注重品行的教育。
　　 其实无论在哪里建房，都是很困难的一件事!那个年代，无论是谁，过日子都非常艰苦。大火之前，年轻时的外公与外婆住在下家院子，也就是让大火烧尽的老屋场结的婚，他们结婚后没有与父母分家。他俩勤俭节省下来的钱，孝敬了父母，资助了弟弟读书，补贴了家用。这个家在他们的努力下，基本上能维持生活。过了几年后，我母亲四姊妹接二连三出生，外公的母亲父亲接二连三去世；给这个家庭带来了过重的负担。外公是一名教书匠，每个月就拿十多块钱的工资，没有其他收入来源。外婆在村里，白日背着抱着孩子捞猪菜，打鱼草，捞茅草。只要是能赚工分的活，再苦再累再脏，都抢着干。晚上孩子们睡了，她就忙着纺纱织布，缝补旧衣鞋袜，晚上一直忙到半夜三更。两口子为了孩子能吃好穿好节衣缩食，但仍改变不了贫穷的现状，即便一条青裤四姊妹轮着穿，一碗白米饭夹杂着玉米﹑红薯四人分着吃。更要命的是，这一场大火将原本就不富有的家烧得一无所有。尽管如此，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外公带着妻儿离开了那块伤心之地，日日夜夜开垦了新荒地，终于在乡亲的帮助下，修建了新的红砖瓦房。也就是现在住的地方。
　　 外公一家未搬来之前，这里野草丛生，是片无人居住的荒凉空地。背靠竹林，再朝后便是石山。前面有一块小石地，再朝前是一条小泥路。自从外公一家搬过来后，村里乡亲也跟着陆陆续续搬来了一些。小泥路逐渐踏成了一条小马路；这里也慢慢形成了一个小院落，我们习惯叫它：“上家院子。”这块空地昔日在外公外婆的培育里，绿意盎然，充满了生机和活力。特别是这棵老桂树散发出的清香，又突显出了外婆堂前的幽静、安宁、恬淡。
　　 聆听完外公的往事，我对那句话似懂非懂；我则将它视为宝贝藏在心里。时隔一年，这一句话再次在耳边响起。今年十月份，我回了一次老家。因故里没有建房，就住宿到外婆家。此时的故乡已近暮秋，寒风一阵接着一阵吹拂，冷雨断断续续飘零，一直到我回广州都几乎没有停歇过。本想出去转悠的我，打消了此念头，整日窝在家里跟外公外婆聊家常。有一日，屋里只剩我一人，外公外婆去别家喝喜酒去了。天仍下着冷雨，刮着寒风。闲来无事，我搬来一把木椅，坐在走廊上细细观赏堂前的花草树木。
　　 我记得儿时，外婆家种了四棵桃树，一棵梨树，两棵柿树，一棵老桂树。随着时间的流逝，桃树易长毛虫，被外婆砍掉当柴薪烧了；梨树也只剩得长满茧子的皮包骨，皲裂很厉害，仿佛到了垂暮之年，枝头上长不出新的枝叶。柿树在这个季节，也枯枝残叶，光零零的树干斜着，显得十分憔悴。长在树下的低矮的野西红柿树，也露出了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有些树藤开始出现了败坏的现象。这无不给人一种悲凉的感觉。惟有这棵老桂树，它拥有笔直粗壮的树干，身穿绿装昂首挺胸，给人一种积极向上的希望。不过此时，米粒大小的桂花飞飞扬扬层层叠叠铺满了一地，合着细雨，沾着泥土掩埋自己柔弱的身姿；但它还不忘散发出最后一丝余香。
　　 儿时看到的柿树、梨树、桃树……都是后来种的。当年外公在堂前种的树，惟有老桂树存活。我走到它跟前，仔细打量着这棵再熟悉不过的老桂树，听到树叶飒飒的声音，耳边又响起了外公的那一句话：种树种的是希望，育人育的是品行。我反复咀嚼着这一句话时，种树的情景，大火的故事，再次涌现了出来。突然眼前一亮，外公外婆的艰辛生活；舅舅们沿着外公的轨迹教书育人；我母亲和小姨用柔嫩的肩膀撑起家中半边天的毅力；表弟表妹考上大学的出息；姐姐大胆追求幸福的举动；自己七年求学的坚持；大家不都是像老桂树一样顽强活着吗？
　　 嗯，种树种的是希望，育人育的是品行。我时刻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