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境（又名《赏心乐事谁家院》）60

那些歌，那些笑，那些欢乐的岁月，那些幸福的时光``````到哪里去了？柳书记的话好吓人！猪死了要拿客婆家的人命作抵；这是什麽世道？
        老师说：社会主义社会是人民当家作主的社会。再没有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的事发生了。柳宏发对客婆凶神恶煞，还要扣客婆的救济粮，这算不算人压迫人；人剥削人？
        大前年已在说我们离共产主义已经不远了，现在的人民公社就是共产主义的“雏型”。既然离那样的社会已不是很远，怎可能发生饿饭；扣粮的事呢？莫非共产主义必得经过柳宏发式的官员，克扣象客婆这样可怜的小百姓的命粮才能实现？若果如此，二爹姆妈们；舅舅姑爷们；爷爷奶奶们；客公客婆们谁敢去要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谁敢去吃那土豆烧牛肉？不敢！绝不敢！
        音乐课里教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这柳城冲谁的地位高了？柳宏发呀！他是至高无限的；他是说一不二的。他可以扣人命粮；他可以霸人妻女。他辖下的社员只是他的奴仆；他的佣人``````这世道何以会如此不公平？
        想不清想不清``````弄不明弄不明``````嗡嗡嗡嗡``````蛆蝇蚂蚁尸体``````拱拱涌涌吸血吮髓``````五爷爷``````死尸``````舅舅``````客婆``````老眼昏花，篷头垢面``````
       “死了就死了！不就死了几头猪麽？如今到处还死人呢。莫哭！今天可是你六十岁生日。来来来，咯瘟猪肉正可用来做下酒菜。”客公拖着死猪，滚沸水/刮毛/开膛/解厨/煮炖焖炒，呷菜。呷！干杯。干``````
       “邹老玉，你喂死五头猪，拿你家五条人命是问！来人，带走！”
        客公脚镣手铐；客婆脚镣手铐；舅舅脚镣手铐``````
       “你是国民党蒋介石！你是恶霸地主黄世仁！我跟你俚拼了！”成功大吵大闹，手舞足蹬``````
       “成功``````哈崽，醒醒，快醒醒``````看你在梦里跟哪个吵架呢？吵出一脸一头的冷汗。”姆妈替她揩抹起来``````
        天快亮了，成功怎麽也爬不起来了``````冰梅用脸贴了贴他的额，发愁了。
       “他客婆，成功发烧呢。”
       “是麽？莫不是中暑了？待客公回来让他刮刮痧。天杀的又在催命了。我得上猪场去了。”

        昏昏沉沉，天旋地转，若明若暗，似困非困``````成功全身烧得发烫``````冰凉冰凉的，似是客公的头脸在他眼前晃动。有力的手指在掐扯他的肌肤``````倦得不行``````被扯得疼痛的肌肤竟刺激不醒沉沉倦意``````肚腹一阵翻拱，便有了排便的欲念。“我要泻了。”他说。
         客公即刻抱他去到茅厕``````酣畅淋漓的泻了一大注绿渍渍，滑糊糊的污浊后，身心轻松了。
         心清体轻，他依着床栏，慵懒的说：“姆妈，我想吃饭。”
        “好，客公咯就煮。”客公立刻去了灶屋``````
        “姆妈，客婆呢？” 
        “上猪场去了。”
        “猪死了是吗？”
        “啊！你晓得了？”
        “我问呢。我梦着客婆的猪死了。”
        “是吗？咯就奇了。”
        “客婆的猪真死了？”
        “是呀。一共死了五头。”
        “他俚把客婆抓走了是吗？”
        “崽啊，你咯小年纪心事咯重，咯种事不是你该想的呀。”
        “姆妈，告诉我，他俚是不是把客婆抓走了？”
        “哈崽哟——你在生病，莫探大人的事好麽？”
        “我梦里早看到了，他俚把客婆带上脚镣手铐呢。他俚是国民党反动派。是蒋家王朝。”成功大声地哭叫起来``````
        “哎呀——冤器，莫喊好麽？叫他俚听到又该给客婆加罪了。”
        “不——不准他俚欺侮客婆。我跟他俚拼——”成功大哭起来；冰梅也哭了。她紧紧地抱着他，用自己的胸部死命的堵着他的哭喊``````

        十七日是客婆的花甲之喜，这天，她被关在大队空着的谷仓里。看管很严，冰梅欲为老娘送口茶都不准，说邹老玉有破坏集体经济的嫌疑，为防串供，她的家人一律不准接近。
        上午，五头死猪被他们派人烫刮了毛，开膛清洗了内脏后，准备连同上面发放下来的救济粮分给大队的各家各户。
        下午，见社员们三三两两向发放猪肉和救济粮的祠堂走去，客公不声不响地拿了一把锋利的砍柴刀，插进缚在腰上的刀卡里，大步流星地向祠堂走去``````
        冰梅感觉势头不对，赶紧搀着生病的弟弟，领着一双儿女紧跟着追了去``````
        祠堂内已涌着很多人，客公站在五头待分的死猪中间，别着头梗着脖，铁青了脸。此刻他横瞪着眼正在火忿忿地吼：“冤有头债有主，有罪留罪证。今天哪个分食了咯五头猪，他就给我放人。哪个不放人又要分猪肉，我不让他跟咯一地的死猪一样，就不在世上为人。”说毕，他将柴刀嗖的抽出，“咣当”一声掷在桌上。
        众人嘘唏有声，钦佩之色溢于颜表。谁都晓得，邹老玉关得冤，人们慑于柳宏发的淫威均敢怒不敢言。又碍于柳孝义发难占理，没有人为分得几两瘟猪肉去伤一个好人的心，于是社员们阴一个，阳一个的便离去了一大半。
        人们都走了。大小队干部留下的没几个，其余便是陶秋红一家四口；陶冰梅母子仨；陶承喜和柳孝坤。此刻楚暗兰也在，她额上贴了一块药棉纱，那伤无疑是昨天被成功扔的土坨坨打的。这女人拉着春芬立在柳青青的身前，象观看别人的事一样，观看事态的发展。
        柳宏发拉长脸，阴郁地踱到柳孝义面前，说：“依起来我该叫你满满。你呢，眼里从来没有我。老得不识敬重啊！你婆娘喂死了集体的猪，你想想该如何办？” 
       “咯件事由我吗？”老汉乜斜眼，藐着这权大势重的宵小晚辈。 
       “咯件事不由你！”柳宏发声嘶力竭，手随音起，挥出了一个斩草的手式。
        孝义老汉扯转眼，不屑地哼出个冷笑：“咯件事不由我怕也由不得你。你去访访看，哪个大队不在发猪瘟？我婆娘三寸小脚都六十岁了，硬就要她学杨令婆婆，给她评六分工，你倒压着她养三十头猪。她一个人剁猪菜，烧火煮潲端潲盆，一年到头累得昏天黑地。咯窝条猪，她一没饿了它；二没冻了它；三没沤了它。猪病了，她颠着一双小脚，赶十几里路去请兽医，我一家老少，她从没服侍得咯样恭敬。你凭哪条拿她是问？反过来我问你柳宏发：你强制社员在冷浸田里种三季稻，连续两年颗粒无收，累死饿死关死整三十五条人命，你不光不认罪，反把罪过推到我外甥和姐夫身上，将他父子折磨至死；再看看办公共食堂那阵，你胀得峦心蒙油肚腹起膘，大腿比我俚社员的腰还粗。你多吃多占反嫁祸无辜，逼人至死。总共三十八条人命啊！我小民百姓自认天降横祸，找你当官的算过账麽？”
       “呸！好你个柳孝义，真是反天了！你竟敢记我共产党的变天账？！”
       “放屁！共产党没叫你私设牢狱！共产党没叫你卡人命粮！共产党没叫你霸人妻女！你是共产党的败类！共产党若晓得你的累累罪状，不法办你才怪呢。”
       “好呀！你俚都看到了吗？国民党兵痞柳孝义攻击共产党；攻击总路线；攻击人民公社，作为大队的干部，你俚都死了麽？还不快给我抓反革命！”柳宏发脑羞成怒，冲着他的手下大喊大叫``````
        见他摩拳檫掌似要动手，柳孝义从桌上抢过柴刀，扬在身前说：“来吧。我活腻了！老子立起一竖，倒下一横。横竖是孤鬼一个。杀倒一个抵命；杀倒两个赚本；砍倒你三四个，死也划得来。”
        楚暗兰看到这种情景，悄悄地跑出了祠堂。她是去找卿远英的。她想，只有卿远英才能制止事态的恶化。柳宏发见柳孝义举起了凶器，他拉开架势欲动手，这时陶承喜和陶秋红姐弟双双跪在柳宏发面前，紧抱着他的大腿说：“柳书记行行好，放我娘娘崽崽一条生路吧！我俚求您，，为您磕头``````”
        成友和春分及哑妹姐弟被吓得哇哇大哭；成功气得高声骂：“柳宏发是国民党！柳宏发是蒋介石！柳``````”
        陶冰梅见儿子如此激忿，赶紧将他拉到身边堵上了他的嘴``````
        柳宏发正待歇斯底里大发作，已怀着身孕的卿远英及时出现在祠堂的门口。见祠堂内剑拔弩张的情景，她紧皱着眉头有所克制地喊：“柳宏发，你出来一下。”
        柳宏发先是一怔，尔后有所顾忌的走了出去。夫妻俩在外面似乎争执了一番。少顷，柳宏发进来了。他冲柳孝义一家人打着官腔说：“接到上级通知，我得去公社开会，没时间处理这件事。为了使大家分到粮食和猪肉，暂时放邹老玉回家反省。兵痞柳孝义穷凶极恶，持刀杀革命干部，已构成了反革命罪，大队支部为顾全广大社员这个利益和这个大局，对他另行处理。现在我宣布：柳孝义回家闭门思过，争取主动认罪。否则，决无好下场！” 
        这件事能如此收场，无疑是楚暗兰帮了柳宏发的忙。猪死于瘟疫是不争的事实，柳宏发信口雌黄已经错了，再加私设牢狱，更是大错特错。如果她不暗中请出卿远英转好这个弯，上面若认真追究，事实于柳宏发是不利的。
        邹氏虽被释放了，柳孝义一家既没分到一粒救济粮，也没分到一两猪肉。这种惩罚没有兴师动众，又很实际地剥夺了受责者的利益，这才是惩罚人的最佳办法。只可怜柳邹氏的花甲之喜，连分享瘟猪肉的资格都没有。三家人，除楚暗兰在外，十一张嘴，仅拿了陶秋红一家分到的半斤瘟猪肉为老母做了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