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宜地是我的老朋友。
和他见面前,我先读过他的作品,那是登载在湖南日报的一篇快板书,叫《野营路过磨石冲》,署名“武冈农民陈实”。我觉得很有味道,很羡慕那个农民同行。那是1973年早些时候。到了那年10月,当时的武冈县文化馆抽调了几个业余作者去编剧本,我和他都在其中,会面交谈后,才知道他就是“陈实”。
宜地为人朴实,豪爽,待人热情,真诚,与人为善,或者说讲良心。他在武冈的时候,一家人蜗居在原来的文化馆里的一间20多平方米的房子里,房子的中间用一个柜子隔开,算是有内外之分。好多好多个晚上,我们一些文学朋友聚集在他家里,谈天谈地谈文学,打哈哈,还有瓜子剥,还有开水喝——是他的太太陈夫人准备的——搞得小房子乌烟瘴气,他们全不以为意。平素里,哪个文学作者有什么构思,和他讲,他会很乐意地出主意;哪个文学作者写了初稿,请他看、提建议,他会十分认真地看,十分负责地提。哪个文学作者发表了作品,他会由衷地高兴。他是一个很有亲和力的人。
后来他在武汉大学读书的时候,同学们都亲切地称他周大哥,他还是中文系党支部的青年委员。1990年6月,中文系有四个预备党员要履行转正手续,那是四个学生,根据他们的表现,准予转正也可以,不准予也行。系里全体党员开会讨论的时候,大家都不好发言。支部书记便对宜地说,老周,你是支部的青年委员,又是同学中的老大哥,你说说吧。宜地对那几个同学是很同情的,认为他们参与了不必参与的事,初衷应该说是好的,而且,当时大学毕业还不像现在一样自己去找工作,还是由学校统一分配的。如果预备期结束不能按时转正,肯定会影响他们的分配。这对那些同学,包括他们的家庭,该是多么大的打击呀。究竟该怎么发言呢?他拿过有关文件,一字字细看,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发言。他终于从文件里找到可以让那四个预备党员转正的依据,于是发言说:“按文件规定,这几个同学属于犯错误,应按犯错误的情况处理。这些同学既然在学校能入党,说明他们以前的表现应该是很好的,要不就入不了党。这次虽然犯了错误,但是认识很深刻,有改进错误的诚意和行动。鉴于这种情况,我认为应该给他们办理按时转正的手续。”他的意见,得到大家的同意,当即形成支部决议,同意他们按时转正。那三四个同学毕业离校前,都找到他,对他说,谢谢老大哥。这件事,宜地写了文章,说:“每每想来,也还有点小小的得意,至少还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是的,宜地是讲良心的人。但是,他又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四川汶川那场8级地震,宜地自然也十分关注。他在一个网站上读到一个美籍华人写的关于救灾的文章,觉得那人不该那样事不关己又说三道四、冷嘲热讽,就愤而写文章辩驳,言辞甚是慷慨。
他又是一个很看得开的人,在他眼里,今天比昨天好,明天肯定会比今天强。不管怎样,老百姓的生活是比改革开放前好多了。
在创作上,宜地是一个很能抓题材,很会编故事(可能与他在祁剧团担任过编剧有关)、很能纯熟地运用语言的人。既如此,他的作品题旨有深度,显得厚实、凝重,又很读得下去。改革开放之初在《湘江文学》(后改名《湖南文学》)发表的中篇小说《九癫子说书》、《拗相公出山》,可谓轰动一时,直到现在,当时读过两部作品的人还戏称他为“九癫子”或“拗相公”。他编剧的大型现代祁剧《光棍娶亲》演出时,场内气氛悲喜交加,座上几乎没有不流泪的。1982年他在《当代》第6期发表的《街坊》,也是好评如潮。1985年在《萌芽》第6期发表的中篇小说《家规》,引起广泛关注,《中篇小说拔萃》转载了,《文汇报》、《湖南日报》都发表了评论文章,
最能体现他的创作风格和水平的,应该还是他1990年在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的长篇小说《红蛇》。关于这部小说,原《湖南文学》主编、著名评论家潘吉光如是说:“作品围绕新寨林木贸易联合公司总经理――寨王企图吞并侯九爷的责任林与设计圈套选择儿媳妇两条线索,编排了一幕关于爱、关于恨、关于命运、关于人格的活剧,勾画出一个个栩栩如生、复杂真实的人物形象,也向读者传递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沉重与压抑。 ……让读者通过感受沉重与压抑,去读解一场现实与传统的对话。” “这场现实与传统对话的浓郁的、以巫楚文化为基调的文化氛围”是,“老林苍茫,恶嶂迭出;雷鸣慢闪,红蛇出没;山洪暴发,浊浪排空;设坛活祭,牛角悠悠;万物竟生,生死经相搏……人与神,文明与愚昧,现实与梦幻,相互交织,浑然一体。有醇香的苞谷酒,有粗野的山歌,有舍命的斗殴。在古朴、侠义、正直、豪爽、嫉恶如仇又不乏狡黠、野蛮如大山般的大山子孙的身上,闪烁着生命的原色;在神秘、原始、粗犷而又简单的祈求神鬼的傩舞、法音里,流动着梦幻的本质”。(潘吉光《现实与传统的对话》)我以为,一部《红蛇》,宜地把对农民的爱、对农民的希望、对农民的祝福作了尽情的倾诉和祈祷,当然,也对农民的落后、狡诈、愚昧进行了恨铁不成钢的鞭挞。
他于1988年辞去当时的武冈县文化局副局长的职务,将妇挈雏,移居位于湖北十堰的东风汽车公司(二汽)。到了湖北之后,考入武汉大学充了电,视野也更开阔,创作就更上了一个档次。《红蛇》是在武冈构思的,是在湖北写成的。之后,我常在一些知名文学刊物上读到他的小说。比如《当代作家》上的中篇《父亲的寓言》、《小说》上的中篇《试验人生》、《长江》丛刊上的小长篇《昨日的网》、《长江文艺》的中篇《水绕青山》、《湖南文学》上的短篇《黑光》、获“花地佳作奖”的短篇《井边应该有棵树》等一系列作品,这是他创作上的一个重要时期。
这一时期,他同时介入了公安文学的写作,发表了一系列中篇侦探小说,出版了侦探小说集《零点劫案》,并有多篇被收入相关书集。作品情节扑朔迷离,悬念迭出,特别能吸引人。因为将侦破工作写得很“真实”,很多人以为作者一定是老公安,于是就有“警官周宜地”的传闻。
谈到为什么写作时,他说,“一是想出点气(对不平事),二是弄点油盐钱(挣一点可怜的稿费),三是我的作品是反话正说(将现实中的反面形象写成作品里的正面形象)”。我知道,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为社会贡献精神食粮。我还记得他对我这样说过:常常看见一些孩子好几个围在一起看一本小人书,就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写书,要写好书。
宜地创作有个好习惯,就是动笔前先打好腹稿。未用电脑的时候,真正动手写起来他是不打初稿的,就在定稿纸上写。文思汹涌地写,一气写下去,不要做什么修改。《家规》是他在一次创作学习班上构思的。当时,别的人都动笔了,他还在睡大觉,一连睡了两三天。其实他是在构思。“睡醒”之后就非常流畅地写,三万多字,三四天就完稿了。中篇小说《棕妹》,我守着他写了好多页,往往写几页,才偶尔涂掉一个字。他还有个习惯,就是构思时,先要给作品取好题目,说有了好题目就往往能得到灵感。他曾给我还没动笔的文章题写标题,我说是“菩萨没塑好先塑好卵子”。他说,有了这个,还怕塑不好菩萨?应是有道理的。
宜地提前办了退休手续,几年前,就受聘于广东的《安全》杂志,是业务负责人,由“警官”变成安全方面的行家。当然,他没有忘怀文学,我常在互连网和一些刊物上读到他的大作。他每过几天就打电话来,和我煲电话粥,谈天谈地谈文学。我说,我们两个老家伙还可以写十年,他很赞同。他说他有两三部长篇的题材,有生之年一定要写出来。他正在做准备。我等着读他的新作。
宜地是武冈城东的公堂人,他的屋就在公路边,是一座有很多房间的砖木结构房子。他说,过两年就要和夫人回老家来住。他在《我的归真园》一文里这样写道——
这也许是我一生最后的一个梦——归真园。将父母留下的老屋修葺整理一下,再筑上围墙,便成了我的归真园。待到不再当老打工仔了,回到我的归真园,好好地享受桑榆暮景。当然,返朴归真,抱朴守中,并非一定遵从道家无为之学,只是想守住做人的根本而已。老人留下的老屋,拙朴,简陋,陈旧,却有着我精神上的许多寄托。依着这老屋一木一瓦一门一窗,尽情地延伸我最后的梦。门口的空地,将是锄耕种菜之处,可采菜檐口下、悠然见云山。屋旁有一口小水塘,种点莲藕,养点水鸭,自然是一幅绝妙的小鸭戏荷图。背后的园子,遍植生命力极强的马鞭草,成其为绿地。周边种植长青的柏树,配之以老鼠刺。园门口弄一块石头,刻“归真园”以直抒情怀。闲来散步园中,悠闲自在。或许卧于草地之上,与天空相守望,与大地相呼吸,轻呤陶渊明《归去来兮》:“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如此,是不是隐于世呢?不是,我是一个念旧之人,却不是守旧之人。我知道,我不能大隐于朝、中隐于市,也不会小隐于野,做什么隐士。既想享受田园风情,乡村习俗,也想享受现代化带来的美好生活。网线拉到家中,可以神游世界;电话带在身边,可以与亲朋好友随时互通往来;自来水与太阳能热水器,可以为我洗去每日的疲乏;儿女若是孝顺,也可驾车归来探看;陋室闲厅,谈笑皆为朋友、往来无论老少;情之所至,或许还可以敲击键盘,写出自鸣得意的“鸿篇巨著”……因神恋而至神怡,由归身而求归真,老至如此,岂不快哉?!
如此令人神往,我和老伴应是老朋友归真园的常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