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蜜桃成熟时
(下篇)
(五)
仲夏的早晨,太阳还不够老辣,晨风习习中,倒有几分凉爽清新。蓼兰和二嫂撑着遮阳伞,款款地地走在前往临江亭的路上。旧地重游,蓼兰努力想找回少女时代的感觉,不料竟有点淡淡的失落。放眼四顾,河沿两侧,除了村子上空飘飘渺渺的缕缕炊烟,能撩起游子丝丝温柔的故乡情,余外不无陌生。曾经拷贝过自己和姐妹们无忧无虑灿烂笑容和歌声的清澈小河,眼下竟泛着黑泥浆般的波浪,垃圾、苍苔随波漂浮;当年簇拥着青草和鲜花的羊肠小道,如今铺上宽阔的水泥路面,不时有一辆摩托呼啸而过;山脚下的村落正处在吐故纳新阶段,崛起的楼房和低矮的土坯房参差错落,道路两旁本来不够宽阔的田垄,被一幢幢粗糙地模仿城里气派的小洋楼侵占了不少,失去了昔日小桥流水人家的古朴典雅气质;路边的那座凉亭呢?可惜,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座形同虚设的村级活动中心,门窗紧闭,庭院长满碧草。青壮年男女大部分涌入打工潮,那些老幼留守者顾不上消闲……古老的乡村也没能经得住外面精彩世界的诱惑,蹩脚地随波逐流着!
峰回路转之间,二嫂指给她:临江村后那面向阳的坡坎上,一片郁郁葱葱的人工林,就是宏韬的蜜桃园。蓼兰大眼一亮,精神为之一振,那是她回老家以来所发现的最靓丽的一道风景线。远远看去,依稀可见间距整齐的园林风貌,绿荫丛中仿佛点缀着一点点鲜红,是蜜桃吗?
“心跳加快了吧?”二嫂逗趣。
“也许吧。”蓼兰早已不是当年腼腆的小姑娘,坦率地承认。
昨天夜里,她没能抑制住自己跌宕不已的激动情怀,决定无论如何要去看望宏韬一回,要去他的蜜桃园畅游一程,哪怕世俗眼光的猜忌,也在所不顾。她说服了二嫂,借口特现成,买蜜桃吃呗。
在路人的指点下,姑嫂俩直接上了坡坎。正是乡间吃早饭的时候,没有前来买桃子的人,桃园静悄悄的。走进园来,蓼兰几乎傻了眼,一丛丛旁逸斜出的桃树枝头上、绿叶间,一个个拳头大小流光溢彩的鲜嫩蜜桃,歪斜着嘴儿,像一群天真活泼、人见人爱的孩童扮着鬼脸向她们嬉笑;山风催动枝头,仿佛也在向她们颌首致意。她仿佛置身在一个梦幻般的童话世界,有着一股洗净铅华回归本真的飘逸洒脱。
“老板,买桃子——”二嫂朝园子尽头的土坯瓦房喊道。
“好说,只管上树去摘咯。”屋里传来一个男子略带磁性的嗓音。
二嫂带着蓼兰沿着树丛中的小路径直往土坯房走去:“我不要树上摘剩的,只要前天你摘下的那一篮子头茬的。”她朝蓼兰诡秘地一笑。
“前天摘的?头茬的?”屋里拱出个人头,继而整个身子出现在门口,疑疑惑惑地朝这边张望。蓼兰一眼认出是宏韬:岁月流逝,两鬓已经斑白,国字形的脸上深刻地雕镂出岁月沧桑的印记,却也并不粗俗,仍然有几分英俊,眼神里透出几分无奈,几分坚毅。
“哟,是表姐和……怕是太阳把你俩晒出来的吧?快进屋歇歇。”宏韬热情地接过两人的伞,赶忙往屋里让,“这位稀客是……”他征询地望着表姐,忙着去倒茶水。
“你仔细认认。”二嫂调侃着,“要不然我怎么说要你摘下的头茬蜜桃?”
蓼兰有点难为情,赶忙岔开话题:“这么多年没见过面了,宏韬哥当然不认得了,我是蓼兰哦。”
“蓼兰,兰妹……”宏韬端茶杯的手僵在半空,仿佛在梦幻中吟哦着。眼前这位就是自己几十年来来魂牵梦萦的女人?哦,哦,没错,尽管她已从少女熬成中年妇女,也从纤细苗头演变成富态雍容,叫人几乎不敢相认,可当年那份质朴自然的妩媚,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灵秀气,仍然那么养眼,那么动人……下意识中,他顿时自惭形秽嗫嚅着:“哦,咦,原来是贵客。”赶紧扯下悬挂在竹竿上的汗巾揩抹一遍凳子:“这破烂屋里到处邋里邋遢的,哪里是你下驾的地方,既然来了,也只好屈尊将就着坐一坐,我去摘几个鲜桃解渴罢。”
蓼兰看着他拘谨又生分的样子心里一阵激灵,眼眶有一种酸涩的感觉。不待他动身,她一屁股坐在灶前的矮凳上,端起杯子咕咚咚一气灌下一杯水,这才不无怨艾地说道:“韬哥怕是瞧不起人哩,要不,先前隔壁邻居一样的熟人,怎么这么分心?”温潭与临江亭本来连畲共界。
“都不要耍过程了,听我的。”二嫂口直心快,“你们本来就是老相识,要不是阴错阳差,说不定是凤凰一对鸳鸯一双哩。不过总算有缘,这不是又相会了?宏韬,兰妹特意来看你,也想探探你厮守着这片桃园的秘密。好吧,你们在一起聊,我去园里摘桃子吃去。”说完,给蓼兰留下一个会心的微笑,一溜烟出去了。
屋里的气氛不再尴尬,作为过来人,蓼兰坦然地问道:“韬哥,听说你一直一个人过,这是何必呢?”
“唉,说来匪夷所思,也叫你见笑。”宏韬百感交集,“都是因为一个情字梗在心头啊。”
“能说说你的故事吗?”
“谢谢你成为我几十年来唯一愿意听我倾诉的人。”
高山流水遇知音,宏韬毫不避讳地讲述着自己的情感历程——
(六)
他承认自己是一个情种,中学时代接触过一些中外爱情小说,似乎流毒匪浅,也像书上一些主人公一样追求高尚的爱情。他心目中称心如意伴侣的标准说高也不高,说不高却相当高,就是不强求对方有羞花闭月之容、沉鱼落雁之貌,却要求身材比例协调,有女人风韵,尤其注重内在气质聪慧颖悟,贤惠大方。他留心过无数女人,却少有人进入他的视野。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缘分,那一天他在临江亭边闲逛,看到几个妹花花背着书包从河沿欢快地走来,其中一个笑得像银铃般的甜润声音格外悦耳,他无意中了一眼,眼睛竟然定格在一个身材高挑苗头的女孩子身上,那水灵鲜活的气质与他的觅侣标准几乎要一拍即合了。通过一段时间的留意,他独具只眼般发现了她的可圈可点之处:天然的外在秀美,魅力无穷;质朴随和的脾气,可亲可近;骨子里透出的灵性,令人叹服。这人无疑就是蓼兰咯。
有一个场景他至今记忆犹新,一天放学回家,几个流里流气的学生伢子想占姐妹她们的便宜,故意要她们猜谜语,一个人出谜面:“一头毛丛丛,一头光溜溜,插进洞里耸一耸,两边白浆流。”那些人坏笑着单等姑娘们出洋相,姑娘们也许有些猜出下流谜底,有些还不解,都很难为情,却见蓼兰嘴巴一憋,稚气未脱地说道:“哪有什么难猜的,分明是你早晨用牙刷刷牙呗。
姑娘们如释重负吁了一口气。又有一个挑衅地叫道:“外国男人什么东西比中国男人的长,这是为什么?”宏韬正为坏小子们对姑娘们的不雅观行径愤慨,想教训他们一番,谁料蓼兰不假思索,回答得不媚不俗:“外国男人的名字比中国男人的名字长呗,这是因为你们和他们不是一个娘,对不对?”小子们在她的敏捷思路和天真无邪面前再不敢放肆,姐妹们扬眉吐气。
爱本来不需要多少理由,何况眼前的姑娘有那么多值得爱的要素,他认定她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择偶对象,是一个值得一生用生命去呵护和倾心相爱的精灵!他要付诸行动。于是有了去表姐家帮忙主动接近兰妹的那段插曲,以至因自己的鲁莽,无意中对她造成伤害。可是天理良心,他并没有丝毫想轻薄她的念头,而是想表白:“哥也喜欢你,我要把最鲜美的蜜桃献给你吃。”却因一时激动,言不由衷起来。
他知趣地回避后,兰妹率真善良的天性却叫他更为倾倒,只是暂时把爱珍藏在心底罢了。憨人有憨劲,他把希望寄托在桃园里,憧憬着,兰妹长大了,蜜桃也挂果了,就拜托表姐做大媒人,然后依照乡下传统的最高格调,迎娶他的爱神。多少回在梦里,蓼兰接过他奉献的蜜桃,赞不绝口地夸奖,美滋滋地品尝,那不事雕饰的举止风韵,那纯朴清新的音容笑貌,让他的心醉了……
蓼兰的婚事突然变故,宏韬遭受着万劫不复般的打击,天昏了,地暗了,世界要毁灭了!他万念俱灰,整个身心仿佛浸泡在高浓度的硫酸溶液中,被腐蚀得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他想到以死殉情,却觉得滑稽可笑,一厢情愿,单相思,别亵渎了清纯的情字!想到抗争,又立即泄气,世俗是横陈在爱情面前的绞索!所以,当第一年蜜桃挂果的季节,他揣着点侥幸提了一篮蜜桃去表姐家被委婉开导以后,他的心开始平复,只把挚爱藏在心底。为了释放刻骨铭心的长相思,他把表姐梳头圆镜背后的那张蓼兰的照片揣在胸口带回家。人是健忘而且能制造迁就自己谎言的动物,为了战胜自我,他义无反顾借助极端的形式,跪拜天地当众明誓:非蓼兰不娶;而在他眼里,世上再也没有女人能够代替她在他心中的位置,警告她们千万不要嫁给他……
(七)
蓼兰如痴似醉地听着韬哥的倾诉,急不可耐地追问道:“既然我嫁人了,你为什么还要守着这片园子,而且……”
“你嫁了人和我守着园子并不矛盾。”宏韬回答得不无超然,富有哲趣和诗意,“既然当年那个活泼可爱的姑娘一直鲜活在我的心底,我就要为她培育蜜桃。”
“我知道了!”蓼兰豁然敞亮,为此激动得嗓音颤抖,“于是你每年把摘下的头茬蜜桃献给你当年那个兰妹,难怪二嫂刚才问你吃头茬桃子,你支吾躲闪。快告诉我,她在哪里?”说着起身在屋里到处寻找。
“谁在哪里?”宏韬也开始热流涌动,“这屋里除了我和你,还有别人吗?”
“韬哥,你把她藏在哪里,快叫她出来。”蓼兰里外搜索遍也没发现什么,却不甘心,撒娇似的缠着他的手臂,“不请出她来,我就不走。”
“还是那么灵性。”宏韬由衷地叹服,把她带到里间房的后墙边,拉开一扇窄门——原来是一堵夹心墙,常人不易发觉——按亮电灯,展现出一番小洞天,“瞒得了天瞒得了地,就是瞒不住你兰妹哦。”
蓼兰跨进去,豁然见出主人旷世绝恋的衷肠!两尺多进深的空间里,别具一格,尽头的短墙正中,挂着一个精致的玻璃镜框,鲜花图案环绕中,少女时代蓼兰的那张黑白全身照亭亭玉立,一只独辨由前胸斜搭到小腹间,水灵灵的大眼似在顽皮地忽闪,向人传递着扑朔迷离的信息。相框下摆一张特制的小方桌,靠墙的一端摆放鲜花,眼下是一束野蒺藜,洁白芬芳;正中摆着一只小巧的篮子,金字塔般垒着一篮水蜜桃。桌前两把小椅子倚墙相向,足可观照出一对情侣脉脉含情促膝倾诉的意象……
“韬哥,我可不配让你像教徒一样虔诚啊。”蓼兰再也抑制不住满腹柔情,一头扑进宏韬怀抱,仰视着他,身体搅动,娇喘吁吁。女人崇尚真情的天性,丈夫出轨折射在她身上的负面效应,二嫂红娘似的为他们创设的暧昧氛围,都撩拨着她为心爱的男人献身的心旌。
宏韬为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而狂欢,凝望着眼前千百度倾情呼唤、模拟温存过的女人:富态而不臃肿,风韵犹存;岁月难磨光鲜,不失妩媚;薄翼般紧身衫裹着胸前那对颤巍巍荡漾的丰乳,一定如熟透的蜜桃般香艳,触手可及,令人神思飞跃,灵魂出窍,大有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的奢望……他的下体昂然膨胀,如痴如狂,如怒如吼……
然而,当他的视线偶然触及墙上少女蓼兰的目光时,狂热的神经冷却下来,把软瘫在胸口的中年蓼兰扶正,摩挲着她的肩背上的一缕秀发,沙哑着声音:“兰妹,我不能对不起她,也不能对不起爱你的我那个兄弟。”
蓼兰朝墙上了一眼,不由一阵抽搐,尴尬中夹杂着怨艾:“我,如今的蓼兰不配当年的韬哥爱了……你和她是圣洁的,我是卑污的。”
“我,我不是那样的意思。”宏韬痛苦地说道,“三十年都过来了,与其心血来潮,不如互相珍藏起那份情意,但愿修得来世的缘份吧。”
“……”此时无声胜有声。
仿佛经历过一番痛苦的挣扎,疲惫的他扶着虚脱似的她走到外间屋里坐下。
蓼兰嘤嘤地饮泣着,为宏韬哥几十年如一日清教徒式的纯情,为自己在城里那座幸福院内再也找不回的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