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江湖》之十二

《人在江湖》之十二

李一明的叫板，让韦华玉隐隐约约感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想左右手中的这个案子。究竟是什么力量，又捉摸不定。好象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盯住，她的一举一动全受操纵似的。这是为什么？！
使她产生这种感觉的，是李一明的反常。十多年的共同生活，韦华玉是了解李一明的，他至少在两个问题上不可能这么做。一是他不可能公开与韦华玉闹，他有一种强烈的自卑感，时刻担心韦华玉离他而去。这公开一闹，万一韦华玉趁机提出离婚，李一明受得了吗？二是他不可能将事情分析得那么井井有条、丝丝入扣。他不是一个想问题的人，他是一个单线条思维、钻进牛角尖出不来的人。这一次的表现，无疑有点反常。
这种反常，显然有外在因素在起作用。李一明自己已经承认，公司总部有人为他通风报信。这个通风报信的人，不太象仅仅是管闲事递几句话。他一次次打电话，为李一明出主意，分析利弊，权衡得失，想应付办法，完全是有意为之。那么他为什么要有意为之呢？想置杞谷柳于死地？不太可能。杞谷柳在公司人缘很好，又不是争权夺利的人，几乎没有什么积怨。谁会在背后苦心积虑地去搞他？而且，为李一明出的主意，又不是置杞谷柳于死地的搞法。如果欲置人于死地，他完全可以鼓动李一明将事捅到司法部门去。受贿5000元，加上又不肯承认，是完全够格追究刑事责任的。这又是为什么？
由此想开去，韦华玉又想到杞谷柳死死不肯承认。杞谷柳的性格，很重要的一个特点就一人作事一人当。他要是真受了贿赂，被发现之后，他是会很痛快地承认的。可是他不肯承认，而且是死不承认，一气之下生了病。难道他真的没有受贿？
韦华玉想，从杞谷柳的态度看，这案子有可能真的会是有人陷害栽赃。
想到这一点，韦华玉禁不住有点高兴。如果是这样，那该多好呀！
要是真的是一桩陷害案，不光是杞谷柳个人得到了解脱，他的家庭也将得到了解脱。韦华玉想起了几次来找她的杞荷。这个姑娘，是一个很体贴人很有同情心的姑娘。不光为她老爸焦急，还为韦华玉着想，这使韦华玉极为感动。韦华玉心中多次萌发过要帮她和她家走出困境的念头，只不过因为自己的身份摆在那里，让她无能为力。
可以不可以私下里找杞谷柳谈谈，提醒他认真地找一找能证明他是遭受陷害的证据或者线索？他不是一再说是有人陷害他吗？
这样做，当然要承担风险。如果找出证明他是遭受陷害的证据，那当然无话可说。如果没找出呢？那不知多少人要说韦华玉在包庇杞谷柳。
韦华玉想，于情于理，都应该担一担这个风险。从杞谷柳的角度看，韦华玉决心豁出去。从纪委书记的责任上看，不能冤枉一个好人。既然看到案件有漏洞，为什要前怕狼后怕虎呢？
正当韦华玉下定决心，想找杞谷柳再交谈一次的时候，韦华玉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让她吃惊的是，电话是杞谷柳打来的，而且是告诉她，那张存单，他愿意交出来，要她尽快安排时间了结这件事。韦华玉反倒有点不相信了，她说，老杞，这是真的吗？杞谷柳坚定地回答，一点不错，我已经出了院，只等你们通知一到，即可以到纪委接受审查。韦华玉说，老杞，你不是多次说，这是有人陷害你吗？杞谷柳说，那是自己态度不好，不想承认。韦华玉想，在电话里不便将自己刚才的想法详细说给他听，便说，老杞，我们找个地方谈一谈再说吧，仍旧在憩园，好吗？杞谷柳大概是吃了一惊，过了好大一阵才说，这样不好，会给你造成成麻烦的。韦华玉说，我不怕。杞谷柳说，不是你怕不怕的问题，是我不想再让你惹麻烦了。韦华玉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一定要与你谈一谈。就这么定了，6 点半，我在2号包房等你，不见不散！说完，没等杞谷柳再说话，便放下了话筒。
6点半时，杞谷柳没有到。服务小姐问，可不可以上菜，韦华玉说上吧。她相信，杞谷柳一定会来的，上了菜等他吧。
菜还是上次那些菜，除了几个素菜全是螃蟹。韦华玉依旧要了两瓶郎酒，这也是杞谷柳最喜欢喝的酒。菜上好酒也拿来了，韦华玉对服务员说，你出去吧，我们自己料理。服务员退出去之后，韦华玉开了酒瓶，斟满了两杯酒摆在桌上，然后静静地等待杞谷柳到来。
杞谷柳是7点过后才来的，一进门，点点头便与韦华玉相对坐下。韦华玉瞅了他一眼，发现他已经不是在医院里那副神态，尽管瘦了一点，精神完全恢复到以前一样。韦华玉心里，总算落下了一块石头。杞谷柳一落座，朗声说道，华玉，我真的是不想来的，但我知道，我不来你会一直等下去，只好来了。这酒，喝下去与我关系已经不大了，对你可没什么好处哟！不过，既然来了就喝吧。他端起酒杯，说，干！我可是好几天没沾酒，馋得很呢。
韦华玉没说话，酒却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
杞谷柳说，好，干脆！说完，又将酒斟上。怎么样？是看我吃螃蟹呢还是跟我学一学？说着，他已拿起了一只油炸螃蟹，开始品尝。
韦华玉的心思似乎不在吃喝上，也不想象上一次一样坐在一旁全神灌注地欣赏杞谷柳吃蟹。她问杞谷柳，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请你来吗？
杞谷柳说，不外乎是老实交代争取坦白从宽之类吧？
不！我是想问你，你不是一再说是遭人陷害吗？你拿得出否定我们掌握的证据的证据吗？
拿不出。
你能不能好好想一想，找一点证据？哪怕是提供一些线索也好。
杞谷柳感到有点奇怪，问，你相信我是冤枉的？
我希望你是冤枉的。
算了吧，希望与失望只差一个字。我都想通了，存单我也带在身上，现在交给你都可以。
不！韦华玉说，先别说存单，你先回忆回忆，有没有什么线索能证明你被陷害。老杞，在我的印象中，你是一个倔强耿直而又敢于承担责任的人，你不会说假话。你始终坚持说有人陷害你，我相信你不会是信口开河。一天之内，你突然转变态度，我怀疑其中有隐情。是的，杞荷从你的工作笔记本里找出了存单，但是，这也不能百分之百地证明你就是受贿者。除了你有可能将存单藏在那里之外，还有别的可能，比如陷害你的人将存单藏在那里。你妻子与你的关系那么糟糕，她难道没有这种动机？另外，我还可以直言告诉你，接手你的这个案子之后，我隐隐约约感觉出有一种无影的力量在左右我的行为。因此，我要与你谈一次，结案之前认真地谈一次。我知道，这个时候请你喝酒，传出去会是什么后果。但是我必须这样做。我们是朋友，是感情很深的朋友。万一从我手中办了一桩错案，我会后悔一辈子。从职责上考虑，我也应职应责，做到办案准确无误。所以，我希望你认真地想一想，有没有什么线索能证明你是被陷害的。君子坦荡荡，希望你能这样对待我对待这件事！
杞谷柳停住了吃螃蟹，双眼盯住韦华玉。良久，双颊流下两行泪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杞谷柳躺在病床上几天，尽管被憋得透不过气，但一直没流过眼泪。此时此刻，再也忍不住了。他在心里说，华玉，有你的这种理解，再怎么样我也值了！华玉，是的，你猜测的没错，我虽然打电话给你说我准备认罪准备交出存单，我内心里却始终没改变自己的看法，我是被陷害的。而且，我已经找到了陷害我的是谁。但是，我必须走认罪的这条路，我别无选择，我不能将事情背后的一切和盘托出。
逼迫杞谷柳走这一步的，不是别人，是女儿杞荷。
被杞荷逼迫就范的那一幕，杞谷柳一想起就有点心惊胆颤。他永远也想不到，一个亲生女儿会用那样的手段将老爸逼上梁山。杞荷以给纪委写检举材料要挟老爸尽快向纪委交出存单之后，紧接着又抛出杀手锏。她说，老爸，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后路。你交出存单之后，办一个杞谷柳实业开发公司，自己当老板。她从包里拿来出一叠材料的复印件，一一展示给杞谷柳看。你看，这是韦阿姨的爱人为你办的工商管理执照，条件嘛你必须离开公司。这是公司领导为你批的200台发动机厂内价批条。现在，这种型号的发动机是农用车市场的抢手货，一出手一台机子至少可以赚5000元以上。这是银行陈总关于杞谷柳实业开发公司贷款的批条，他是我爷爷当年的部下，你还带我去过他家呢。我以为，这是你最好的出路。你失去了一些东西，你得到的是更多的东西。你可能不屑于走这一条路，但是，你不得不走这条路。第一，你拿不出证据来推翻人家掌握的材料，你只能自己给自己憋气，给韦阿姨添麻烦；第二，这些东西在我手里，如果你不屑于使用，我可要使用了。让这些千金难买的资本作废，那是罪过！
杞谷柳越听越感到惊讶，这一切她是怎么搞来的呀？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是不是？杞荷扬一扬手中的材料，说，老爸，这一些全是凭你的关系弄来的！你的关系，值大价钱呢！杞谷柳三个字，值大价钱呢！
你把老爸卖了？
不，让你真证体现了一次自己的价值。
面对这一局面，杞谷柳彻底崩溃了。他权衡了一下，他只能按照杞荷说的去办。不这样做，杞谷柳又能怎么办呢？自己蒙冤受屈，那该倒霉，让韦华玉夹在中间为难，杞谷柳于心不忍。既然她对我那么有情有义，我为什么不挺身而出承担这飞来之祸？你还是个男子汉？杞谷柳心里生出一般豪气，决心千斤重担一肩挑，感恩回报，以谢韦华玉。
杞谷柳对女儿再不敢小看，却又心有疑惑，凭她的能耐和学识，能策划这样一个大行动？——绝对不可能！她背后肯定有人出谋划策！那么这个人是谁呢？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杞谷柳心想，不得已而为之走这条路，也必须弄清楚这个内幕。否则，也许永远会受制于人。
下了决心，杞谷柳自然回到以前的状态，很快就有了制服杞荷的办法。他装做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杞荷，你怎么这样幼稚？你以为公司一办就财源滚滚而来？爸爸从没干过经营的事，怎能挑起这个担子？连个出谋划策的都没有，能干好吗？
杞荷毕竟初出茅庐，哪知道这是老爸的诱敌之计？一见老爸态度有了转变，心中大喜，说，老爸，别担心，我跟你一块干，我还给你找了一个帮手，一个很有能耐的帮手，他也愿意一心一意跟你干。
谁？杞谷柳问。
我的朋友，杞荷毫无防备，脱口而出。
你有朋友了？什么时找的？哪里的？干什么的？为什么不跟家里说一声？杞谷柳一连几个问题，直逼杞荷。
杞荷说，这个人你认识，还是你给他办的调动手续从外地调进发动机公司的呢。
说，谁？
公司办秘书，荣东林。
他？杞谷柳愈加吃惊。他仿佛明白了一切。当初接收他后，杞谷柳还将此作为干部调配科引进人材的典型写过一篇文章，自以为这是一个对公司发展绝对有用的人材。女儿干的这一切，肯定是他策划的，要不然不可能这样严密这样周详这样不露一点破绽。
他这样积心处虑策划这一事件，无疑也有利己的因素，要不然他怎么会看上杞荷？他是想通过这条路子达到一个别人不敢想不敢干的目的。利害！这小子利害！
杞谷柳想了想，说，杞荷，你干的这一切，是他一手策划的，对不对？！
杞荷没想到老爸会一针见血地问到这上面，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吞吞吐吐说不话来。
别吞吞吐吐了，肯定是他在幕后策划的，你没这个能耐没这个本事！
既然说到这个地步，杞荷也不想再隐瞒了，说，你说得很对，是他为我出谋划策。他说了。只等你的公司成立，他就递辞职报告，跟随你干。
啊，一切都想好了！
这还不好吗？你当老总，我们协助你，一同干一番大事，还不好吗？只要努力去干，你可以当大陆的曾宪梓、李嘉诚，于己于家于国都是大大的好事，何乐而不为之？
你在背荣东林的话，对吗？
是的，他分析的不错。
你找他来，我必须先与他谈一谈。
与荣东林谈论这一切时，杞谷柳已经完全恢复了以前的精干与老到，他认真地听荣东林分析了公司的前景预测和操作设想，一边听一边不由得暗自为之折服，也为他的大胆感到有点害怕。听完之后，杞谷柳笑了笑，说，一切都可以，但是，你个人必须作点牺牲。荣东林一惊，说， 请说。杞谷柳斩钉截铁地说，你可以跟我干，我也可以给你一个有权力有高报酬的职务，但你不能与杞荷再谈下去，杞荷不能在公司干，我宁肯给她一笔钱让她去花费，也不能让她在公司任职。你是有学问的，想必对家族式公司的危害有所研究。
荣东林的回答是坚决地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这一切，能对韦华玉和盘托出吗？
韦华玉还在等待杞谷柳的回答，那神态近乎哀求。
杞谷柳拿起一张餐巾纸，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笑了笑，说，你看我，一个大老爷们，唉！一边说一边摇头，让你笑话了。
老杞，别躲避我，回答我！
华玉，你别为我找什么解脱的理由了，我确实是鬼迷心窍，干了一件糊涂事。我对不起你，让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也感谢你，为了我，不怕惹麻烦不怕担风险。你也看到了，我刚才的流泪已经表白了我心中的感动之情。我也要告诉你，你只管大胆处理这个案子，我没一丝怨意。真的，对你，没一丝怨意！有些事，我现在也不能和你说，以后有机会了我一定都告诉你。人哪，活在世上实在太难。难怪好多人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许多事，想怎么干却又不能干。说穿了，人是很难自己左右自己的，很多时候会身不由己。我感到欣慰的，有你这样一个知己，一个朋友。说重一点，死也不遗憾了！
杞谷柳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泪水又流了下来。韦华玉拿起一张餐巾纸，伸过桌面替他擦拭满脸泪痕。杞谷柳忘情地抓住伸过来的手，紧紧握住，久久不放。

13

关于杞谷柳受贿的处理决定，是在全公司中层干部会议上由纪委书记韦华玉宣布的，开除党籍，撤销干部调配科科长职务。宣布后，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散会时，没有一个人站起来离开会议室。
杞谷柳坐在会议室的中间。尽管心中早已准备，还是难以抬起头来。他见开会的人没一个起身离开，只得缓缓站了起来，向主持会议的韦华玉瞄了一眼，然后黯然离去。
三天后，公司组织部收到杞谷柳的辞职报告。
又过了三天，后院长满垂柳绿荷的那座城市里的农家小院轰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杞谷柳实业开发公司举行揭牌仪式。仪式很隆重也很热烈，来了很多有头面的人物，也收到了很多部门送来的贺信花篮之类。
会议是荣东林主持的，操办得有条不紊 。只是杞荷没有露面，据说到北戴河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