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第三天了吧,我和舅舅在这个村的那家饭铺住了一夜。”老人说,“老板待我很好,知道我有伤,特意给我涂了药膏,那药膏比舅舅的药好。”老人脸上是感激的神色,“世上到处可以遇到坏人,也到处可以遇到好人呀!”
第四天断黑后,我俩走到离芦叶渡还有几里的山崖下,舅舅停下步子,对我说:“度伢子,现在我告诉你吧,那包东西,我也没和你商量,我今上午在饭铺里已把它取出来,倒到屋后的槽沟里去了,再用那油纸包了一包沙土塞在里面。等一下到了码头上,他们当场没查验,就更好,当场查验呢,再讲。——你还是不要到码头上去,马上躲到山上去。一切由我来。他们要是问起你,我就说你崴了脚,落在后头。”
我有点埋怨地说:“舅舅你也没和我讲一句,这是好危险的。”
舅舅说:“一个人做事,不能光想着自己。 我们口里读《正气歌》,身上可不能给别人背烟土!——那要害多少人啊!我们的职业贱,心可不能贱!”
舅舅要我就从那个地方上山。我不愿把危险扔给舅舅自己逃命,但拗不过舅舅,只得上了山。舅舅就一个人走了,——那活儿当然还背在身上。
我在山上左思右想,又下山来到路上,暗地里跟着舅舅。
舅舅见快要到芦叶渡口了,就把布带子解开,把活儿扶着,大声喊:“码头上有接活儿的么?我是给古家的亲戚送活儿的,请你们来帮一下忙!”
不一会就来了三个人,是那天晚上把我从古家押到“百无禁忌”的古家的走狗,其中一个说:“怎么了?”舅舅说:“不晓得是什么原因,这活儿到了这里就不肯走了,念毒咒也没作用,只好请你们帮忙抬着走了!”
那个走狗——应该是个小头头——又说:“你法术不高嘛!”又问他,徒弟哪里去了,舅舅说我崴了脚,落在后头了。
另两个走狗就把活儿抬起来,往码头上走。走狗头头则站在舅舅身旁说:“到码头上去拿工钱吧。”
舅舅说:“我的腿杆子也走痛了!”就磨蹭着走。还没走到码头边,就听到码头上有人喊:“快,抓住那个赶尸匠!”
舅舅没等那走狗头头把他抓住,就纵身往河里跳去。
砰砰砰……连续几梭子弹向河里射去。
我听到“抓住那个赶尸匠”的喊声,马上顿住步子,紧贴崖壁。枪声过后,我又听见码头上有人说:“快去抓他的徒弟,那包货肯定是他徒弟拿着!”又听见有人说:“他的徒弟早跑到哪里去了,还找得到?”
我还是爬到山坡上一丛灌木丛旁躲起来。不久就见有人从码头那边跑来,跑向我和舅舅来的方向。
老人的话语已带着颤音了,看得出老人的的眼眶也湿润了。他的孙女递了一块帕子给他,说:“爷爷,你今晚等于又遭了一趟罪!”
老人说:“讲出来也好!——反正我常常在梦里遭那几年的罪!”
一个多月以后,我深夜潜入青茅坳,轻轻敲“百无禁忌”的老板娘的后窗,又说“我是良度”。老板娘开了后门,让我进了屋,也没点灯。
“他们没把你怎样吧?”我问。
老板娘说:“他们会把我一个老婆子怎么样?”声音苍老得像病了半年的老太婆。
“芝蓉呢?他们把她怎么样吗?”
“她也好!他们没把她怎么样。”
我真是喜出望外,又问:“我舅舅的情况,你知道吗?”
老板娘告诉我,舅舅是当场被打死的。
我沉默半响,说:“芝蓉在哪里?我要和芝蓉说话!”
老板娘说:“她不在家里,有事出远门了。”又说:“你要马上离开这里,古家说是你把烟土拿走的,一直在找你。我这里也常有人来窥探,他们以为你会来的。——我这就送你走!”
老板娘领着我往屋后的小路走了一阵,停下来,说:“你还没告诉我,你和你舅舅是怎样处理那包烟土的,这一个多月你在哪里躲着。——月光也没有,我看你的脸不清,可觉得你的身子总是佝偻着,是什么道理?”
我说:“给古家送那趟,我不忍心让舅舅一个人背,瞒着舅舅说肋骨没事了,争着背,其实背着那活儿,疼得不得了。在中途有家饭铺老板给我涂过药膏,睡了一觉,觉得伤好了很多,我就更争着背,痛也不管,——后来才知道是断了的肋骨刺着肉了。”接着就把舅舅怎样处理那包烟土和出事那天晚上的情况告诉她。又说那天晚上我自己听说他们要抓我,就在山坡上的灌木丛旁藏起来,等估计古家的人确实全部离开了码头,想站起来时,两边的腰已经疼得像刀割了,站起来弯着腰走了几步,又趴在地上了。是一个老药农把我背到山里自己的家里,让我养了个把月伤,但腰还是直不起来。——当然,我也把真实情况告诉了那位老人。
老板娘感叹道:“你算是有救星的!”
我说:“芝蓉什么时候回来?——我再来!”
老板娘说:“你不要和她见面了!——你俩没有姻缘,你还是回老家吧!父母盼你回去!回去娶堂亲吧,也不要赶活了!”
我就意识到什么了,说:“芝蓉究竟怎么了?”
老板娘说:“告诉你真话吧,出了那件事后,他们又把芝蓉抓走了,说要你用那包东西去换。后来听说姓节的让几个壮丁把她糟蹋了。又后来芝蓉想法子逃了出来,跑到雷公岭做了一个山大王的压寨夫人!”
我就说:“那我到雷公岭去找她!”
老板娘说:“你何能找得到她?——你舅舅在生的时候常说,一个人做事,不能光想着自己。你还是回家去,家里的人盼你回去。回去后讨一堂亲,好好孝敬父母。”
东边的天上似乎露出了淡淡的鱼肚白,我看老板娘也看得清楚一点了,我突然在她身前跪下来,说:“你也是我的娘!我还会来看你的!我总还能和芝蓉见一面的!”
我又回到家里,爹娘当然高兴。我就讲舅舅的事,讲老板娘的事,讲芝蓉的事,讲好心的饭铺老板的事,讲好心的采药老人的事。娘就边听边哭了。爹听完后红着眼睛,揩着鼻子说:“你舅舅做事,总是不顾自己的!—— 一个好人!度伢子,你是有福的人,——总能遇到好人!”
良久,娘抹干眼泪,说:“彩霞是个好妹子,她说除了你不嫁。你田生大伯和大婶也想通了。—— 我再去和你邱氏表姨说吧,让你田生大伯择个好日子发红庚。”
我那天晚上听青茅坳的老板娘说芝蓉做了压寨夫人、自己说‘到雷公岭去找她’时,是下了决心,非芝蓉不娶的,待听老板娘说了舅舅那句“一个人做事,不能光想着自己”话,我就像牛吃了草以后反刍,知道一个人做事,确也得为别人想想了。——讨彩霞,也是为别人想吧;而芝蓉,这一辈子是讨不到了:就想答应娘。又想起自己的身子,说:“我还没告诉你们,我两根肋骨接是接好了,那个采药老人说,是挑不了重一点的担子的,——也要告诉彩霞。”
第二天我就走到田生大伯家,把应该讲的事讲了,当然也把肋骨的事讲了。田生大伯就皱着眉说:“别的事倒不要紧,只是两根肋骨……那……”
彩霞打断他的话,说:“有什么要紧?挑不了重担子,就别挑,我来挑!”
我望着彩霞,心里有一种歉意。
过了几天,就一方发了红庚,一方接了红庚。
两年后,是1951年了,我带着彩霞来到青茅坳,老板娘告诉我俩,古老爷被政府镇压了。芝蓉也不在人世了。她和山大王领兵来古家报仇,结果只打死节先生,自己也被打成重伤,还没抬到山上,就咽了气。
我就只有看芝蓉的坟墓的命了。
我和彩霞在芝蓉的坟墓旁守了三天三夜。
老人停止了话语,好一阵,我们谁也没做声。月亮已经坠入西山顶上的树林里,居然也红了一片;窗外的柚子树上传来一种清脆的叫声,那是一种爬在树上的绿色的青蛙在叫。我打破了静寂,说:“老人家,感谢你!听了你这一席话,真当得读三年书!”老人说:“讲讲白话吧,只要你们不把我当成龌龊人,当成坏人,我就不怨了。”我说:“原先对那样的职业是不了解,对从事那样的职业的人也有误解,现在当然变了。”
老人说:“就我所知,我是还活着的唯一一个赶尸匠!我死了,我们这一行的人就绝了!”话语里很有感伤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