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六岁丧父,九岁丧母,自幼跟随姑妈长大。幼失双亲,寄人篱下,人生苦难,再苦再难,亦不过如此。
1934年农历5月初五,母亲出生在杨岩冲一个地主家庭,为外公的第二任妻子所生。外公的第一任妻子因难产而死,由于是县太爷的千金,娘家人来打人命(注:乡间说法,媳妇因非正常死亡,娘家人组织亲属到婆家闹事),来了很多人,为平息事端,外公家散尽家财,让每一个从武冈城过来的闹事者口袋装满银元,方才离去。我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一张很大的床,床架上雕刻有镀金的百鸟朝凤图,帐顶的外沿还挂着三个镂空的铜绣球,很是气派豪华,令我不解的是在宽大的床沿上,深深地刻有七道痕迹,因为此事,我特意问过,母亲说床是娘家的陪嫁,痕迹是大外婆难产请道士做法时留下的。
外公经历过打人命事件,再续时发誓不娶富贵女,后来便迎娶了马姓普通人家之女,也就是我的外婆。可惜好景不长,我母亲六岁时,外公去世,九岁时,外婆去世。母亲年幼成为孤儿,家产由其家族长辈接管。无奈之下,母亲只得跟随出嫁到石山脚下的姑妈长大。在三年内痛失双亲,母亲幼时所承受的苦难,是可以想象的,但母亲在我们面前只字不提,也从不提及她的姑妈,怕是触及幼时伤痛,也许在母亲心里,寄人篱下远比幼年丧父丧母还要深刻。
母亲启蒙时,家道正兴,跟随私塾先生舞文弄墨,虽然只有三五年时间,但母亲天资聪慧,打下不错的国学功底。我记事起,母亲就经常躲在厕所偷偷地看旧体字版本《红楼梦》、《资治通鉴》,也经常把看过的故事讲给我们听。在旧时社会,女子无才便是德,更何况是封闭落后的农村,没有谁家的媳妇能识字看书,即便有也是些连环画、小人书之类,大块头的线装古文书更不用说,一个妇道人家,看书识字是不会被乡邻所推崇的。农闲时,街上女人聚在一起,说得最多的无非是各家男人那些事,或是谁家针线做得好,母亲一般不参加街坊婆娘们的闲聊巷议,对于看书一事,也怕被别人笑话,只能躲在厕所或是深夜。她的父母过早离世,那点文字基础应该是私塾时打下的。由于母亲的示范,无论是哥哥姐姐还是自己,都养成在厕所看书看报的不良习惯。
母亲自幼体弱多病,到了姑妈家,可能也有营养不良的原因,身材瘦小,母亲11岁时,姑妈就将她许配人家,在旧社会有童养媳的说法,待到成年已接近解放,国家取消包办婚姻,实行婚姻自由,因母亲的健康没有什么改观,依然瘦弱如故,对方担心母亲身体不好,要求退亲。母亲嫁给父亲时已有22岁,那时刚刚解放不久,国家处在社会主义改造的初期,农村社会管理事务由农会负责,斗地主分田地,父亲按政策也分得一份。母亲结婚后,有了父亲的照顾,生活才真正安定下来,后来父亲当了农会的主席,农业合作社后,当了国家干部,留下母亲在生产队争工分养家糊口。
母亲疼爱孩子,对我们的管教也很严厉,虽然从没有打骂过哥哥姐姐,但我们对母亲都有一种畏惧,她教育子女的方式与街上其他家长不同,如果我们有行为失矩或是让她不满意的地方,她会以和尚念经的方式不停念叨一些俗语,或是一些简短故事,以此教育我们做人做事的道理,东郭先生和狼、农夫和蛇、小孩偷针、兄弟分家等等故事,我们都是耳熟能详。如果发现我们有来路不明的钱,她一定会问得清清楚楚。父亲退休回家,时不时相约一些年长的乡邻到家打纸牌,小有押注,年幼的我有时忍不住看热闹,如果母亲即时知道,她会毫不犹豫地将我拉出牌室,如果是事后知道,也少不了一通严厉批评,并且是以一种持续且重复播放的方式,直听我得耳朵发热无地自容方才结束。在母亲看来,打牌赌博,是罪恶之源,必须严加管制,坚决杜绝,以防我沾染赌博的恶习。姐姐和大哥参加工作较早,没有母亲约束,每每回家,母亲都要对他们进行纪律教育,“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经常以此教育姐姐哥哥要洁身自好,不能在单位乱拿乱要,不能违纪违法。前些年,大姐退休,有时外出打牌,被母亲知道,依然少不了一通教育。
家里小孩多,父亲不在家,母亲自顾不暇,我们完全处于放养的状态,家务实行包干,互不干涉。个人卫生自行打理,就算是衣裤烂了,一般情况也是自己缝补,如果没有求助,母亲少有过问,当然是因为家里有缝纫机。
我天性好玩,天气晴朗的月夜,喜欢和小伙玩伴丢手绢、吃羊等等游戏,尽兴之时,忘记时间,玩兴正酣时,母亲会偷偷地从身后包抄过来,把我俘虏回家。我与哥哥姐姐们的学习,也是各自管理,家里只有三盏煤油灯,一到傍晚,二姐二哥各占一盏找地方做作业,还有一盏母亲要用来做家务,为此我经常向母亲告状,投诉二姐占着油灯看小说,不做作业,母亲也只一句“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算是告诫,告状常常不响。
父亲退休后,从一个十分忙碌的国家干部,转眼成为一介无业游民,心情十分不好,也许还没有调整好生活的状态。因母亲的听力障碍,他们双方不能正常交流,有时产生严重误解,这种现象随着时间推移而加剧,在母亲三番五次反问或者经常误解的情况下,父亲的耐心本就有限,有时只能拳脚相向,每每看到委曲的母亲,我与二姐坚定而勇敢地选择站在母亲一边,成为同盟军,母亲出于自我保护,也经常开展统战工作,测问我和二姐对于父亲的态度,我们都义愤填膺地表达了跟随母亲的意愿,坚定地选择站在母亲的立场,共同讨伐父亲的恶行。
我自幼经常听母亲和二姐讲水浒的故事,水泊梁山那种“路见不平一声吼”的侠义思想在我心中打下深刻的烙印,面对霸权和嚣张的父亲,母亲与二姐一般以沉默表示抗议,只有自己定会揭竿而起,奋勇抗争,宁折不屈。为此,自己没少挨打,挨饿,有时因为害怕,选择出走,石桥底下、草楼上以及鱼塘边,都有我躲藏的记忆,妈妈为了不让我挨饿,经常找机会把剩下的饭菜偷偷地放在门外,她知道当父亲外出后,我会回家----当然,是不是父亲有意外出,让我回家吃饭,我无从论证。
父母关系不和,造成我与父亲的关系自然紧张,父亲是个倔强的人,在倔强的禀性上,我也毫不逊色,十来岁的年纪,就固执地扛起保护母亲的重任。后来自己也做了父亲,儿子慢慢地长大,记得一次与孩子他妈妈说话,无意间声音大了些,还在读幼儿园的儿子悄悄地从门后取出一条木棍,做出随时要保护他妈妈的姿态,我当时看到后,不禁哑然失笑,顿时怨气全无。事后与邻居说及此事,都说不用DNA检测,真是我的儿子,但我的父亲不如他的父亲。
我们母子三人这种同盟的状态直到二姐出嫁,我离开了家,才算结束,留下母亲孤军奋战。后来父亲患了癌症,需要母亲照顾,他不得不压住自己的急性子,听由母亲安排,一切重归于好,有时实在不满,父亲也只能自言自语地发泄。
生活在农村,处在社会的底层,母亲向来教育我们不能向生活低头,农村人想要有条好路,只有读书成才才是向命运抗争的最有效方式。在母亲的倡导督促下,每逢寒假暑假,我们家比读书比奖状成为家风,哥哥姐姐领回家的奖状贴满了那个简陋的木屋,因为成绩优异,他们在小学阶段,都曾两次跳级,不知不觉,他们成了弟妹学习的榜样,我也养成喜爱看书学习的习惯,除了偷看小说的二姐高中毕业,其他都受过高等教育,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乡下是不多见的。
1989年3月,我如愿通过体检和政审,于7日下午离开新铺前往县武装部报到,相依为命的母亲当时表面上看不出太多的难过,虽有不舍,更多地只是希望儿子今后能够成龙成凤。我入伍后去了云南楚雄,母亲经常托人给我写信,从她的来信中知道,我的远离对她是多大的痛。
我在家时,父亲住了新屋,母亲住在旧屋,他们双方本不怎么来往,我入伍后,她每天去父亲那里看新闻联播,那里有全村唯一的黑白电视,起初街坊们以为儿子当了兵,母亲觉悟高了,其实她只是去看新闻联播之后的天气预报,那里有约两秒钟的云南图象。那两秒的时间,是我母亲一天的寄托----因为她不知道,云南在哪里,那里天气怎么样,她想知道远在“天边”的儿子“天是否寒,衣是否单”。
1998年8月,父亲过世后,母亲在乡下小住一段时间便离开了新铺前往武冈,住进了父亲工作单位分给母亲的单间,算是父亲偿还对于母亲的亏欠。母亲年轻时,曾称骨算命,她的命运批语是:此命终是运不通,劳心做事尽皆空。苦心竭力成家计,得到那时在梦中。对于前边三句,应是很好理解,且她已体验了人生的至苦至难,对于最后一句,有点困惑,表述不清晰,母亲当然更愿意正面解读,她坚信上天有好生之德,坚信好运会突然到来,如梦中一般,以此来解脱所受生活之苦。直到年老之时进了城,领到父亲单位发给她的生活补贴,她才对最后一句有了完全的释然与印证,相比其他老人,她应该感到满足。当然算命是一种迷信,但有时它能给人以鼓舞。我工作后也曾看过一些算命的书籍,很多的字句模棱两可,似是而非,但当一个人处于逆境,感到茫然时,四处求助时,当然更愿意从积极的结果最好的方向去理解,算命最大的功用是给人以希望,引导人们更加努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命理文化有其存在的价值。
我与母亲的感情是深厚的,我们经历过共同的苦难,在我童年和少年,她始终不离不弃,陪我长大。我退役后安置到佛山,家庭稳定,曾发下狠心,要将母亲接到身边,陪她到老,但她每次过来,一般三两个月,就闹着回家,有时不惜私自下楼,惊动警察,只得将她送回武冈,也许受旧文化影响,在她心中,叶落归根,才是最好的归宿。
祝愿母亲健康长寿!祝福天下母亲晚年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