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传奇的故事
(小说) □黄三丛
天刚亮,顺明用锄头单挑一只畚箕,右手提把小钉耙出了门。他育了鱼苗,要去屋前村后捡狗屎喂鱼。春寒料峭,地上打着薄薄的水霜,哈一口气蒸腾起一团白雾。路过春生家后窗时,隐约传来春生像扯炉一样响的鼾声。顺明感慨:自己长年起早劳黑,只混得个温饱;春生凭着女儿在深圳被香港老板包了二奶,捞得大钱,四十出头就享起福来,整天打字牌、搓麻将、睡懒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顺明转到小河边,见一堆垃圾上摆着一团鱼料,用钉耙勾来。这一勾,被压着的碎屑跟着移动,露出一个用线扎着的塑料小包。顺明放下畚箕,捡起小包。那包浸润得软绵绵的,线绳开始腐蚀,展开一看,他顿时心坎堂咚咚直跳,血往上涌,几乎晕倒在地:竟是一叠存款单,共五张,每张一万、八千不等,少说也有五六万!存单都开着龙春生的名字,连身份证也一并在内。一定是春生那家伙钱多,到处乱放,被小孙孙当把戏玩过后随手丢了,而他至今还蒙在鼓里。顺明赶紧将包揣进贴身的衣兜,挑着畚箕不露声色地朝鱼苗池走去。
一路上,感触着衣兜里那团软绵绵的东西,顺明乱了方寸。他的资质和能力并不平庸,人生却平淡无奇,命运不属意青睐,也不故意作弄,没有波澜起伏,缺乏传奇色彩。他对这种温吞吞的境遇颇有微辞,而有点学问和阅历的本家大哥晓以大义说,平淡是金,无欲是宝。大哥就地取材举例佐证:顺明的同庚兼中学同学周生,大学毕业后厕身仕途,青云直上,炙手可热,只因以权谋私,落得个身陷囹圄的下场;对河的江生混迹黑社会,抢劫绑票,无恶不作,也曾风光一时,不出几天东窗事发,遭了极刑……和这些享受一时,遗恨终身的人一比照,顺明是大赢家。他听得频频点头,稍觉熨帖。
然而顺明似嫌不足,安于现状不过是无可奈何时心理慰藉,人生难得几回搏,哪个又耐得住寂寞?今天,财神菩萨总算有点公平,机会终于来了……
衣兜里那团软绵绵的东西,重新鼓涌起顺明不甘淡泊的心。五六万块钱对他来说是个天大的财喜。他大半辈子来什么也不缺,唯独缺钱。孩提时为了买支钢笔,去河滩边捡鹅毛卖。成家后为了攒钱修新房、给儿子娶媳妇,他绞尽脑汁开源节流,家庭农牧副渔齐头并举。农忙时节别人雇工或互助合作,他家孤军作战,为的是省下开支。家里常年几乎没买过新鲜肉食,过年时杀一头肥猪熏腊收藏,一次性解决全年打牙祭和食用油的资源;每逢“双抢”季节,人家买西瓜之类的水果解渴、补充水分,他嫌果皮丢了是浪费,不如买沙糖兑水喝合算,既解渴又被充分利用……
钱是好东西,他太希望拥有一笔可观的财富了!兜里那团东西等于至少五年的辛苦劳作所得,修房子借的债可以早日还清,还省了一笔利息款,他也可以活得潇洒,像春生一样打打字牌、麻将,睡懒觉……
想到春生,顺明迟疑了半刻:要不要退给他?不,捡到捡到胜如买到……若是别人还可以考虑,唯独春生那家伙不必要,得来的全是松活钱,不要白不要……广告说得好,千万不要徘徊犹豫,徘徊犹豫,就会失去机遇,犹豫徘徊,你就等于白来……
快步来到池边,顺明把鱼肥抛撒到水里,不像以往欣赏鱼儿浮上水面抢食的情景,马上打道回府。他按捺住狂热,不急于去信用社取钱,对老婆找个借口去上街买除草剂,私下里决计上街潇洒一盘。于是从站柜抽屉里面的梳盒里拿出前天卖肥猪换来的几张老人头,换上一向只有出门做客才穿的灰涤纶中山装,心里麻痒麻痒地出了门。
顺明往日上街,总是挑担提篮出卖些谷米鸡鸭,换回农药化肥或日常用品,而对于日渐繁华的世界自觉矮人一截,因为手头拮据,哪怕进馆子吃一碗饺面,都不做奢望。手头有粮,心中不慌。今天有了那一叠存折垫底,他走在街上,心境开阔,一幅冷眼向洋看世界的轩昂气势,那气派的洋楼,豪华的车流,灯红酒绿的店堂,珠光宝气的人群,一切都是钱在作精,现如今自己也有钱了,统统不在话下。
顺明转悠到富豪酒家门口,橱窗里逼真的山珍海鲜佳肴招贴画,刺激着他的眼球,也勾起他隐隐的忿懑。那年春生从深圳回来,津津乐道地炫耀享受山珍海鲜的韵味,顺明故装不屑地调侃道:“卵哩,龙肝凤胆有什么稀罕,红薯杂粮也不差,咽下三寸喉咙都一样填饱肚子。”春生当即抑郁他:“狐狸那一套硬是被你学精了,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憋得他一时没回过气来。眼下够得着葡萄了,他要一饱口福,兼报一箭之仇。
顺明一幅款爷的派头,一进酒家,礼仪小姐就把他请进蟠桃园包厢,筛茶敬烟,比接待爷老子还亲昵七分。身临富丽堂皇的包厢,他受宠受惊,过去的皇帝老子不过住这样的地方;抽着芙蓉王香烟,不由叹为观止,一支烟竟然是一斤食盐的价钱,而一斤盐可供他一家人吃上半个月。若是以往准要心疼半天,这下却怡然自得地吞云吐雾,其乐融融。接下来,服务小姐每为他介绍、推荐一样酒菜,他都大咧咧地欣然应允下来。于是,不到半个时辰,一箩谷子一瓶的金六福酒,一条猪肘子一盘的麂子肉,两担红薯一盘的龙虾,两斗大豆一碗的海参汤……被他风卷残云般挥霍一空。酒醉菜够饭饱以后,一埋单,那一叠卖肥猪的钱所剩无几。他眉头皱都没皱一下,暗暗思忖:“卵哩,不吃不发,吃了靠菩萨。何况这点钱还不值那叠存折的一只小角。”掏出那叠老人头,不无炫耀地啪在桌上,任由服务小姐取其所需。他高高兴兴接受了礼仪小姐“欢迎下次再来”的邀请以后,浑身轻飘飘地走出酒家。
顺明在街上卖了瓶除草剂回去作幌子,还给老婆选了件换季的春秋装,最后除留足车费外,将余钱买了包精品白沙烟。
中午时分进村时,碰巧遇到春生,顺明乘着酒兴趋上去,递上一支烟,:“来来来,兄弟抽烟,”春生惊疑地打量着他:“怎么?今天日头从西边出来了,舍得抽这么高级的两头齐?”他毫不含糊做豁达状:“卵哩,钱是哄人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用白不用;何况人生一世,草木一春,该消受时且消受,免得日后犯悔。”见春生一副犯红眼病的神态,顺明心里格外解气、滋润。
那叠卖猪的钱本是春上备耕的本金,如今用完了,只好动用一直揣在衣兜里的那个金库。这天上午,顺明决定去乡信用社取出一笔款来。老同学在信用社,只要说是借春生的钱,又持有存款人的身份证,包管万无一失。
下了车,他径直奔信用社找到老同学。亲热、寒暄后,掏出一张存款单和春生的身份证,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向一个本家兄弟借了点钱,他的身份证也拿来了,麻烦老同学办理一下。”
老同学接过证据一看,仿佛不认识地盯着他:“你没搞错吧?”
顺明泰然自若:“不会错,他亲自交给我的。”
老同学拉下脸,指着他的鼻尖:“你今天还算走运,要是遇到别人,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强作镇定:“怎么了,我……”
“你是财迷心窍,聪明过剩。”老同学抑郁道,“人家丢了存款单,早已挂失了。你从哪里捡来作废的东西,还以为财神菩萨进了家。要是不了解你的同志发现,你跳进黄河洗不清,偷窃、诈骗数罪并罚,看你怎么担当?”
顺明顿时大惊失色,眼前一阵晕眩,差点栽倒,继而悔恨交加,羞愧难当,恨无地洞可钻。他下意识在心里回应着老同学的话:“还是没有传奇的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