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养媳舅妈
图文/都梁记忆
客公家是安心观长铺周家。但我从来没见过客公客婆。
童养媳舅妈现在82岁,她是堂舅妈,是四客公的小儿媳妇,她男人是炳舅。
舅妈娘家是长铺街上,与周家相隔一里路远。这里截图了奥维3D地图:地图上长铺街上和长铺周家,就那么近。今天她讲了很多,本来有许多事想直接问,但还是让她随便说好。
她说“爷死得太年轻,痨病死,才24岁”
“爷”在武冈方言中读“牙”,爷就是父亲。
“爷死时,我才4岁,两个弟弟更小,最小的弟弟才出生。弟弟再小再苦也得养家里。而我,终归要嫁的!”
“其实当时到周家来,也不是明说来做童养媳,说是想带个女。是他家娘生了个小女坐月子,要人端水送饭。后来大了,就嫁给她细崽”
“刚来时,你们是不是有亲亲襻襻?”
“没有。他姓他的周,我姓我的李,没有关系的”
“之前听你说吃过无数苦?”
“一辈子在周家,修了4次房子。送了4个老人!”。我说“为什么送了4个老人?”
“他哥哥嫂子,一辈子没生育,老来无靠档”
“吃过的苦,过去了,也不算苦。那个时候一般人都苦”
她接着讲起给我客公放牛量纸的事来,她喊我客婆做“二娘”?可见我客公是六兄弟中的老二。
“那时候给二爷家看牛和量纸,能得一些收入。看半天牛5分钱,量一个纸垛也5分钱”
量纸?就是将榨干的湿纸垛,从垛头一张一张小心剥离,10张10张一贴。剥离2寸左右纸头,等天晴放到太阳下晒干,撕开来,一贴一贴晒;晒干后,一贴一贴收,10贴为一刀(道)。这剥离纸头的活计,体力轻松但耗精力。外公家世代抄(造)纸,女人小孩们在量纸的光阴里,练定了低头处世的平静天性。量纸就是数纸,要小心翼翼将叠压一起的湿纸垛一张张分开,相当劳心费神。所以长铺人干活累了,一直喊“酿完”,或“酿死”。
酿?酒葯化解谷物成酒。谷物被分化成酒叫酿。但,人体如果湿气太足,会疲惫不堪。喝了酒后能中和或逼走湿气,恢复腿健足康。
我问“那个时候5分钱能买什么?”
“买双袜子4角6分钱”。她又说
“晚上去帮你客公量纸,本来在屋里吃过一点点。去了之后,做到一定时间,你客婆弄好夜饭,也要给我舀半碗(子)”。她说到这些,八十岁的脸上还洋溢着感激,右手五指箕张,轻轻罩在左手手心,意思是小半碗饭。她这小小的动作,让我知道那小半碗饭的珍贵。客婆盛给这个7岁的临时工的饭,除了5分钱工钱,这小小的半碗饭,是蓬松的。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她的声音清脆明亮根本不像八十岁的年龄!
她说很多时候晚上,帮我客公量完纸后,就睡在我客公屋里。她跟我娘睡,我娘十岁,比她大三岁。
我又问,“我客公家烧房子是什么时候?怎么烧的?”
“烧房子不是你客公家一家烧了,是3家一起烧了。开始是你霍家舅母,上厕所不小心,一片竹篾点的篝火,衔在口里捞裤头,不小心戳到草帘子。但那次是打熄了的,真正被烧的那次,是我男人的哥哥先前那婆娘烧的”
“恒舅先前还讨过婆娘?”
“先前讨了个婆娘,结婚有段时间,那年在蓬溪窑上抄纸,男人有天去送货,她就将主人家屋里一只鸡婆娘杀了,才被退婚的。退婚之后,她故意来点火烧的”
“当时没追究么?”
“那个时候,追究也追究不起。何况又是为一只鸡退了她!”
“啊,那?那后来这舅妈嫁到哪里去了?”
“应该是哪岭上,我也记不清了!”
这放火烧了外公三家人屋的舅妈,她娘屋里是山背毛家。休了这舅妈的恒舅,当时能抄官道纸。官道纸一般用来写字,张页比烧纸宽,作料更精细。烧纸就是专门用来烧给死人的,粗糙许多。官道纸又叫磁浆纸,它与烧纸的区别?就如细瓷与粗陶的区别。能抄官道纸的人手艺肯定非同一般,心机灵巧也非同一般。恒舅休了这舅妈后,不知过了多少年,才娶了后来的昌家舅妈。昌家舅妈出道于那种场所,当然终生不育。
这被休的舅妈后来另嫁,去了岭上。另嫁的那天,童养媳舅妈陪她在纸槽屋睡。祖宗传下来的禁忌:男人还在的妇人再嫁,不能从家里出亲的?不论婆家还是娘家。丈夫还在的女人再嫁,叫“卖生人妻”。可这舅妈是被恒舅退掉的啊?
这退掉的舅妈,再嫁嫁往岭上?被长铺称作“岭上”的地方,要化3小时以上翻过照面山,才到的城步县区域。那地方更加山高人稀,照面山比云山还高,有一个山峰现在立了界碑,踏在这界碑上,真正是“一脚踏三县”。
为了一只鸡休掉老婆的恒舅,后来?应该是旧政府时代,娶了后来的昌家舅妈。昌家舅妈我见过,十年左右才去世。恒舅娶回昌家舅妈,没有生育。后来抱养了童养媳舅妈二儿子,另外还抱养了自己娘家一姪女。再后来看养崽养女分两样心,童养媳舅妈就将自己儿子要了回去,昌家舅妈俩公婆才老来无依。这就是童养媳舅妈讲“扶了四个老人出门”的详细。唉!崽女还是自己生养好,养别人的总有说长道短的,终究多港多话。
记得恒舅炳舅同住一座四排三间木屋,怎么炳舅是小的,还住在屋子的右边?照道理是恒舅住右边的,右边为大。
关于被休掉的堂舅妈,一气之下回马枪纵火烧屋:首先是舅舅不对。为一只鸡休老婆?应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老婆容易么?为被休施报复,一个妇道人家竟然纵火烧屋。这基本体现当时安心观这地方的社会秩序,根本不安心。
说到长铺匪患,有一年年关将近,新宁县团防局王某,就是长铺街上不远的王家人。那天在长铺街上一店里与人喝酒,酒桌上议了一句:
“年关了,地方上又得出事啰”
“么格出事?成不了气候的—”
虽然只两句话,却被隔墙有耳听了去,添油加醋了一番。王家这团防局当差的,下一次回家来,连夜三更就被绑了,拖娘巴崽一家人。从王家到两里路外的轰轰岩,中间经过长铺街上。过街上时,王团防恸哭惊天,“地方人救命—地方人救命,地方人讨保、讨保……”。四五十间店铺的长铺街间间关门闭户,鸡犬无声。一路绝望快到街尾时,一间店铺开了门,出来一个人,弱弱说“放过女人孩子吧?”。结果,被土匪二话不说,“悍?你也算一个”。一并绑了去推下轰轰岩。轰轰岩,岩口到岩底深不见底。扔块石头下去,听不到落地,只听到经久不息的“轰轰”声。
安心观那个时候归新宁县管。长铺街上及客婆屋里属当时的遐附乡,现在改来改去改为遐富村。遐附乡?对于版图超宽的新宁县,它远远附在最边远的北面,是一块鞭长莫及之地,随时可生肘腋之患。新政权成立后,长铺与安心观至少5个村划归武冈管,武冈的司马冲戴四团划给新宁。到现在还有乡谚流传,“新宁丢了个安心观,武冈去了个戴四团”。
戴四团是一个兴旺而有名望的家族,秩序自治。新政权成立后,武冈接收新宁的安心观?其实不接收也是与虎为邻。新社会的武装解放武冈时,攻打武冈城死人太多。就一直将武冈作为“粮税”重课区。武冈当时辖治洞口县,洞口县是1951年9月才“削藩”出去的。这样,以防武冈独大。武冈现在的版图是都梁时代的十分之一。变为原来辖治区域最小的行政区!
遐附村在新政府改名联盟和新联村,紧邻北面的叫三联、拥平、拥护村。可见新政府时代,武冈对安心观匪患联防联治的高度紧张。
童养媳舅妈比曾祖母小80岁,她四岁死了父亲,也等于曾祖母死了孙子。她七岁童养媳到周家,曾祖母还活了几年,才去世。
曾祖母在武冈南乡口语中称“婆婆”,婆婆就是爷爷的娘。听舅妈讲,“婆婆娘家是往日刘百冰屋里”。
提起刘百冰?以前听说过,是新宁县旧时巨富。于是翻网络,得到的信息和分析如下。
“刘百冰:新宁县白沙镇人,清末建威将军刘光才之孙。
徐君虎:刘百冰之妹夫,生于1906年。1925年19岁考上国民党广东第二军校。后赴苏联深造……1942年任湖南省第6区保安副司令,常常脚穿草鞋深入民间,除暴安良,及时果断处决匪首恶霸……新政权时代任湖南省政协副主席。
刚刚说的“长铺王家王团防……遭土匪算计全家殒命?”,只怕和童养媳舅妈外婆家有关。聊天中她说过“王家舅舅屋里”的话。
古往今来,做官当差的总是连亲带故?
如果徐君虎们是好汉,安心观曾经有民谚“好汉难过安心观”。这是安心观的荣耀还是耻辱呢?
由此又推断:
舅妈现在82岁,那她生于1940年左右?曾祖母比她大80岁,那曾祖母生于1860年左右。而徐君虎是刘百冰妹夫生于1906年,那曾祖母应该是刘百冰的姑奶奶。也就是建威将军刘光才的姐妹?
刘光才被朝廷册封时,早已是地方首富。既然是富人,可能是组织平乱了地方什么匪患,才获封?
“婆婆嫁给公公,嫁妆闹热,压箱银子多。在当时长铺街上也算富户,结婚后她用压箱钱买了田,买了山,靠挪租过日子。那时候曾祖父兄弟多,由此妯娌之间互相妒忌,婆婆晒洋的原话一直流传到今,四婆婆靠抡麻加线帮衬男人过日子。根本不能与她比”。这“得瑟”的话是讲给四婆婆听的:
“我吃了枞山吃栗山,吃了垅里吃塝上;一日三餐饭:一餐豆腐两餐肉,还攒得我恼卦火”。这是原话,还押韵哩!
那时节,有钱的人,脑壳灵泛的人,就过这种衣食无忧的日子。殊不知,衣食无忧的后果,导致无法生育。这无法生育跟其他无关,跟每天轻松获取有关,跟酒肉不离门有关。天天酒池肉林又不劳累,体内血液精液根本无法孕育生命。李家曾祖母虽然富足,但终究一生无生育,抱养了儿子,儿子生了三个孙子,三个孙子就是舅妈的“爷,二爷,满满”
童养媳舅妈的爷就是曾祖母的大孙子。
“爷死那年,我才四岁,两个弟弟更小。我娘去帮别人带人,那两个月,家里一块5分的田,我天天去勒禾线,熟一线勒一线,勒一天能吃三天,那5分田我勒了一个月。勒回来揉脱谷粒,一开始谷不太熟,舂米太碎,我二奶奶就帮我蒸熟,舂出来米才不碎”
“蒸?怎么蒸?”
“就是用鼎罐煮熟,再焮干,再放碓里舂”
我现在50多岁,第一次知道稻谷未熟透,蒸熟后能舂出完整无缺的米粒。而舅妈4岁就知道了!
勒禾线?勒,右手大拇指与食指的指甲如剪刀,将稻穗根部以适当的力“掐”断。为什么不用镰刀?小孩子不方便用,加上稻穗不全熟。熟了一线才吃一线!“勒禾线”这术语,现在还用。
七岁到周家做童养媳,放牛打柴扯猪草,没有一天停过。初冬早春放牛打柴的山野,没有鞋子,看到牛拉屎撒尿,就赶紧走到牛屁股后,双脚踩在屎尿上,那里有几分钟热气。我今天对她的采访,源于她这动人画面的简单描述。
她说四岁死了父亲,七岁到周家?应该是父亲死后三年中,这个母子四人的家庭经历了不可言说的苦楚,才让女儿做童养媳。其实这个家庭最大的变故?被她轻描淡写说成,“我娘后来在茶冲大湾,生了6个崽女。我现在是9姊妹。其实我娘生了10个的,带大了9个”
“茶冲是哪里?”
“新宁伞家冲那边”
“那边的姊妹现在通行(heng阴平声)吗”
“行格。大细行得至厚得很”
这让我没有机会问,“你娘再嫁时有没有在香炉钵里抓香灰”。祖宗的规矩:再嫁的女人是被提防抓香灰的。但我看到了一位再嫁的娘强大无比的生命力,夫亡再嫁让娘成为千古体制岁月里巾帼翘楚!
看来舅妈是九姊妹当中的大姐。她经历的苦痛,让她成为一个优秀的母亲,一个优秀的妻子外。也是一个社会小集团里,无形的精神领袖。欸!古往今来,谁说只有学堂教育,才能培植社会精英呢?
“我爷死时,如果二爷能照顾,我四娘崽没那么苦。兴许能熬在一起。我二爷也是另外讨了婆娘的”
“提起你二爷,他?我记得”
“他另外讨的婆娘,和我老兄嫂一样,也是那里出来的,也没生育。他以前的婆娘,娘家是石门前,叫德妹子。德妹子不算高大,百把斤样子。但舍得累,屋里的烧火煤炭,剁柴杀草,离不得她”
“休了这样的婆娘,难怪要不得!”
“是嘛。所以我后来,见不得人家遭孽。像院子里老初,那个时候在队上靠工分吃饭,他屋里五六口人,一个月才120斤谷子。我屋里五六口人,有180斤谷。有个时候一天两天断粮,一家人大大小小饿得清口水长流。没办法了,拿个斤米筒,量一筒给他,一家人炆粥吃。多呢?没得格。我也有一家人”
“是咧,新政府手里比旧政府还遭孽。听说我霍家舅妈,忆苦大会干部们让她上台诉苦。诉着诉着,新政府比旧政府还苦了,干部们就让她赶快下台”
“你港起我也记起,那年头真的遭孽!”
最后她重复曾祖母那句话,“万不想三代人养个女,还去做童养媳!”
尽管舅妈反复讲“其实开始不是去做童养媳,我爷爷手里搞得好格,蛮大一头水牛喂倒……”,但80多岁的曾祖母当时一语道破。这句话在舅妈一生中,一直是家族悲剧的耻辱,时刻提醒她要攒劲,一天不攒劲就会挨饿。自己挨饿不打紧,生儿育女后,一家人的饥寒,系在心头一刻也没放下过。
“刚刚我那细崽港:娘,从此 哪怕 住岩洞,也不怪你老人家了。你一世修了那么多次屋”
是的。舅妈现在儿孙满堂,生活条件也好。她也做了婆婆。
第一次知道舅妈吃过苦,是五年前。我怕再不问清楚明白,可能会错失。才急不可耐促成今天的聊天。
“铿节头上的话总是记得”
这铿节头上的话,就是婆婆亲眼看着大孙子病亡,整个家庭苦苦支撑三年后,孙子媳妇守节期满,孙子媳妇被迫和曾孙女同时离开李家,一个再嫁,一个做童养媳……老泪纵横长吁短叹说出来的。
“从此,娘去了茶冲大湾,我来到周家。那年我7岁,大弟弟5岁半,小弟4岁”。
2020年11月10日都梁记忆于武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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