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离开我已有十二年了。我对她老人家的怀念并没有随着似水流年而衰减,梦境中常常可以看到她向我走来,给我以前行的力量。
我的祖母是武冈人,我从未见过的爷爷是新宁县人。听祖母说爷爷是一中医。爷爷在世时,家境还是不错的。爷爷好喝酒,一边开处方还一边喝酒。酒伤身体,爷爷三十多一点就离开了祖母。祖母只好投靠娘家,便帶了五个孩子回到了武冈。当然,我也就成了武冈人。
祖母回武冈后,娘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她就学做酒、豆腐,直至解放。起早贪黑,累得个半死,日子仍然紧巴巴的。这期间,她失去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她说全都是饿死的。她的女儿,我的小姑是饿死在姐姐——我健在的姑妈怀里的。那个饿死的儿娃子,她说人见人爱,都夸他日后定有出息,长得一副富贵相,用祖母的话说是“有官有印”。她一辈子含辛茹苦,所寄托的希望也就没了。痛如何哉!
晚年的祖母好怀旧,常常对我讲她悲惨的一生,每当说起那两个娃娃,就禁不住眼红红的,几欲流泪。她的反复唠叨,我都可以把她一生的行事背得下来,以至于她说到了某处,我都可以接续下文。我的弟妹很烦她(弟弟妹妹说她似祥林嫂),包括我的父辈,总觉得一天到说那些陈年烂芝麻谷子的事。只有我能理解他,加之我又是长孙,所以,也就最喜欢在我面前说。当然,也夸我最懂事。
我懂事起,就知道她是一个非常勤劳的人。为了替儿女们减轻负担,她独自一个人分开过,她用的零用、油盐、穿着等开支全是自己解决的,我的父亲和叔叔只负担粮食。在粮食不够吃的时代,她甚至自己还解决了部分。这些经济上的来源,就是靠喂鸡养鹅。说起她养鹅,是非常辛苦的。幼鹅冬天出生时,怕冷,弄不好就会冻死,老鼠也很猖獗,不留神也会被它咬死。白天将幼鹅放在温暖安全的地方,晚上常常将幼鹅放在床上,用被子的一角为他们避寒取暖,老鼠也不敢前来残害。她喂养这些家禽,常常招致我父亲的不满,当时是要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我父亲是生产队长,要割人家的“尾巴”,自己的母亲却养了不少资本主义的东西,如何服众!
我小时候贪玩。大约是五岁时,我家养了五只鸭子,已二三斤重一只了,是由我来放养的。在当时,是一笔多大的物质财富,现时代的小孩是体会不到的。一天下午,有三个小伙在小河里捕鱼,我跟着他们跑,把鸭子的事全忘了。等到我想起来时,那里还有五只鸭子的影子。我沿着小溪,顺着田基,直找到傍晚也没找着。哭着回家告诉了父亲,当然是一顿大骂暴打。祖母赶紧出来劝我父亲,并把我拉出来,叫上我妈妈,去找那五只要命的鸭子。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仨拿着一稻草做的火把,满田垄地呼唤“唻唻唻”,几乎是哭着呼叫的,那声音在旷野里显得格外凄厉刺耳。不用说,我们是无功而返。无奈,当晚她老人家只好送我去一华里左右的姑父家避难。第二天天亮后有人检到了二只死鸭子,是被黄鼠狼咬死的。另有一只活的,为一亲戚发现,送回了我家,另二只不知所终。
童年的我,脾气很犟。由于家境贫穷,父亲性格不大好。一旦我做错了什么,必然打我,当着他的面,我是决不会哭的,随便他怎么打。我的祖母劝、吵,也是没用的。只要父亲一离开,我就在她的怀里直哭。后来,我学会了跑。我第一次跑出去那一回,在夜晚并没有回家,我藏在生产队的仓库里。祖母与我父亲大吵一顿。我后来回了家,她说:日后如果要回避父亲的暴打,一定要先告她,告知藏身地点,好给我送饭。她是独自一人烧火做饭的,多做点了罢了。后来我按她说的做了,藏在外面也就用不着饿肚皮了。折腾几次后,父亲再也不敢打我了,谁不怜爱自己的小孩呢!
我五、六岁没上小学时,已经认识了不少汉字,她挑着鸡鹅上县城卖时,常常带上我。卖完回家,便上南门口的米粉店去。我哭闹着不吃,要求她把钱给我,我要买小人书。她拿我没办法,书也买了,口福也享受了。当然,是要挨一顿骂的,并说我傻。后来,我长大了些,便由我挑着担子,陪她卖鸡鹅。我还是要买书看的。但米粉我坚决不吃了。只是她不再说我傻了。她知道,读书是正道。
我上小学时,家里很穷,常常交不起两元多的学费,自然领不到课本。只要她老人家有钱,总会替我交的。直到我读初中、高中时,还要替我父亲分点忧,帮我一把。这个时候,我的开销要多些了,她除了养鸡鹅外,还养过猪。有一次,天下起瓢泼大雨,她出外打猪草,回来时,脚底一滑,摔得满身是泥水。回家后,我第一次见她哭得很伤心,诉说她的艰辛。我很懊恼没有跟她去!当时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
我大学毕业的前一学期,有一天家里面来了电报,说是让我回去一趟。很奇怪,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着她老人家去世了。我在梦中流泪了。自然,那天晚上睡不好觉,第二天天未亮,我就急匆匆乘车往家赶。回家一看,竟是我母亲去世了。祖母抱着我的头痛哭。此后,她更关心我了。
毕业后,我做过四年中学教师。接着,又远赴西南求学。我事业上有了新的进步。祖母很高兴,时常说这是祖上积了阴德,说当年我的曾祖父下葬时,墓穴里出现了一泥鳅,她称这是金鳅现身,后人定会发达。我当然不迷信这些,只把这故事视为祖母对我的怜爱和鞭策。
毕业后,我又在西南那座城市工作。与求学期间一样,每年寒暑假我都要回家。我都会给她带点东西回来。她对我说的,除了她的往事外,又多了一些她想抱重孙的话题,说我父亲是男的,有些话不好说,就让我多与她说。她常常担心她见不到她抱重孙子的那一天。我一在县城工作的同乡好友,她的媳妇与他回家时,她总要前去打听我的事。有那么一天,他们撒了一善意的谎,说是有孙媳妇了,她很高兴了一阵子。我假期回来后,一个劲地盘问,我似有似无地回答了她。心中虽狐疑,但还是很高兴。晚年,她始终问我的另一个问题,是她走后,我会不会回家。有了肯定答案后,她也是很高兴的,不过,也嘱咐了一句:工作忙了,不回来也要得。
一九九五年冬,她走了,带着没有抱上重孙子的终生遗憾。我当然是回去了的。我哭得很伤心。村上人说,我像我祖母的女儿一样,哭得那么悲伤!为何如此,只有我知道!
如今,我每次回家,都与家人一同去她坟上祭拜,诉说着我们无限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