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注:从洪荒时代的心源出发,
你我泛舟爱河而下。
……
陈腐的爱情而今
化为脚下的灰尘。 《永恒的爱情》 泰戈尔
1
太阳还没有落,月亮已从天狗山后偷偷露出了脸,它不很圆,像被什么咬去了边的饼。太阳不情愿收网,仍费力地把爱尔镇抹上最后一点彩光。远远近近的楼房,高高低低,如沐着霞光的竹笋,参差不齐。楼房上的玻璃,好比竹笋的颗颗露珠闪烁着光,把天空和人间反照得金碧辉煌。阵阵海风像双双细腻、轻软、滑柔的纤纤玉手,拂过爱尔河。层层涟漪似仙女皱折的裙痕,捣碎了水中的美景,包括太阳和月亮。海风拂过河边的青草地,扫去太阳的余温,洒下一片怡人的清爽,把软的青草变成做梦的温床;海风拂过草地上的绿榕,红花,以及高高的椰子树;海风拂过奔波了一天的人们,替他们卸下疲惫,替他们装上轻盈的步子,还有迷人的微笑。
三喜舒坦地躺在草地上,任海风拂过:把工作中劳累,生活中的苦恼、寂寞,还有那段似断了线的风筝般的忧伤和思念,全部拂了去。
三喜在一家台资公司任班长。无间歇的工作和长期的加班把原来强壮的三喜榨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像是抹了粉的脸难找到血色的红样,本来近视的眼深陷,突出的眼球似两只灯笼,尽管有两块玻璃片遮着,可还是显得可怕。
难得的一个星期天——公司没有加班。三喜早早冲了凉。他啪啪地拖着一双拖鞋,来到久违的青草地。
太阳恋恋不舍地收回最后一缕光。月亮有股解脱般的轻松。它轻吐的一口气,散发成一张白纱网,罩着茫茫大地。远处的楼房,隐隐约约,如码头停泊的待发的船,等着人们揭去它蒙遮的帆布衣裳似的。青草地也披着白纱巾。青草地属于休闲的那种。它的中央有个花坛,圆形状,边沿用磁板砖砌着,可供人坐。花坛有三层,最里层是鲜红鲜红的美人蕉;其外是开着碎白碎白小花的小树桠;最外层是被剪得整整平平的青枝灌木丛。花坛两边的空地各有几棵舒服展着身子的椰子树,长长的叶子在晚风中呼啦啦地低声吟唱。河边栽有几棵榕树。树上挂着嫩白嫩白的细叶儿。树下各摆着一条石凳,专供情侣坐的那种。石凳正对着爱尔河。爱尔河与青草地之间有铁栏杆护着。夜间,人们常坐在石凳上或伏在护栏上欣赏水中的灯光倒影。
青草地的其它三边被大道围着。
大道边的路灯像高举的火把,疯狂地追赶着拴住尾巴的逃逸的一团游蛇。它撕破了月亮编织的网,并把月亮逼到半空游荡。
三三两两的人群带着歌声,带着欢语,陆陆续续来到这做梦的温床。
三喜站起身,然后移到一棵榕树不远的地方坐下来。他的目光定定地望着爱尔河。爱尔河几十米宽,黑沉沉的水不知它到底有多深。河面上的鳞鳞碎光,点点,是捣碎了的月亮,也是家乡那群聚会的萤火虫,似乎还隐隐约约地闪着不知调儿的欢歌。三喜静静地听着。
他的思绪随着萤火虫轻轻地飘飞起来。
在爱尔河镇文体站图书室的一本杂志上,三喜曾看到一段有关爱尔河的神奇的爱情故事,也就是爱尔河的由来——
很久很久以前,天狗山住着一个英俊潇洒的青年,他名叫尔,是个渔夫的儿子。尔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过硬的捕鱼本领。因此,他总想突破父辈捕鱼的陈规,并渴望沿着这条当时还没有名字的河出海,捕很多很多的鱼。
天狗山那边住着一位美丽漂亮的姑娘,名叫爱。她常到河边打猪菜。
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鸟儿唱着歌,爱也唱着歌。她一路轻松地沿着河找着猪菜。这时尔正撑着一叶扁舟,在河边撒网。他听着爱的歌,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唱起来:
美的人儿哟,甜的歌
惊破了早晨,
惊落了网,
网住鱼儿的欢乐,
这是一支爱的歌,情的歌
歌声把两人的目光接到了一起,像起了电一样,有了火花,有了颤抖。爱与尔就这样相识了。
三喜禁不住地轻哼着这支古老的爱情之歌,并像只欢快的小鸟盘旋在爱尔河的上空,窥探着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之后,河里常荡漾着爱的歌,尔的歌。歌声交融,涌进了两人的心窝。他们相爱了。他们爱在明月前,爱在丽日下,爱在清风里,爱在风雨中,爱在爱与尔沸腾的血液里。
河的上空回荡着两人的欢声笑语,河的碧波里映留着两人的春光容颜,河的沙滩上铭刻着两人的深深足迹。
又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尔要出海了。爱与尔在河边握手道别: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爱在不言中,情在不言中。尔的背影在河的那头越飘越小,他拴在爱心头的那根相思、相恋、相牵的弦也越攥越紧。它勒出了灸心的泪,沿着爱的脸颊悄悄地滚淌下来;它勒出了猩红的血,巴嗒巴嗒地滴在爱的心弦上,弹出忧伤的曲调。
半个月过去了,爱没有收到半点尔的音讯。就连过往的鸟儿也吝啬得不肯捎带点什么,哪怕一句安慰,一声问候,甚至一点点悦耳动听的欢歌。
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河水波涛汹涌。爱踏上出海的船,摇着相思的苦痛、伤悲,以及离愁别恨,寻尔去了。
半个月后,尔没有回来,爱也没有回来。唯有他们那首爱的歌,情的歌在河的上空回荡。
三喜宛如水中扎猛子的小孩,猛地挣出水面换气一样:河,因此叫爱尔河。
2
突然,一阵熟悉的乡音歌声轻轻柔柔地似一股从远处袭来的清清淡淡的暗香,沁入耳,入心,入脾:
山高坡陡采春茶,
对岗飘来一朵霞。
那朵彩霞茶树挂,
茶歌依呀满山洼。
么妹哎!
要不要帮你来背茶?
这是家乡《采茶对歌》中的一段。三喜沿着歌声,用目光跟踪——榕树那边的石凳上不知哪个时候,坐着一对青年男女。男的背对着三喜。他的右手揽住那女的纤细的腰肢,左手放在身前,想必是握着女孩子的手。女孩子斜对着三喜:枣子形的脸蛋,脸上流溢着蜜糖般的微笑;一双晶莹洁亮的眼睛,眼里泛着春水;一身纯白纯白的连衣裙,在月光的清辉里似出水的芙蓉,它的四周宛如笼罩着神秘、轻柔的纱雾。
山高坡陡采春茶,
茶歌缠在茶枝桠。
你要帮忙你就来,
摘朵彩云把桥搭。
情哥哎!
茶背篓装着悄悄话
女孩子沉浸在爱的沐浴中轻拍着双手,如春水中嬉戏的鸭,欢快地扑打着双翅。爱似条沐着圣光的蛇悄悄游进男孩子的眼里,游进男孩子的心窝。男孩子那只揽腰的手不由地用力挽了一下。两人靠得更近了。他们的呼吸声搅动了爱,爱的蔓延如撒开的鱼网慢慢罩在两人身上,忘记了天,忘记了地,忘记了世界,只留下耳语,喃喃似梦呓:
新打柴刀不用磨,有情妹妹不要多。
有情有义恋一个,当得月亮照山河。
喝茶莫要杯杯浓,栽花莫栽映山红。
好郎只要恋一个,好花只要栽一棵
“皎洁轻柔的月光下,温煦、醉人的春风里,听着情歌,闻着花香,豆蔻年华与朝晖一般。”○1
三喜愧疚地忙把目光移开。
不远的灯光下,旋转着的士高,歇斯底里。灯光,暧昧的那种总属于喧闹。
月光静悄悄地避开灯光,默默洒下一片清辉。它不愿打扰人似的,任人们在青草地、花坛边、榕树、椰子树下尽情地做着梦,做着爱的梦。
这草地是梦的床,爱的床。
忽地,一股淡淡的哀愁悄悄地爬上三喜的心头,三喜觉得自己在这里像是多余的。他顿然有种空寂的寥寞。
“她很远,离我很远很远,
像远处希里斯花的幽香一绺,
渗进我幽深的灵魂的宫宇。”○2
三喜想起了她¬¬———远在家乡省城读师范大学的华妹。思念的情感刹地似泄闸的洪水,冲开了三喜平时工作劳累的紧箍,奔腾出来,淹没了他。
三喜想起了晚霞映红的面靥,水晶透明的泉眼,还有时而散如瀑布,时而织成三支小辫再束为马尾的秀发。
想起同座时华妹的精心关照:每次大扫除后,华妹总不忘擦去三喜桌凳上的灰尘,连同他的粗心及心中烦人的嚣尘;明澈的桌面倒映着华妹那张桃花般的脸。她明净的心河里摇荡着清香清香的桃花,轻轻泛起爱的涟漪。
想起那个停电的雨夜。雨砌成密不透风的墙,围着简陋破旧的教室。石棉瓦象只建筑工地筛石灰的筛子般仅留几个孔,雨嘀哒嘀哒地滴在三喜的桌上,华妹的桌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们的衣服和脸。他们只好挪开桌子,对摆着。华妹绯红的脸染红了烛光。浊光微笑着撒开网,裹住三喜和华妹,它仿佛担心晚自习时的静寂会骚扰他们似的。唯留一滴滴在华妹桌上的雨滴弹奏。三喜织了只纸船,载着歌声默默前行——《那夜,屋漏》
屋漏,挤,挤,挤,
你的鼓声咚咚 敲
开我的心扉
烛光像撒网的渔人
拉——拉——拉
我红着脸挣
你红着脸挣
滴达滴达的雨点儿
牵着时钟的细手
傻乎乎地瞧
雨花吻了你
也吻了我
跳回,又轻轻地
推——推——推
我的船儿欢快地
划呀,划呀
划向你的心海
想起那段携手走过的泥泞小路,想起万家灯火中携手走过的繁华晚街,还有到老南门口挥手告别时,古老的石头录下的缠绵语音;想起顶风冒雨的探访——几十里的步行向大地作证:虔诚无需用华丽的词藻粉饰;想起分校后风里来雨里去地传送写有ABCD的字片,送去的不仅仅只有华妹的期待,还有三喜的思念和爱。
想起毕业后离别他乡的日子,对华妹的思念化作卷卷心语:
“有时远离你,把心洒向天穹,可洒来洒去总觉得有根绳拴着,即使走得再远,也会回来。此绳犹如弹簧,伸张的长度与反弹力成正比,伸得越长,反弹力越大。因此,我走得越远,实际上离你越近。”
“只要想到你,心里就总有股满足的欢快和幸福。心态只有在没有任何寄托或支柱或信仰的时候才是无聊、苦闷,无任何进取之想的,也就是麻木不仁了。我很高兴拥有你,拥有你这根无限延伸,没有尽头的绳。”
“只有在与你心灵交流的时候,我才不会迷失,我的内心才像山间明净见底的小溪,穿过幽静的竹林,铮然有声,清晰可辨。好女人是所学校,她不仅可以淘净男人心中的污气和浊流,而且可以洗涤男人内心的汗渍和尘垢,使之化疲惫为振奋,化寂寞、孤独为无言的默契。你这样一个女人,尽管我对你只是独语的表白,可你的感染力,感召力和感化力却异常地强烈,把我从迷茫中拔出,然后洗去我身上喧嚣的尘垢。现在我多想美美睡一觉,放松自我。”
“去年冬天,我带着风尘,怀着莫然的喜悦,为你的付出有了获得,为你送我第一张相片,为我对你的那份盛情厚意,举步师大,找你在人流中,想你在昔日的情怀中。
“秉着千言万语的我,当见到你时,沉默或许就是取代一切的最好方式,包括掩饰自己的害臊。来到你的宿舍,我们寒暄几句,然后静静坐着,静静坐着,坐着如一团地下的烈火,一旦爆发,会烧掉自己,连同你。你微笑着,像一面湖,荡起的春波,冲击着我火热的心,但这不是浇熄,而是加剧地燃烧。”
……
幕幕似流云驶过,历历如昨。三喜仰望夜空,月亮痴痴地笑着,“林间月光融融,情笛听不见,我过一天长似一百年。”○3
3
天幕中飘浮着几朵薄云,月亮害羞似的躲了进去。淡淡的月光下,幽幽的爱在榕树,椰子树的浓荫里探头探脑地捉着迷藏。
忽然,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打断了三喜的回想。三喜循着笑声张望,原来坐在石凳上的老乡已悄然离去;不知何时又来了一双青年男女。女的背对着三喜:她伏依在男孩子的大腿上,并把头埋在男孩子的怀里;男的侧对着三喜:浓密浓密的眉毛下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漾着春光的眼神里藏着一丝狡黠和精明;高挺厚实的鼻梁遮掩着圆腴、丰满的双唇。双唇的线条隐约向嘴角伸去,挑起两端浅浅的酒窝。酒窝里泛起两朵玫瑰花般的甜密、幽香的微笑。他的双手搭在女孩子的头上,撩卷起一绺秀发,轻柔地抚摸着。
“这半个月里,自从有了你,世界变得好美丽,感谢天,感谢地,在美丽可爱的春天里,春水荡漾,我们摇起爱的扁舟。三月的和风仿佛收到了彩色的情书,蓝天兴奋得颤栗,繁花争奇斗妍,草叶舞姿翩跹。”女孩子伸直腰,用深情的目光注视着男孩子,用歌的曲调吟唱着。
“清晨,一只欢快的小鸟在窗外歌唱。美妙动人的歌声叩开了尘封很久的心扉,心爱的人儿快来聆听——这发自肮脏的爱的呼唤!”男孩子张开双臂像朗诵抒情诗一样。
从他们的普通话对白中,三喜可以隐约猜到:男孩子是北方人,女孩子是南方人,而且两人相识相爱的时间不长,大约半个来月。多情、炽热的心在特区这种激情横溢的和风里,只要轻轻一擦就会碰出爱的火花,且神速滋长、燃烧,熔化彼此的躯体。
三喜好奇地用目光跟着他们。他们又一阵打情骂悄之后,只见男孩子轻轻地抬起双手捧着女孩子的脸,并深情地端详了几分钟。火热的眼神烧毁了女孩子筑起的心的篱笆;女孩子静静坐着,期待神圣的爱雨飘下。男孩子凑近去,用厚实、滚烫的双唇吻了吻女孩子的眼,然后缓缓地滑向她的小巧玲珑的鼻尖,接着又往下滑移:“爱的旋律荡起的两朵浪花,溅落在那四片缠绵的唇下。”○4这个动作宛如摇曳在平缓的江水的一叶小舟,眨眼间又转入了急流回转的漩涡,在浪尖上窜来跳去。男孩子不时地调换着坐势。他的舌头似探勘的钻机,急切地吞吐着,“唇上层层叠起颤栗的吻痕” ○5熔化了女孩子的心和灵魂,她的身子颤抖一阵紧似一阵。女孩子缓缓地扭过脸去,男孩子的嘴唇跟着滑过去,并不时地用热烫的舌头拨弄那欲滴的耳垂。他呼出的浓浓鼻息化作温软的情话,搅动春光涟涟的爱欲,“藕臂是你爱欲的围堤。” ○6
三喜惊奇于男孩子的接吻动作会如此地纯熟。现代文明的实干总以大胆明快的动作诠释,甚至爱。然而,神秘、羞涩、古典的爱,谁能感受其中的几许真谛?如果爱太突露,就必然会剥落朦胧的面纱,凸现出露骨的爱欲,但“爱欲不等于爱情。”○7
淡云逃逸了,皓月踩着轻盈碎步走近。
嫉妒像根毒蛇缠绕着三喜的心,然后慢慢地把三喜拖进去年那段情感轶事。
自从华妹考上了师大后,三喜被自卑推进了思念与逃离的怪圈——思念得越重,又逃离得越厉害;逃离得越厉害,又思念得越重,三喜逃避了两年,不肯与华妹联系。思念是燎烧心的火把,三喜企图用行动来挣脱对华妹的思念。
去年,三喜在广西桂林休假,一句“有情千里来相会”,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成了月下老人的红线,并闪电般地系在三喜心上,系在大别山区的妙龄少女的心上。
在回特区的路上,一辆卧铺汽车颠波在醉人的夜幕色中,三喜拥着疲惫浅睡的少女。诱人的少女体香好比一股股涌动的热浪,不时熨烫着三喜的心。三喜有股莫名的冲动,想吻那少女,但文明的理智战胜了原始的欲念和情感:不同程度的爱抚是爱发展到各自阶段的自然流露。三喜对少女的爱还只是寒冬里探出头来的新芽。
回厂后,现实的距离像巉岩叠嶂的山峦,阻隔着青鸟飞来。思念华妹似冬眠后苏醒的青蛇畅游在三喜的心海。
三喜与大别山的少女间的红线闪电般地断了。朦胧、缥渺的爱意宛如流星划过三喜的心空,倏忽不见了,随之飘来了千万丝对华妹的思念。
一辈子只能有一次真正用爱情去爱。
三喜努力摈弃自卑,并饱满激情地给华妹写了一封信,信中有这么一段:
“ 我几次想走出你的情围,企图开辟新的情感天地,然而你的身影及言辞在脑海浮现,把我往你身边撵。新的情感总以自己的不诚意而告吹,可谁又能知道我的诚心只给了唯一的你——我的华妹呢?”
4
月亮悄然爬上了头顶。人们多已悄然离去。
路灯似疲倦了人的眼,无精彩似的。不远的的士高似空旷的原野上的狼嚎或者茫茫大海的孤岛上野人的狂叫。远处的灯隐隐约约似江枫船上的渔火。
爱尔镇一片静寂,静寂悄然披在青草地上,榕树上、椰子树上和少数几对梦中呢喃的情侣身上,三喜身上。
“嘭”车门关了。关门声打破了静寂,惊醒了三喜。三喜从沉思中爬了出来,眼怔怔地看着从黑色奔驰步下,径直向他走过来的一老一少:老的是个秃顶老头,五十开外,一副胖墩胖墩的身材;稀疏的头发表明他有非凡的智慧和丰富的经验;一双深沉的大眼透出几分冷酷;薄薄的嘴唇上挑起少许轻佻和轻蔑人的傲慢。少的,是个廿几岁的女孩:苗条的身材散发着营养不良的朝气;温柔的秀发盘成一个发髻,成熟的芬芳聚集成女人勾魂的魅力——韵味,诱惑人的冲动似暗流潜行;一双蛊惑灵魂的媚眼泛起幽幽绿水;丰润的嘴唇上,一滴采百花之精华的红露珠摇摇欲坠;细长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秀气的金项链,心状的佩环在若隐若现的乳沟间随步子微微摇颤;粉红色的低领紧身装把胸前和腰肢的轮廓刻划得淋漓尽致;超短真皮裙裹着的圆形肥臀,围着的修长玉腿可与维纳斯媲美。
现代特有的超意识的时髦打扮在金钱的包裹下,突露出俗人羡慕的高贵和富足。
然后,他们坐在离三喜不远的石凳上。面对这不谐和的一对,三喜的心里腾升起一股莫名的厌恶和反感。
“老公,刚才在史泰龙酒店宵夜的时候,你偷看服务员时的眼睛好色噢。”那女的像是受了委屈似的,嗲声嗲气地说。
“我的小宝贝,心里酸了?”秃头儿更加色迷迷地瞅着那女的高挺而丰满的胸脯。
“酸了?”女的娇嗔又关切地问,“你以为我那么小器?我担心你那副力不从心的窘迫样子。今晚你吃了春光男宝没有?”
“啊,你笑话我?今晚够你受的。”老头子装着雄赳赳的模样。
“咿!今晚乍不去关照你的结发妻子?”
“还提她?她那比得上你——我的小宝贝,我的甜咪咪呢!”秃头儿赶紧翘起老高的嘴巴凑上去。
“讨厌,嗯——”
一阵细风吹过,酒香和迷尔牌香水混杂的气味,恶心得想吐。三喜嗖地站起身,奔到河边,伏在栏杆上像刚逃离泥潭的狼,呼呼喘着粗气。物欲横流的时代,人的灵魂已是情欲的私产。难道爱已逃避了真心和虔诚,躲进了钱和虚荣心的腋窝?呸!——‘缺乏真情陪笑的爱抚与侮辱无异!’○8”
5
做梦的人们走了。一老一少也风一般地走了。四周一片空灵。
三喜没有半点想走的念头。他任思绪在空灵的爱尔河上似欢快的蝴蝶翩翩起舞,似淘气的萤火虫提着灯笼上上下下忙碌着,似一只啁啾溜溜的夜莺喜蹦乱跳地唱着宛转动人的歌。
路灯已奄奄一息,月亮却无忧无虑。
爱尔河在三喜脚下低吟着,如情人间的窃窃私语;声音柔得似玫瑰花上的晨雾,轻得似微风拂过琴弦。月亮像个新娘,在柔和的波涛里欢跳着舞。
“飞镜无根谁系,妲娥不嫁谁留?”你看——妲娥舒开广袖,不正是个新娘么?她明澈的眼眸里流溢着炽热的爱情圣火,把沉淀了几千年的陈腐烧毁,把压抑、尘封几千年的心儿唤醒;她绯红的脸颊挂着两朵彩云,露出甜蜜幸福的微笑。
翩翩滚动的纱裙轻轻一摆,妲娥羞涩地躲开了,随即,露出了爱的脸;脸上映着红霞;幽深的眸子里泛出一个个媚眼,她一定找到尔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她将成为美丽可爱的新娘了。
爱拖着纱裙,回天狗山梳妆去了。裙边的皱痕涌出了一张亲切、熟悉在三喜梦中出现了几千次的脸——华妹的脸;晚霞映红的面靥,水晶透明的泉眼,三喜激动得心快跳出来了。华妹穿着洁白的婚纱裙,扭动着纤细的腰肢,迈着轻轻柔柔的舞步,滚动的裙带边掀起细软的波浪轻轻叩拍着三喜的心坎。同时,她的纤纤玉手正向三喜打着招呼,三喜仿佛沉浸蜜糖的桶里,心里有说不出的甜蜜,幸福。三喜翻身跨过铁栏杆,伸长手臂,迎接华妹的爱的呼唤,嘭咚——捧起华妹的脸,亲吻。爱的芳醇、醴浆涌起,淹没了三喜。咕碌,咕碌碌——赶快接住华妹的祝福。三喜已是新郎倌了。交杯酒昭示着爱情天久地长。咕碌碌——咕碌碌——咕碌碌——碌——三喜的头晕沉沉的,似灌了铅般。三喜醉了,醉在甜蜜的幸福中,醉在幸福的爱河里。
“ 神啊,
爱侣的心河一朝汇合,
欢快地流向何处?
你是前方的爱海,
它带着同一个希冀,
奔向同一个目的地,
切望注入你无涯的胸脯。”○9
三喜挺挺地躺着,身旁显着碎光。
注:○1 ○2 ○3 ○4 ○5 ○6 ○7 ○8 ○9均摘自《泰戈尔诗集选》
二000年八月八日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