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婶的家奠
图文∕都梁记忆
83岁的二婶,于三天前逝世,明天出殡登山,行归葬大典之仪。按照武冈丧葬文化,我主动给她作家祭文,要在今晚仪式上念的。
家祭文又称“家奠”。家祭是区别于客祭的,客祭文即宾客为逝者作的祭文。客祭可以写成千篇一律笼统的八股文,家祭文就要按事实从头到尾细细陈述。
家奠?就是以家人熟悉的身份,给逝者盖棺定论。奠者,定也。
我作为五十多岁的侄儿,这么多岁月生活在同一个院子里,彼此之间再是熟稔不过。然动笔开写时,还有许多疑问得确证一下。我问院子里81岁的根叔:
“二婶从城里嫁来,具体是哪一年?”
“是1953年,那一年二哥是石山乡,现在的文坪镇一部分当乡政府文书。二嫂那年才16岁,是最早的‘社教’文工团宣传员……”
根叔说的这个时间,我没有理由怀疑。虽然他小二婶两岁,但他从事过四十多年教育工作,且在以前武冈县龙江区文教系统呆过,他讲得有理有据。
“二婶是一个城里人,听说还是富贵大户人家?怎么嫁到乡里来”
“当时土地改革,分了地主的土地,必须要进行社会主义宣传。所以二嫂可以说是在阶级立场上,与资本家家庭作出过决裂行为,才嫁来的。二哥那个时候家庭(政治)成份是个破落地主”
“二哥比二嫂大十岁。讲良心话,二嫂嫁给二哥,二嫂每个月挑烧火煤炭在院子里算挑得多的。二哥素来斯斯文文……”
根叔说完这些深深抽着烟卷,吐出长长的烟圈,一脸庄严肃穆。
根叔讲的二叔二婶的事,我前所未闻。我只知道二婶从城里嫁来,八十年代改革开放落实政策时,武冈城里解放前政府“没收”过资本家的店铺财产,有退还和赔偿政策。当时听说二婶“打黑脸”到娘家,跟几个阿舅子要过钱。至于要了多少,我问过堂弟新平,他说也就是千多块钱。新平是二婶的二儿子,八几年千多块钱也算值钱。
二婶大儿子,我们叫建哥。建哥性格一直实在,实在得很显压抑。大概建哥是二婶第一个小孩,生养时从母体里与生俱来生活紧迫感,才导致他对生活的实实在在?因为那个时候二叔是公职人员,二婶则在家里务农,这种现象在当时的农村叫“半边户”。不像现在,家里有一个当官的可以养一家人。那个时候的半边户家庭,二婶可以说最累。如果男人不是干部,夫妇在一起能相互照顾。那个时候干部工资相当低,我爹就是在那个“干部干部不如(农民)养只鸡婆”的条件下,甘愿削职为民的。
二婶结婚5年后,生下大儿子建哥,那是1958年。1958年,就是“大跃进”那年,也是整个国家在政府领导下,举国上下“吹牛皮”那年。
我有一位广西梧州的朋友,梧州环江县在58年吹过“水稻亩产13万斤”,我们这里只吹过亩产3000多斤的牛逼,参与做假吹牛的人现在还在。其实那个时候水稻亩产最好也就600斤。
生下建哥后5年,才生下大女儿玉英。玉英比我大两岁,我们喊她玉姐。
这5年中,其中最悲催的1960年,到现在为止还是定义为“三年自然灾害”,其实是政策失败。据还在的八十岁左右老人讲,那年我们百十人的院子,饿死了五分之一。
这5年,二婶与千千万万,万万千千中国老百姓一样。生下来的孩子都养不成,年轻力壮的人都活活饿死,一般夫妇或父母因为极度饥荒,根本没有生育的冲动。
5年后才生下玉姐。现在看着玉姐的右手,和玉姐的性格,就知道当时二婶的苦累。63年虽然解散了“大食堂”,64年的某一天,还不会走路的玉姐睡觉后,被放在箩筐里傍在煤火灶台围围边,二婶要出工挣工分。玉姐睡醒了,不见娘,一个劲哭闹。哭闹动静大了,箩筐翻了,玉姐的右手手掌插在煤火灶里……
凡般上得四十岁的人,孩提时代,都像养鸡鸭一样,傍大的。没有像现在,是爸妈寸步不离带大的。
被那场意外烧伤右手的玉姐,除了两个亲弟弟和一个亲妹妹,叫她姐姐外,叫她姐姐的屈指可数!
那时候农村人没有打工招工的经历,但女孩子出嫁的规则,门当户对二八相品,谁也逃不掉。为这个事情,玉姐怨恨过二婶多少。从记事起,二婶在玉姐的嘴里,我们常常听出怨恨万分。
玉姐生于1963年。1967年,二婶生下二儿子新平。
1969年,二婶生下小儿子。
1971年,二婶生下小女儿。
前后13年,二婶不停生与养,总共生养了三男两女。这三男两女都被二婶养大,成人成家。
放眼二婶家的三男两女,他们好像二婶二叔这条长长瓜蔓上,一串瓜。他们有幸个个长大,从他们的个头长相,高低大小胖瘦,也如我家4姊妹一样,每个人都是爹娘人生中一种真实印迹。哪一朵花盛开时风调雨顺,哪一颗瓜就水灵光艳。
俗话说,“爹爹妈妈爱满崽”!但在12年前的大年初五,39岁的小儿子不幸离世,走在了二叔二婶的前头。那年二婶71岁!
那一年初春,漫长的冰冻天气,二婶股骨头摔断。
同年冬天,二叔撒手人寰。留下二婶单独面对人生严寒的冬季,一直到现在。
回想起二婶的过往,我们看到的,她对孩子要求极严。二十多年前农村赌搏的现象,让她深恶痛绝到现在。记得某次小儿子落雨天在打牌,她一听说就冲到打牌的地方,不管三七二十一,劈面无情一顿恶骂,惹得众人对她没好感。当时我也觉得她太过,现在想起来,哪个做父母的要求儿女有过错呢?老话讲,“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世上最难得者兄弟”!
小儿子离世后,二叔相继离世,更兼自己股骨摔断一直未复原。今年举国上下闹“武汉肺炎”,十多天前一个晴天的半下午,我还与她聊了天。她胳肢窝的单拐还在,鬓角白发如麻。岂知一转身,说没就没了,倒床的那天,一口气不来,当时放了炮仗了的。过了一会又缓过来,原来是痰塌住喉咙,心血缺氧大脑接近停摆。醒过来后,但讲不出话。在外打工的儿媳妇孙子闻讯回来了,大女儿大女婿外孙回来了。远在贵州做豆腐的细女细女婿急急赶回,回来守了几天,不见结局,又回贵州。刚一走,第二天上午,二婶咽下最后一口气。
给二婶写家奠,开始想从“一个城里富家小姐,可叹可佩到农村来,顽强生养毕生相守”出发的。写着写着,读着读着,竟联翩浮想起她常常挂在嘴边的两句话:
“到哪家山上唱哪家歌”
“累得扯卦猫狸哈”
到哪山上唱哪首歌?让我想起她是城里资本家的千金小姐,小时候在娘家,肩不能挑有人替她挑,手不能提有人替她提。因为命运的捉弄,她从“米筛头上的米”,被时代所筛选,所淘汰!从上等人变成平凡人。但她从不屈服,不认命。从武冈城里嫁来云山脚下,我们黄家石山上做媳妇。云山脚下人靠云山休养生息,每天天光到天黑,放牛割草,砍柴种田,没有一天离得开云山?土生土长的云山人看到云山,都有一种“三生三世不愿逢”的怨毒。何况二婶!如果你是初来乍到的外地人,听到云山人讲你“你的背像岭”时,不是别的意思。是说你这个人“很麻烦很不可理喻”,就如云山的苦云山的累,从不跟任何人讲道理。让人离不开,又恨不起。
“到哪家山上唱哪家歌”?与其说是迁就,不如说是坚持。二婶无数次讲这句话时,声音从高亢明亮,逐步逐步变得低缓和厚重:头发是在这句话里变白的,眼皮是在这句话里耷拉下的。这照片是大孙女给她专业拍摄的,拍摄时讲明白是拍遗照,但二婶没有丝毫马虎,白色圆领打底衫整了又整,脸上的笑容累集了八十年风霜雨雪,让人看不到半丝忧伤。
年轻时上山下山每一趟云山,没有一趟是轻松的。二婶她不是云山人,来到了云山脚下,就必须唱云山的歌。
以前二叔家在石山上老院子,老院子离云山更近。一位年轻媳妇一个人田间劳作时,情不自禁自编自唱起山歌,那歌声高低迴环,忧伤缠绵,犹今早杜鹃在耳:
背底山里竹叶黄
搭帮爹爹嫁好郎
一来嫁得家屋贫
二来嫁得不像人
二婶嫁二叔,不存在家屋贫,也没有不像人。只是嫁得“今生不愿逢来世不相见”的苦累!做不尽的体力活,从她那句“累得扯猫狸哈”里品得出来。猫狸怕冷,六月天也蹲在煤炭灶台煨火。猫狸一旦感冒,喉间痰湿阻塞气道,那呼吸不畅,像儿时看到石桥上铁匠铺里的风箱拉杆,一进一出“虎痰虎痰”经久不息,这就是“猫狸哈”。
二婶的坚持,在二叔走后十二年,也倒下了。
半个月前有一天,对门院子里过世了一位90岁的老人,她还感叹过,“老人死了,花炮放多了冇用……”,她还是没直接讲让我给她做家奠。她是怕“有求不应”么?还是怕自己吃过的苦不够做家奠的份量?
做家奠时,我流下的眼泪,基本上源自于那句话。她用这句话安慰了自己,从十六岁,到最后:如果我是她,靠什么抚平这六十多年人世坎坷?
命运高高低低,时代风风雨雨。二婶走过了83个春秋,2020年农历闰四月初四,如果她是一颗星,她划过城市的舒适繁华,归宿到了僻静云山脚下。
听根叔讲,当时1953年,与她同来的,还有对面院子里刘芳芹女士。刘芳芹女士,也是我辈心目中相当钦佩的异姓婶子。她过世很久了!
二婶的名字叫彭振辉,是彭氏家族男孩一样的辈份名字。二婶一辈子的坚持,是否还源于这个坚强的名字?只有她自己知道。
最后,说一个当时玉姐传出来的笑话:
某年某月某晚上,那时候二婶小儿子还小。晚上吃油煎粑粑,吃着吃着停电了,我们这里是武冈南乡用电最早的。小孩子吃得快,停电时,二婶还没吃完,就吆喝小儿子点篝火照明。小儿子很不情愿,气鼓鼓不敢违抗,慢吞吞点燃篝火,懒洋洋举着看娘慢吞细咽。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是对二婶名字奇怪还是?竟奇思妙想将二婶名字撕成两段,拼成一句恶狠狠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刚落音,就被二婶反手一栗架子,敲得哭不出声。这件事至今悟起,就好笑。那句话就是:“照倒 彭振 辉吃粑粑”。
百忙之中,专门为二婶撰写挽联布置灵堂:
舍城来乡不辞云山涅槃苦;生儿育女难报我娘舐犊情。女子本柔为母则刚!
2020.5.30于武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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