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喝了一口茶,又用扇子打着腿杆子,——讨厌的蚊子!
我说:“《正气歌》还能背吗?”
老人说:“能!年轻时记得的,忘不了!那歌也对我的胃口;我记忆力也好,是有读书的天分的,可惜没有读书的福气!”
我又说:“人死在外面,要把尸体弄回来倒可以理解,叶落归根嘛。为什么要‘赶’回来?请人抬回来就可以了嘛!”
老人说:“请人抬尸,是要很多钱的:一是脚夫要价高。二是路上总有人拦阻,——请人抬尸,习俗是丧家是要派人跟着走,那些人知道丧家是不愿多纠缠的,要多少只好给多少,这样,如果路远的话,‘过路费’是要花很多的;三呢,我们这一带山高水恶,抬着尸走得慢,尸还没抬到屋就臭了,路远或者是热天,臭得更凶。赶尸匠要价虽比抬尸的高一些,但路上基本上没人拦阻,—— 丧家是没有人跟着走的,一般人也不为了点钱和下贱的赶尸匠过不去,就基本上不要花‘过路费’。还有,赶尸匠都会做防腐的药,赶着尸在路上走几天,尸体也不会发臭。再有,更重要的,说尸如果是赶回家的,灵魂就不要过奈何桥,更不会堕地狱,还会投生到好人家。所以,有亲人死在外面,都喜欢请人赶。”
我点着头:“原来如此!”又请老人继续讲。
第二天天没亮,舅舅就喊我起床。我也没等他说第二句话,就说:“我来背《正气歌》吧,我能背了。就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在地为河岳,在天为日星,于人曰浩然,……”居然一直背到最后一句。
舅舅说:“你记性真好!”
我说:“读起来有味道。”
舅舅说:“懂得《正气歌》的味道,就好!有了《正气歌》垫底,度伢子,你什么都不要怕了!”——我大名叫李良度。
吃了饭,天还只有毛毛亮,舅甥俩就上了路。舅舅让我背着一个包袱,说包袱里是一些行李、干粮和一些药。走了四天,第四天落脚还早。落脚的地方叫青茅坳,饭铺在村子的一旁,饭铺左侧是一棵大枫树,树干上钉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两行字,上一行是“百无禁忌”,下一行是“饮食安宿”。饭铺的老板娘和舅舅很熟,在饭铺门口,两人只说了这样的话:“来了!”“来了!”老板娘看样子才四十左右,身板虽粗实,脸庞倒是蛮清秀的。
然后舅舅就领着我进了屋,然后就有一个妹子来筛茶。然后那妹子就摆上饭菜。吃饭时,舅舅对我说,吃了饭两个人还要赶三十里路,到一座叫什么山的山脚下去赶活,——那地方他去过。正说着,老板娘来了,望着我,却又是对舅舅说:“哪里招到这样一个标致伢子做徒弟?”
舅舅说:“人标致,脑壳也灵聪,《正气歌》读几遍,就倒起背得!”
老板娘就冲着我爱昵地说:“那真正灵聪!”
我有点不好意思,头就扭向一旁,这一来,正好与另一个人的视线相对,——那个妹子正在一旁望着我呢,一双眼睛好亮。——嘿嘿,妹子那眼神,我再也没忘记过!
吃了饭就出发,舅舅手里又晃着一扎长长的杉木皮火把,是老板娘给的。
走了约两个时辰,来到一座山脚下,不久就看见前头不远处有火光。舅舅说:“到了,有光的地方就是!——没有什么害怕的!我要你怎样做你就怎样做,你不能说话!”我终究有点紧张,没别的办法,只好在心里背诵《正气歌》。走到火光旁边,我看见两个人在烤火。又注意到他们是蹲在一个用竹簟子搭的棚子下面,火堆后面是……是用被子盖着的长形的东西……
舅舅和那两个人说了一阵,就让那两个人走了。只剩下两个活人了,我就觉得身上麻栗栗的,不敢把眼光投向那一堆长形的东西,只是往火堆上添柴。
等那两个人离开了好一阵,舅舅才对我说:“我们开始吧!”就把我拉到那长形的东西旁边,叮嘱说:“我要你怎样做你就怎样做!” 然后用命令的口气说:“掀开被单!”
我犹豫了一下,就把那被单掀开了。
半明半暗的火光映照下,一具用白布包扎着的尸体僵僵地躺在那里;旁边摆着的物事,应该是寿衣。
舅舅就对我说:“你看我怎样给这活儿穿寿衣!—— 还要记住我说的话和念的咒!”又告诉我,穿寿衣时说的话,并不是铁定了的,死者生前的情况和死的原因不同,内容也要不同。又说:“我问了,这活儿,生前凶得很,是替别人打架打死的。跟这样的东西说话就也要硬一些,凶一些。”
然后舅舅从包袱里掏出灵锣,镗镗镗敲了几下,就拖着变了调的长声,既像说又像唱:
人固有一死呃——
死何足惜欤——
叶落要归根啊——
人死归祖坟!
我今送汝走啊——
走前须着衣欤——
乖乖听我话啊——
手脚莫僵直!
我言乃敕命也——
不能有违拗啊——
违拗定不饶呃——
敲碎你脑壳!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说完就拿起寿衣给那活儿穿,一边操作一边念咒。那咒语,我听不出意思来,只是些“哞叭、乜吁、咕唠、咚哺”一类的音。也怪,舅舅很快就给那活儿把长衫、长裤、鞋子、帽子穿戴好了。然后,舅舅就把它扶起来。那活儿比舅舅还高,僵挺挺的,实在让我心悸。又想,这样的东西,能自己走路吗?
舅舅对我说:“你过来!——到我身边来!”
我就走到舅舅身边。舅舅说:“我要去拿东西,你用背顶住它,不要让它倒!”
我犹豫着。舅舅硬硬地说:“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我只好遵令移步到那活儿旁边,舅舅就把那活儿移到我身子后面,然后让它靠在我背上。我真是紧张得冷汗直冒,猛跳的心好像要撞破胸腔。
“怕什么?念《正气歌》!”舅舅说。
我就念《正气歌》。
舅舅从包袱里找来一根布带子,还没等我明白过来,就三下两下的,把那活儿捆在我背上了。那活儿的头超出我的,它的脚齐着我的小腿肚。我说:“舅舅,这是做什么?”
舅舅说:“这就叫赶活!”
“不是‘赶’吗?怎么是背?”
“别多话!” 舅舅又对我说,“记住,干我们这一行的, 把这东西称做‘活儿’,等一下你背着这“活儿”走,我在后面赶,就叫‘赶活’。”
舅舅把一件大氅一样的东西覆过去,连我和我背上的活儿一起覆盖住,当然,遮着我的脸的,是一块黑色的丝巾。舅舅又让我把手伸进大氅又大又长的袖子里,还在那活儿的头上盖一个斗笠。这样一来,我和那活儿就像是一个人了,不,是一个“活儿”了。
舅舅又用右手的食指在那活儿的背上画符,究竟画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后来我当然也会画了。接着,就镗镗镗地敲了几下灵锣,又拖着长声像说又像唱:
呜——呃——
汝今即上路啊——
身子须轻灵欤——
叫汝走就走哟——
叫你停就停!
切勿弄邪祟啊——
切勿耍奸佞欤——
若不听我言哟——
打断你腿胫!
…………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启步!
他自己就先启了步。我却呆着不动。舅舅后脑勺长了眼睛,回头凶凶地说:“怎么不听话!”我只得“启步”,跟在舅舅后头。舅舅敲了几下灵锣,就把灵锣收起,只是专心晃火把了。
我一肚子火气,一肚子牢骚,一肚子骂舅舅的话,但我不敢发火,不敢发牢骚,不敢骂人。我只能一边走一边念《正气歌》。 但《正气歌》并不能压倒我的恐惧。自己的脚踩在融了雪的路上,吧唧吧唧响,总觉得后面也有吧唧吧唧的脚步声跟着,那脚步声还不是那个死鬼的魂的?我脑海里突然浮起那天晚上舅舅说的那具死尸的凶恶样相,而今那样的东西就附在自己背上,它的眼睛是那样凶凶地睁着。我这样想着,就觉得有一双手掐着我的脖子,让我呼吸不畅。“咕倒!咕倒!”啊,什么叫?山上的鸟?不,也许就是这活儿的魂跟在后面叫!
“舅舅,我走前头吧!”我向舅舅提出要求。
“怕什么!”舅舅说,“要是背累了,就歇一下。”
我就说要歇一下。舅舅就让我停下,我就停下。舅舅就把捆绑着我和那活儿的布带子解开,让那活儿靠在一面墈上。
“世界上哪里有鬼?有鬼,也不敢惹身上有正气的人!”舅舅说,“你不要把这活儿看成别的什么,要把它看做一截木头!木头有什么害怕的?——好在这手艺还能挣些钱,做了这一桩,你可以得到这么多光洋!”舅舅把我的手抓过去,掰我的指头。我也就得了点慰藉,那是我打两年短工也挣不到的。
歇了一阵,舅舅说:“你走一程空路,我来背一程吧!”
我说:“不,还是我来!”
舅舅说:“听话!——到了要天亮的时候,仍然要你背的。”
舅舅告诉我怎样把活儿捆在自己背后,我确很灵聪,一教就会做。
走了一程,稍远处村子里的雄鸡叫了,舅舅又让我背活儿,并让我走在前面。他自己也从包袱里拿出一件大氅穿上,又拿出灵锣,镗镗镗地敲了。敲了几下,舅舅说:“敲这灵锣,表面上是为被赶着的活儿招魂,让它的魂跟着回家。其实,敲锣真正的作用是要告诉路上的人,我赶着活儿来了,请你避让!过路的人远远听见锣声,就会避到岔路上去,身子还会背着我们,等我们过了才走的。这样,我们一般不会和别人在路上拨身。——你呢,腰杆要挺,膝要直,要像弯不起来的一样,——这活儿的膝盖是僵直的。”
果然,走了不久,我透过丝巾,看见稍远处两个早行人避在一条岔路上。这时舅舅敲两下锣,就念两句诗:“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再念一些我听不懂的咒语,边念边扬起锣锤,像催促活儿快点走的样子。
我呢,是这样想的:在那些人心目中,我和背上的东西就是一具尸体,一具被人赶着,自己走路的尸体。这样想着,就僵僵地直着膝盖走,当然也不敢弯一弯腰。舅舅敲了两下灵锣,又拖着长声唱起来:“走得好呀,走得乖呀!还要走得快呀,到了阴间好投胎呀!投的爹娘万贯家财呀!……”
我觉得舅舅还有几分幽默,就忍不住想笑。我又突然想起,那天舅舅在火塘边拿着一根树枝斜着一划一划的,原来就是打灵锣的动作啊。真是习惯成自然!
将要大天亮的时候,我就和舅舅走到了大枫树下面那个“百无禁忌”的饭铺前,饭铺旁边的偏厦的门是虚掩着的,舅舅领着我进了那偏厦,然后,就把我身上的布带子解开,把活儿倚在门角落里。舅舅又开了一扇侧门,把我领到一间小房子里,小声说:“你要呆在这房子里睡觉,睡醒了也不能到外面去走;别人看到的活人只有我一个。——等一下有人给你送水来洗澡,送饭来吃。”
我说:“那么,送饭来的人不是会知道?”
舅舅说:“这个饭铺里的人知道是不要紧的。——别的饭铺就不行。”说罢就出去了。
有了一夜的历练,我对隔壁那活儿也不那么害怕了。不久,洗脸水洗澡水就送来了,送的还是昨晚那个妹子。那个妹子看着我洗脸,又说:“你是第一次做这事吧,不怕?”
我为了表现自己是个男子汉,就说:“怕什么?男子汉什么都不怕!”又加一句,“其实那有什么好怕的?你不是也不怕么?”
妹子说:“我是习惯了!”
我洗了澡不久,妹子又送来饭菜。我就吃。妹子就端起脚盆出去倒洗澡水。我就不好意思,心里埋怨自己太不讲礼俗,——洗澡水不应该让人家妹子倒嘛,你又不是老太爷。妹子倒了水进来,就坐在一旁。我本来已经很饿了,但在妹子面前,还装得文绉诌的,细嚼慢咽着。
妹子说:“男子汉吃饭这样斯文做什么?”
我笑笑,就狼吞虎咽起来,露出本相。吃了两碗,忽然说:“我舅舅——不,我师傅在哪里吃饭?”
妹子说:“他不跟你在这里吃的,他另有地方,另有人服侍。”样子有点羞涩。
“地方在哪里?什么人服侍? ”我追问。
妹子更羞涩地笑笑,说:“不该问的不要问嘛!”
我又说:“不是挣得几个钱到就到龌龊地方去,就去干坏事吧!”
妹子说:“不是的!”
“不是的!”我学着妹子的腔调,却夸大了妹子的羞涩,“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