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对面的小山上,有一株高大且苍老的白果树,干枯的枝和攀附的枯藤杂生着,撑开成一副暮气的风景。而且由于老朽,很少有人去近前打扰它,因为据说树老会成精,没人会愿意去无端冲撞了邪灵,缠上难解的噩运。所以,树上成了百鸟的乐园,春秋四时,鸟儿勤来快往,为暮气的老树缀上了点点生机。
虽然,那株老树离外婆家不过数百米之遥,且斜对着外婆家的庭院,但即使是少时的好奇,亦斗不过心中的畏惧。和大人们提过几次近瞻,却遭到了他们的喝止。所以我却从没有近得前去,细察过它的枝虬叶衰的老态。
在幼时的记忆里,我家和外婆家离得很远;来往需要穿过一大片密密的丛林,其间很大的一段渺无人烟,所以,一年中难得有几次来往。常听我的母亲说,我幼时有曾在外婆家度过一段时光。并且,在我的父母来接我回家之时,我竟已经不记得他们了,惹得我的母亲,流下几串愧疚的泪水。但也许是我太小,这一段岁月,却如同高天白云般,散开了,就寻不到一点影子。
但那株没有近瞻的白果树,却在我幼时的记忆中,刻上了深痕。
外婆家前后,虽然有一些矮山,但相较于其我们这里的其他地方,还算低平,而那株苍老的白果树,又长在小山之顶,所以很远的就能看到。记得如果是去许家大屋的姑姑家,过了烂木桥 ,我就会往北,在那片茫茫绿原,寻见那一点古绿。后来到一中读书,就觉得和外婆家更为亲近,因为站在一中河边的古樟下东眺,远处就有一片葱郁的绿,而那片绿的前沿,突起的一点,就是那株白果树了,而白果树下面,就是我外婆家。就会忆起我不常得见的外婆来,也许她正在火塘边,准备着朴素而合胃的饭菜,也许她正在水盆边,正在为我们洗着树上刚采的桃李,或许,她仅只是把她的柜门打开,从里面掏出一个瓷碟来,递给我一半她舍不得尝而已经发潮的米花。
白果树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老态,我无从知晓,外婆从什么时候变得发枯态巍眼花耳聋,也许是我忙碌,也许是我粗心,我竟也毫无觉察。以致不觉去外婆家,都需走到她的面前,大喊一声“外婆”,然后她才会从和她相依的火炉边,颤悠悠的立起来,用手在你身上来回的摩娑几下,嘴里带着不顺的喉音:
旱(音,表应人)……是隔壁三陀曼?……莫该是对面老富啊?……
一大圈的人,就会在一边嘻笑开来,而我的姨妈或者舅母,就会极大声的喊:你怕是老糊呱了,咯不是你外孙雄佗么?我的外婆,便将她堆满皱纹的脸费力的舒张开来,布上一层讪笑:
哦,是雄佗哦……外婆眼睛不好……你长胖呱点了么?……
每每到开饭的时候,曾在火塘边上忙碌过的外婆,这时定蜷缩在她的炉火边,慢慢的咀嚼着她的仍朴素但不知合不合胃的饭菜,而和她一墙之隔的堂屋里面,充满着她膝下儿孙的低笑高语,我娘或我的姨妈,就会忆起我的外婆来,就会不时给她夹上几箸菜去,而我的外婆,就会缓缓的说:
我不要你夹,我不要你夹,我吃不得果多咯……
我的舅舅,偶尔的,就会喷出一股酒气来:你们不要管她,她吃不得咯多的,老人家肠胃消化不了的。
这也许是实吧,但是缩在火塘边的外婆,年华和康体离你远去,快乐和儿孙之福也离你远去了么?
白果树终于枝折干陨了,听人说,那是因为有年夏天的一阵强风,而我的外婆的陨命,也是在夏天,一个万物从容的季节。
如果说有报应,我不相信我善良的外婆,年轻时做过什么恶事,如果说有轮回,我不知我的外婆,前世却有什么恶行,以致于我的外婆,几近天年,却还身染恶疾。外婆的左颊,最初赘生出一豆瘤,一日一日的,慢慢勃发开来,由黄豆而致指粗,最后竟有碗口大小,扁扁的贴在颊边,皮开肉裂,露出狰狞的组织和血管。到了夏天,蚊蝇横行,血脓并下,而我母亲,隔三差五的,便会到外婆家里去,帮她消毒清洗,间或的带回来外婆景况一日不如一日的消息,隐隐的,又听她说过几次,想将外婆送去就医,但又得不到其他的首肯,终至拖延了下来,最后下定决心来,但却为时已晚。
终于有一天,外婆像那株白果树一样,油尽灯枯悄然而去。照理老人百年之后,需置一遗像于家先上,以稍却丧母之痛,暂安思亲之心。但我的舅舅却坚辞不许,溯及原因,却很怪异,据说是我的舅舅舅母怕我外婆阴灵不散,附于画像之上,使他们心生惊惧。
花开花落,天行有常,外婆终将西归。对身染恶疾且过于老迈的她而言,死或许是一种解脱吧。更何况人生里失去了健康、关心和快乐,强活在世上或许更是一种折磨。只不过从此以后,我再不会在心里去寻找到绿原之沿的一点古绿,因为那点绿的下面,已经没有了我的外婆!
免责声明: 本文内容来源于江之南 ,不代表本平台的观点和立场。
版权声明:本文内容由注册用户自发贡献,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武冈人网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不拥有其著作权,亦不承担相应法律责任。如果您发现本站中有涉嫌抄袭的内容,请通过邮箱(admin@4305.cn)进行举报,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涉嫌侵权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