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是我20年多前的同事。
老周是个工人,却进了学校;教不了书,只能干些杂活。
他的经历并不曲折,简单几句话就可以描述得清清楚楚。因家庭出身好,属于当时又红又专的贫农根子,老周中学未毕业就当了兵,有点文艺素养,在部队转为文艺兵做宣传演出工作。据他本人说修“三线铁路”时他是工宣队的成员,至于职务之类的事情从未透露过。
老周是个酒鬼,一天三餐雷打不动要喝的。他曾与我说过要收我做徒弟,因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这种因酒结师徒关系的,我毫不犹豫就拒绝了,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呵呵一笑说,不拜师你一喝酒就得醉。不过这倒是真话,我在秦桥的日子里,几乎是每喝必醉的。在我离开秦桥的时候,老周对我说,小陈啊不听老人言你喝酒不拜师以后还要醉的。我想醉是当然的,不醉才不正常,与拜不拜师没半毛钱的关系;更何况老周每天都是醉醺醺的,有时烂醉如泥,他哪还有资格收酒徒弟呢?因此,有时我甚至觉得他有点荒唐透顶。
不过老周被封为秦桥酒神,还是有点来头的。我刚到秦桥工作的时候,老周快50岁了,因道路不通周末回不了城,领导说年轻人不回家的,喝酒找老周。就这样我开始了解老周其人其酒。同事们说,老周是个酒漏斗,一日三餐酒肉穿肠过,年轻的时候一天五斤米酒,最少也得三斤;校外的老乡说,老周是个酒海,天天泡在酒缸里,他喝过的酒要以顿计算;老周的酒友说,老周不生病,生病酒是药,老周要是不喝酒了估计也就要完蛋了。老周是那种长期持续作战的酒神,他天天喝酒从不间断,即便喝得双腿发软也不舌头打转。老周有专门的酿酒师,每个礼拜都定时送酒上门,几十来从不荒废的。酿酒的傍上了老周,可是一笔大生意。
老周豪酒,也会品酒。哪种酒兑了水,哪种酒药引子不对,哪种酒为何种粮食所造,只要入口,百分之百不会错的。用老周自己的话讲,他老周喝过的酒有半个水库的容量,再有本事也骗不过他。
老周喜欢在酒后旧事重提,常常表现出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文艺范儿。他的酒友比较固定,林老与谷八爷是最铁他的。林老是个快活人,喜欢唱歌拉二胡,代表学校当时的最高水平;谷八爷是个掌勺的食堂伙夫,老周吆喝一声谷八爷晚上搞酒,谷八爷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狠狠舀一大碗预留下来。老周喝得上了头,常常是额头大汗的,出汗时的老周就会有插曲。二胡、唢呐这二件活宝就会爆棚似的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地响得惊天动地。每每这样的声音响起,老师们就说酒神又要开挂了,不要理会。若有学生围观,老周的唢呐越发上劲,他把腮帮子鼓得溜圆,满面通红,额上的汗珠子歪理吧唧地掉下来。学生们一旦鼓掌吆喝好好,老周就会学起秦川梆子里的表演,半弯着双腿做蛙跳装,仰着脖子吹得摇头晃脑。如果林老不大喊一声“要死哩,咯咱酒还呷么咯鬼”,老周是绝不肯主动停下来的。停下唢呐的老周就会拉开话匣子,“当年我在三线铁路工地上,一连吹了四个小时的唢呐不歇气……”于是谷八爷就调侃他,“三线铁路你多大?那个时候蛋蛋还是黄皮子。”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老周也耍酒疯。有一次校长批评老周喝酒误事冇得名堂,下午上课不打铃,要么就不按时打铃。老周自然心里不爽快,觉得自己年纪比校长大,参加革命工作也远比校长早。于是逢人就说:“他林××算个屁,我老周当年16岁当兵,尻子才黄豆子大。我当兵的时候他还在哪里,他还冇变全。”看来,老周肯定要发飙了,只是时间未到。果然不出所料。一天中午,老周约上了林老与谷八爷,故意摆出阵仗,把酒桌搬到了走廊边。呼啦呼啦一桶酒就下去了,老周的德性来了,喉咙大,声音粗,吆三喝四。结果折腾了半天,没人理他,校长对此视而不见,他却大醉,烂醉,摊在床上一动不动,林老与谷八爷只好在床前守着,嘶嘶嘶地抽烟,一根接一根。晚上开教工会,老周却如期而至,相当准时。他坐在会议室,拉开了高八度的嗓门,大骂校长小人得志,何德何能当个鸟校长,当个鸟校长算什么,老周的工资照样比你高。那个晚上,弄得大家都在看他的笑话。有好事者,专门去挑起话题,刺激老周,老周是个惹不得的人,喝高了酒什么话都敢说毫无遮掩。第二天有人问老周,昨天是喝了酒还是呷了尿,专门乱说话骂人啊。老周死活不肯承认骂过人,更不肯承认骂过校长。其实,大家心里清楚,有时酒就是一个必要的盾牌。
打杂的老周是个小管家。学校图书室、阅览室、资料油印、财产登记、报章杂志的收发都由他管,教学工作以外的事情只要领导发句话,他老周是绝对不打折扣去做的,从不讲条件也不计报酬。学校阅览室的废旧报纸老周是清理得整整有条的。当我盯上这些东西的时候,我直接与老周摊牌。老周说好说好说,年轻人喜欢写字要支持,不过呢……我知道话外之音,也说好说好说。他就把我肩膀重重一拍,小伙子,要多少拿多少,写完了用索子捆上还可以卖掉换酒。于是,我与老周喝酒的机会自然就多起来了,他也常常把我介绍给他院子里的本家兄弟子侄,帮他们写对联,写碑,写神龛之类的。
离开秦桥之后,听老同事们谈起老周,说老周的酒量不减当年,他这一生就是为酒而来的。2013年老周来一中看孙子,恰好遇上我。尽管六十多岁了,精神硕健。他一眼认出了我,一双老手把我握得紧紧的。他听说孙子在我教的班里,说话很激动,说不能请你喝酒了,这一生的酒都喝完了。我问何故,他说什么都高,只怕年寿不会高。我说我也是四高呢,血压高,血糖高,血脂高,尿酸高,酒还是照喝呢,养生酒不能醉适可而止,喝了一辈子的酒,怎么晚节不保啊。老周呵呵一笑,黯然神伤起来,叹气地说:“20年前要你拜师,现在我要拜你为师了。”我心里一阵难受。
看到老周如此一说,当年酒神的风采顿时消失殆尽了,这或许是他大彻大悟之后的叹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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