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她果然来了。改头换面的出现在我面前。她剪了一个林慧卿(六十年代国家级乒乓球运动员)式的西瓜皮发型;穿了一件香蕉型领子的白府绸春秋衫;白绵绸百叶裙将她那适中的腰束得瘦瘦的,更显出了胸的丰隆;脚上,白跑鞋套白丝袜,这身打扮配着她白皙的皮肤,洁净得只差一顶护士帽了。
显然,她是刻意为我打扮的。我因此也激动得心儿砰砰直跳。
她手里又是一本书。进门便给了我一个静静的笑。这笑还是昨晚的,蒙娜丽莎式的微笑。
真的,我有点慌张。让座、洗杯、倒茶......还不忘给茶里添了两匙满满的白沙糖。
她立在椅子边不落座,接我递上的茶时,忙将书放桌上。此刻,我满以为她会参照上次我的不礼貌,生发出一个卿萍式的幽默,然而却不。她以带点羞赧的礼貌表现出了一种恰到好处的矜持。想起昨晚她对我吟的:呆鹅荃不察,怎怨英台顽?我心里似乎又生了点障碍。
“唔啊!”随着一声含糊的叫,她口中的茶吐回了杯中。接着便捂着嘴吃吃地笑......
我感觉奇怪地睁出满眼征询。
她控着激笑,带着微笑说:“你尝尝。”
“不甜?”
“不。”
“太甜?”
“你尝尝就晓得了。”
我接过杯试着抿了抿,哇!苦咸。我窘得不得了。尴尬地笑着,为她重洗杯、重沏茶、重放糖......
她还在笑,嘴角的笑让书掩着;眼睛的笑不敢放得太多;心底的笑却被肩膀一耸一耸的给抖了出来......
我不敢看她,又不能不看她。我也生出一阵热烘烘的笑。半是自我解嘲,半是免使她的笑显出孤立,而使她生出她在嘲笑我的那种心理不安,而陪着她笑......
渐渐的,静下来了。她踱到我床边,抽出插在床头的蒲扇......她煽着风自然的转换着话题说:“今年不知怎麽的,中秋都过来一个礼拜了,天还咯样热!”
绝对的,她还在心里笑。为了表示对她心里的那个笑不在意,我附和着说:“是的。我也感觉热烘烘的。真是一年比一年热。”
她藏在帐幔后,仍在吃吃的笑......真的,我担心她难收场,便设法转换了一个话题。我坐在椅上,瞥了一眼她放在桌上的书。 那书是俞平伯著的《〈红楼梦〉研究》,于是,我就从它谈起。
“你在研读《红楼梦》?”
她咬住唇,止住笑。说:“研读?我还没这个底气。不过,《红楼梦》我倒是看过不下三遍了,咯是文人书,看似通俗,却很有深度。我喜欢里面的诗词曲赋和匾额楹联。书中写的群钗却绝少脂粉气。一个个倒是蛮有才气的,很让我喜欢。”
在她说话间,我支好了写生架。
“那群跟你同性的同胞,很让你喜欢?”我一边备纸一边问。
“作为艺术形象,我都喜欢。包括王熙凤、刘姥姥和多姑娘。作为现实生活中的人,我却只喜欢她们中的一位。。哎哎哎,您准备画我?”
“是。坐好了。尽量放松。不可乱动。”接着,我捡起她前面的话题说:“你喜欢她们中的哪一位?”
“我喜欢探春。”
“你看重她才自清明志自高的秉性吧?”
“不全是。”她稍事沉吟后说:“她是姨娘生的,在姐妹行中,却自强自尊,决无半点奴颜媚骨。极富独立不倚的人格魅力。对纯贵族血统的王熙凤专横跋扈的作派敢于表示她的不屑。我的身世跟她有点相似。我也是地主家小老婆的女儿。我喜欢吟诗还是受妈的影响呢,不过,我妈比赵姨娘有眼光。她不死心塌地跟地主老爷走。抗日胜利那会儿,便跟地主家庭决裂了。她是跟在我家当长工
的父亲出走的。”
“在你家当长工的父亲?”
“我的当长工的父亲姓卿,名远明。于解放初在剿匪中牺牲了。”
“他该当是你的亲生父亲罢?”
“是。”
“明白了。你亲生父亲在你家当长工时就跟你妈陈仓暗渡了。”
她不无羞赧的点了点头。
她跟我谈及在别人说来最忌讳的家庭秘史,坦率得全无半点戒心,我不能不认为她已把我当知心人了。
时间在悄悄溜走,我很扼要的抓住了她的特点——神似北京人艺的演员舒秀文,很快就拿下了她的雏形。
见我用心在画上,她便问:“我妈这种选择可耻吗?”
见她问得很慎重,我便斟字酌句的说:“无疑,你是他俩爱情的结晶。你的属性决定了你父母是因为爱而走到一起的。你妈背叛原来的丈夫,必定有她充分的理由。”
“有了充分的理由就可以原谅了?”
“中国是一个有着几千年封建专制的国家,国人的婚姻基础很难有爱情一说。因此,对渴望真爱的人来说,这种婚姻无疑是痛苦的。更别说过去时代的一夫多妻制对女人来说是多麽不公平。妻妾们红杏出墙就可理解了。”
听了我的话,她眨着阔大的眼似有所思的问:“假设我妈肚子里怀的是地主的骨血,情况又会怎样?”
我淡然一笑的说:“为了爱,地主的骨血也不会成为他俩相爱的障碍。”
“你对我妈这段历史讨厌吗?”
有趣。好像她妈已经是我岳母。我不敢造次,便机智的回答:“我凭什麽要讨厌?”
她绯红了脸。沉默了一会,又问:“这种事,不管跟当事者有无关系,作为外人,总会有自己的看法。”
“作为外人,我已经表明得很清楚。如果作为当事人的亲人,情况又另当别论。感情因素会使他偏离理性的判断而站在受害方的角度说话。假设我是你家的亲人极有可能爱屋及乌。”
这会儿她的脸更红了。不无娇羞的说:“瞧我多傻,一股脑儿搬出自家的老皇历作您的话柄。不讲了不讲了。现在讲您的情况。”
“我的情况?”我敷衍的笑着说:“你至少还是烈士遗孤。我家的情况,你听了会退避三舍。”
“不见得。我从来就不看重出身。一个人的出生是可以选择吗?共产党的领导者说过,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说这话时她已回复率真的秉性,显得很良善。
“我是个有着海外关系的人。”我只能拣事关要害的话说。
她见我对此话的谈兴不浓,得体地住了声。
不一会儿,我已将她画好了。她来到画架前一看,高兴得跳了起来!说:“好美呀!我有这麽漂亮麽?神韵儿还真像呢。”
我被她的情绪感染了。问:“感觉出你像谁吗?”
她不假思索的说:“像我妈呀。”
“你像有位演员。”
“是吗?像哪位呢?”
“像《一江春水向东流》中饰交际花的舒秀文?”
“我像她?”
“按东方美女的标准她算不上漂亮。但,却有魅力。你也一样,气质不错。”
她没出声,却溢着一脸笑。她从画架上取下她的肖像,再拿过一张白纸盖在上面,小心翼翼地将它卷成筒,而后拿过她的书对我说:“我该走了。今天收获很大。”
她这麽快提出要走,我只能随她。对她的“呆鹅荃不察,怎怨英台顽”也不敢认真去咀嚼。不过,恋人的心是最敏感的。我的失态无疑为她提供了一个信息,因此,我不妨邀她下次再来,只要她不拒绝,我潜意识中的那个企盼就有希望。
“如果觉得真有收获,欢迎你常来。”
她立住脚回眸一笑:“下个礼拜见。”
以后,她每个礼拜都来。象只快活的鸟。为我带出一遍春的生机。她是那样开朗;那样诗意盎然。唧唧喳喳地跟我聊文学和美学。说是向我请教,其实多半是她说,我听。她说:一部《水浒》写情处,莫过于武松领了知县相公之命往东京出差前跟哥哥讲的那段话。那是语言塑造人物最成功的范例。硬就把个外冷内热的铮铮铁汉的情感世界刻画得力透纸背;她说:红楼的美学价值在于,从寻常的贵族家庭那温情脉脉的生活场景中刻画人性倾轧的酷烈;她说:文坛历来有扬李抑杜的倾向,这是毫无道理的。李杜都是美言大师,所处地位不同,决定了他俩的作品风格迥异。把他俩的作品集结一处,就使后来者看到了一个全景式的唐代社会。
我一边唯唯地应和她,一边替她画像。全身、半身、侧身、背身,各种姿态我都画了,几乎写尽了她青春靓丽的美......
她每次总要拿走几件我换下的脏衣物,下次来,便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折得整整齐齐的放进我的皮箱......我感觉不好意思,以后便将换下的衣裤藏起来。她呢?更是毫不客气,动手就翻。坦坦然然的象家庭主妇般里里外外的翻。翻出来了,就说:“以后不许藏垢纳污。你藏,我总能翻出来呢。”
她的言行已明白无误的在暗示我,许我向她求婚,,可我却踌伫着,不敢有过份的举动。她日甚一日的在加热对我的态度,称呼已没有先前那种保持距离的尊称。“石教授”三字,开始用您,尔后用你这类人称代词取代了。
又是一个礼拜天,她来了。先将洗好的衣裤码进我的箱子里,而后伸手对我说:“把肥皂钱给我。”
她嘴在说,眼在笑。用大人对小孩那中甜甜的笑盯着我。真的,我被她感情的微妙演变迷得暖融融的,且对她的迷恋已到了不可或缺的地步。我从未有过被人关爱的经历。是受宠若惊?是感激涕零?可能都有点。我开始盼,盼望每天她都来。
重阳节前的礼拜日她来了。穿的是那身护士式行头。她随随便便,大大咧咧的神态,无疑是给我近于迂腐的自尊(实质是自卑)的无视。我开始试着取另一种方式——我一个人晚上睡在床上想出的极潇洒自如的方式跟她谈话。一见面我就加进点小小的诙谐说:“哟!又是这身护士式的行头?太晃眼了!”
难得说笑的人,一说,就出效果。她被逗得嗤嗤的笑。
“你也会说俏皮话?”
见她眼里放出新奇的光,我乘兴发挥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你接触多了,沾上你的颜色了。”
“我的颜色?我是麽咯颜色?”
“白色,洁净、温馨,极像白衣天使,给生命以热情。”
“真的?我给你的感觉有这麽圣洁?”
“不骗你。见你这身行头,我便生出安全感。知道吗?我因你而健康了。”
“呀!真好真好。这麽说我是护士你就是医生罗?!”
“NO!NO! 我可不敢比医生。我没穿一身白呀?”
她感觉我在取笑她,便噘着肉嘟嘟的大嘴说:“我一个穷学生那能有多少色服呢?喂,你给我参谋参谋。我想添置一身衣服,该选那种颜色好?”
“你肤色白,很宜穿深色和重色。若穿浅色,最好不要太纯太跳。”
“麽咯叫太纯太跳?”
“纯,就是无杂质。红、黄、橙、绿,这几种颜色纯度高,色相很明艳。色相一明艳就显得跳;显得浮;显得刺眼。如果搭配不当就坏事了。俗话说:红配绿,村姑出,看着俗。”
“我想做件大红平绒上衣,该陪哪种内衣和裤子呢?”
“大红属热色,又是重色,倒是很助你的肤色呢。你的内衣和裤子宜选黑色。这样才压得住红色的跳跃。”
“喔——感觉出来了。红与黑,这可是于连(《红与黑》小说中的主人公)的颜色。很神圣!很奥秘!啊!太出格了。在我们这个充斥着蓝灰服装的海洋里红与黑多像一艘救生艇?不敢不敢。我不敢穿。”
“那......选灰绿、灰紫之类的中性色或墨绿、宝石蓝之类的重色。这类颜色华丽、高雅、稳重、随众。”
她抿着嘴笑了;笑得极有内容:“跟你在一起真张见识。重阳节陪我上百货商店参考去。”
重阳节终于来了。没到这一天,扳着指头算计这一天,这天她一出现在我面前,我又紧张了。跟她泡在我窝里倒还自然,让她挽着我的膀子走在街上,这滋味,要多别扭有多别扭。我俩一般高,都在一米六左右。她的色彩明丽膨胀;我的色彩黯哑猥琐。她挽着我,尤似挽着老奶奶柴灶上挂着的被烟火薰得黑枯枯的炕筛;又好比我是一个土贼,偷了蓬鲜艳的花插在我粗劣的砂罐中。引得我浑身上下刺辣辣的,一身的鸡皮疙瘩怎麽也抖不掉。天!满街的眼球肯定都被我俩吸引了!
她的勇气天生大。竟然紧紧地挨着我,时不时将脸倒在我肩上磨蹭......
我被她携着,晕晕乎乎地进了百货店;晕晕乎乎的来到棉织品专柜;晕晕乎乎的替她参考。我确切的感觉到了,那几个年轻的女店员分明在对我俩进行足可让她们兴奋半年的评头品足。我成什麽了?成了珍禽异兽?成了足可引发卓别林先生即兴表演的搞笑材料?
那天的衣料终于选好了,我掏的钱。是段什麽料子?什麽颜色?竟然全忘了......以后便是进一步的接触。她总是大大方方似是不经意地创出些使我惊叹不已的动作;我只有傻呆呆的接受她花样翻鲜的馈赠。她培养了我的自信;她激起了我作为男人的勇气。重阳节后,我俩的接触从一个礼拜已上升到两次三次......
一天,她穿了一条青毛哔叽瘦腿裤,一件墨绿色天鹅绒西服,里面衬了件青绒线高领内衣。这番打扮让她更显高雅庄重。人也更显成熟了。
他一进来就叫我闭上眼睛,尔后用她的肉凸凸的唇在我的枯焦的嘴上印了个扎实的吻......我被刺激得兴奋起来,终于使出了几十年孤眠之夜时常设想的勇敢之举,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给了她一个荡气回肠的热吻......
“萍。你咏的那首《潭月鉴心》多美啊!我真是一只呆鹅。不配得到你的爱。”
“不。你是一个当之无愧的男人。我才不配你爱。鸿。知道吗?我可不是个好女人。我......”
我用一个热切的吻堵住她的嘴说:“别说傻话,谁会相信你不是一个好女人呢?”
“真的。我是一个坏女人。”
“是是是。你是一个坏女人。你是诗妖、诗魔!你把我的心给偷走了。”
她很激动。使劲往我身上靠......她粉白的脸泛出的一片桃红热烫烫的,人也显得迷乱了......
“鸿。能早认识你该多好呀。真的,就如迷恋诗歌般我被你给迷住了。相信我的话,你的艺品和人品是最棒的!你早就应该有这番自信。”
我已不能自己......竟能将她抱起,轻轻的放在床上......忘情地,我吻她,用发自心底的爱抚慰她......同样的,她也爱抚着我的全部......他解除了我的包装,我也以同样的方式解除了她的包装.....
障碍解除了,爱的焰火焚烧了羞怯;焚烧了理智;焚烧了世俗的一切禁忌......唯有冲动;唯有感性;唯有不可驾驭的本能;唯有销魂蚀骨的体验;唯有合二为一的交融......我俩绞缠为一体......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品尝着无可名状的快意......
那天乘着兴,我又画了幅泼墨重彩花鸟图:满池青萍;一只飞鸿。卿萍题写了四句诗:
惊鸿飞溟蒙,青萍常濯缨。
翩飘云水间,逸远结同心。
重阳过后,我俩办理了结婚手续。结婚证上记着:男,28岁;女,2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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