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成名君未嫁
言宋点评:作者写的应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大学校园,那时的大学生真的很困惑。“是什么让我们放弃了我们的追求?”值得深思!
我未成名君未嫁
张五龙
花未眠,花未眠。午夜里我孤独地醒来,瞪着空虚的眼睛,看着宿舍里空虚的墙,街上汽车还在呼啸而过,一如沉重的叹息。
睡前给那个女孩拨了电话,她一如既往地说了一句“我在开会,等一下我给你拨过来”,都12点了还开什么鬼会?我知道这个“等一下”是没有下文的。记得刚来到这个城市打工的时候,同城的几个同学聚会,Z跟我说起她的情况。
“怎么还不结婚呢?是要求太高了吧?都成齐天大剩了。”我有点黯然地说。
“其实她要求不高。她就是那个性,有点倔强,你知道的,其实人蛮好的。”Z直看着我说,仿佛我明知故问似的。趁着酒劲,我们说说笑笑,我承认自己是在掩饰什么。仗着酒胆,我拨通了她的电话,她说:“你怎么变得这么油腔滑调的咯?”我把电话给了Z,她们是大学同舍密友。Z和她聊了会,把电话给我,我再接,已经挂了。
小小的个子,胖乎乎的圆脸,单眼皮。齐眉的短发,柔滑地闪着黑绸的光,背一个背包。咚咚咚地敲门后,就笑呵呵地出现在寝室门口,问谁是五龙。室友们不约而同地指着我说,他是。这种不约而同使大家都笑了,她也笑起来,是很快活的笑。然后,下命令似的告诉我,她是校报的特约通讯员,听说我的文字好,我有义务向校报写报道军训的稿子,由她来收。说话像打机关枪,噼噼啪啪,然后一阵风似的走了。真是快人快语,把我们震得眼睛一楞一楞的。
她是我大学认识的第一个女同学,长沙本地人,吃辣子长大的。那个火辣辣的九月,我就被她火辣辣地催着交稿。然后,她的身影就老在我们男生宿舍晃。也不知道是谁的提议,班上男女寝室要结成友谊寝室,我们寝室就偏偏抽到了她们寝室。晒黑一层皮的军训终于结束了,举行第一次班会。在湘江边的月亮岛,我们白天捡柴,玩沙,拍照,野炊。月亮出来的时候,我们升起熊熊的篝火,映照着三五一群年轻的脸庞。那天,她就像一只活泼的小白兔,上窜下跳地打闹着,欢笑着。她看到了人群中的忧郁,然后,向我投来关注的目光。她过来坐在我身边,向我问一些话题:人为什么要长大?长大了为什么不快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为什么?她老是问我为什么,叫我不知如何作答。我感觉她的人生经历和家庭教养是无法理解我的,但我心里起了一种感激而感伤的情绪。我感激她对我的关注。但我以为她只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城市女孩,只是出于好奇,她关心她的牛仔裤要胜过关心别人,或者说她关心她好奇的人和事,但她无法理解他们。
她知道我喜欢读书,于是来向我借书看,也推荐一些书给我看。有新书出版,她也会买了来先读为快,很多时候,我猜想她自己并不一定看就先借给我了。或者是自己并不一定喜欢看,但猜想我会喜欢,也买了来送给我,如读苏童,读张承志。我们谈文学,谈海明威,谈川端康成。她的单纯如一条清澈的小溪,所有的悲欢都写在脸上,一见到底。我生日那天,她特意和Z跑到我寝室来,送我一本明清闲适小品文集,唱了一曲《潇洒走一回》,然后火烧屁股似的跑了,室友们说还不快追。现在想起来,也许就是我的自卑让我失去了她的爱情。
一次和同学瞎聊中,她透露了她的生日。我心里一动,寻思着要给她送点什么生日礼物。我走遍了整条街都想不起该送她什么,最后,捡了一片麓山的红叶,自制了一张卡片。那天,我紧张地设想着向她表达生日祝福的种种场景,但校园里一直不见她的人影,向她室友打听,说回家了。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样的忐忑不安的心理状态下拨通了她家的电话,她爸爸接的,说,哦,找丹伢子啊。然后,大声喊:丹伢子,电话。她接电话时,我都不知道跟她说了些什么,只觉得是做了一件压在自己心头很久的事。但终于什么也没有送给她。
她的父母都是省报的高级记者,她很喜欢做记者。校报上经常看她发些通讯报道和散文。在她的鼓励下,我也写了点,发在校报上,看得出她为我积极的姿态而真心地高兴。我的文章渐渐在同级中有了点小名气,她同我谈论文学时不由得有了一种崇拜的语气。但我的愤世嫉俗,常常让她无法理解,就这样,我们的心灵始终隔着一点什么。她是乐观向上积极进取的人,充满了对未来的勃勃雄心;我是消极悲观散漫萧疏的人,充满了转型期的意义痛苦。我不知道,一种物质富足的生活是否就真地那么重要吗?当《廊桥遗梦》风行的时候,她是那样真诚而充满期待地征询我的看法,我却说那是“廊桥梦遗”——虚伪的小资情调的精神寄托。二十年后的今天,特色时代的苦闷现实,谁还能拒绝“廊桥”的浪漫主义的迷梦呢?明知是虚无的,慰情聊胜无,以对抗现实的薄情寡义。
记不得是在什么状态下,使得她积极热心地参与“文人下海是弊大于利,还是利大于弊”的辩论了,但我只是觉得无聊而已。海子死了,顾城死了,张爱玲也死了,在一个务实趋利的年代里,理想主义无可挽回地彻底陷落,文字传达的只能是世纪末的哀歌。我无法压抑我的悲伤和沮丧,不由得嘲弄她的积极进取,我觉得她过于现实。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不再讨论文学。当她再次兴致勃勃地拿她写的文章给我看时,我用一种漠然的态度对待她,她失望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尽头,我站在走廊上看着她的背影走出中文系的大楼,渐渐淡出我的视线。后来在校报上看到的她的文章《放弃不是一种美丽》,再后来,我们见面只是点一点头。转眼就大四了,从我们这届开始,教育产业化,大学生不再包分配,现实一下变得严峻了起来,校园里充满了考研的空气,她是那种积极进取的人,自然加入了考研族的行列。风风火火地来,风风火火地去,只是多了一分沉默。
在政府主导下的全民皆商,向未来许诺小康富裕的九十年代,校园里充满了积极进取的勃勃野心。一夜暴富的梦想,成为校园里学子们成功的标杆,并倡导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性开放开始在校园里流行起来,到处可见搂搂抱抱的男女。不知怎么了,中文系学生反而变得格外保守,他们宁愿空虚压抑,也不愿爱情在庸俗的空气里变质。他们只能以他们的空虚无聊对抗现实的趋利务实和激情快餐。在那些空虚的日子里,我把光阴消磨在黄昏的街头游逛,把爱情悬置在录像厅的声色刺激。再次在三舍广场相遇时,她同我聊了很多关于未来的话题,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她对我放纵自己不思进取的遗憾。最后,她如愿以偿地考上了新闻专业的研究生,做好上京读研的准备。我变得狂躁不安,呆在寝室里犹如困兽,一遍一遍地听着张楚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歇斯底里,在走廊上走来走去,挥拳砸了窗玻璃。爬上岳麓山,一阵冷风吹来,我意兴萧条,心灰意懒。毕业后,我回到了我的小县城。临行,她新买一本昆德拉的《被背叛的遗嘱》送我,里面夹一张空白的稿子。此后的岁月里,我拒绝和任何同学联系,梳理我纷乱的思绪,写成孤独的文字,但没有寄给她。
网络时代,让生活变得越来越扁平,同学们在同学录里传达着互相的消息。结婚生子,升迁深造,一切都是那样沮丧,没有预想的激情。很久没有她的消息,据说读博,据说在电视台工作,又据说性格变得孤僻,不跟同学来往。总之,我们在转述别人的生活时,总是添加很多个人的东西。在别人的转述里,我也变成了娇妻相伴、红袖添香、弹琴练字的神仙日子。我按部就班地平静生活,自足自乐,无所用心,唯有寂寞如斯。
十年同学聚会时,我终于知道了她的电话,接通,她问:“你来吗?”我那时想出版一本书,问她能不能帮忙?她说不能,她只想知道我去不去聚会。我终于也没有去,赌气地把她电话删了。
又是很多年,出差北京,路过长沙。回学校看了看,木兰路栀子花香弥漫五月,90后听着何炅的《栀子花开》:“栀子花开呀开,栀子花开呀开……”苍白的重复,而我心里响起的还是70后的老歌《寂寞是因为思念谁》,老狼沙沙的声音:“你知不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一颗一颗凝成热泪……”歌声中我看见那个圆脸短发,背着背包的女孩远远地从中文系大楼走来。因为青春,因为友谊,我们用回忆消解现实,唯留一个不甘沉沦的灵魂,做着孤独决绝的残梦。如果时间可以重新来过,我想问她:还记得我们当年的追求吗?是什么让我们放弃了我们的追求?你现在应该能理解我的百无聊赖、无所事事了吧?
2010-6-7高考首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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