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渐行渐远的乡愁
关于乡愁,我到现在都没办法理解这两个字的真谛,我一直单纯的以为想家了就是乡愁,乡愁的内容就是家乡的腊肉、猪血饼、卤菜、米酒等等,再细致一点就是父母的唠叨、天籁的交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惬意,故乡的人故乡的事故乡的点点滴滴回忆,只有在梦中再见。时过境迁,逝去的是光阴,不老的是相思。
这10几年来,我整天在钢筋和水泥的结构物中奔走,在充满现代文明的污浊空气中艰难呼吸。偶尔抬头望天,浓黑的烟柱此起彼伏。忽然,我想起家乡的炊烟。只有炊烟才是故乡最亲切的纽带。早上在山上放牛,当村里炊烟袅袅升起,我们就知道该回家了,该吃饭上学了;傍晚的时候,炊烟再次升起的时候,是大伙从地里回家做饭了,期间夹杂着父母呼唤贪玩儿女的声音、狗吠的声音、鸡鸭鹅的躁杂声,这意味着,该吃晚饭了。
小时候,农村老家没有电,没有电视,家里唯一的电器就是装大号电池的收音机。大伙基本上以屋檐影子移动来估摸时间,没有定时就餐没有定时休息,一切以自我感觉以饥饿程度劳累状态来安排作息。
80年代初的时候,爸爸买了个上海牌手表,上发条的那种,花了75块钱。当年从我家到武冈城里车费只要6毛钱,现在是10块。按这种比率计算的话,当年爸爸确实是奢侈了一回。如今那块手表早停摆了,爸爸一直把它珍藏在箱子里头,偶尔拿出来擦拭一下。
自从1994年离开家乡,求学、打工,我好像一刻也没停过。也许是生存的压力没时间想家,也许是外面的世界已经转移了我们的视线。从当初一个星期给家里写封信到一个月乃至几个月一封,到现在随时给家里一个电话问候一声道声平安,故乡的影子已经在记忆中渐渐淡去。我们的目的就是赚钱买房结婚生子,隐约的目的就是离开老家农村到城里去生活。是进取抑或忘本,说不清楚道不明白。
1999年9月某天,阴雨连绵,诗人余光中在岳麓书院讲座,我们披着雨衣虔诚聆听。对这个著名诗人我现在没多大印象了,只记得他是个精神抖擞的瘦小老头,一头白发梳得一丝不苟。当湖大几个学生声情并茂的朗诵他的诗歌《乡愁》时,我们都被震撼了。原来诗歌可以演绎得如此扣人心弦,原来乡愁是所有人内心深处的丝丝心疼。
如今回家,往昔的景象不复存在,很少有人用柴火煮饭,偶尔看到远处人家上空的炊烟,心里居然有种按捺不住的激动。在昔日伙伴家里玩得晚,就给父母打个电话,妈妈就再也不会象以前那样拉开嗓门大声呼唤我了。
心里,突然空荡荡的。
二、金刚寺、清和小学、敬老院
清和小学是我的母校,当年的全称是湖南省武冈县米山乡清和学校,位于我村南头,她的前身是金刚寺。
金刚寺建于何年何月,村里的老人也都说不清楚,已经无从考证。只有流传至今的俗语“金刚寺的钟”足以佐证她当年的恢弘与香火鼎盛。传说中,金刚寺的钟声可以传出几十里外,那种场面可想而知。据我的臆测,金刚寺的钟声足以与孤苏城外寒山寺的钟声媲美。
解放后,金刚寺就改为学校,最开始的名字叫浩山学校,设有初小、高小,据说曾有些年还设有初中和高中。从我记事起,就知道清和小学了,那时候我们还是习惯叫金刚寺学校。
当年的清和小学是四合院形式,四面是一层楼高的砖瓦教室共11间,南面和西面是红砖教室,东面和北面是青砖教室,中间是两个大土操场,因地势有高低,我们把它分上篮球场和下篮球场。西面教室与北面教室之间是教师食堂。
我是1982年4岁的时候读幼儿园,那时候幼儿园不设在清和小学里面,而是设在幼儿园老师家里的堂屋,有一天老师家里做家具请来了木匠,占了堂屋,我们才搬到清和小学去上课。
我们几十个小孩子跟随老师来到清和小学时,清和小学南面教室正在拆除,也没教室给我们上课。就这样,我们这班幼儿园就解散了。
虽然不用继续读幼儿园了,但是清和小学留给了我深刻的印象。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最大的建筑最豪华的场所。一到下课的时候,操场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上课的时候,读书声此起彼伏。
我做梦都想去学校读书,在操场上跟同学游戏。由于那时候有规定,未满7岁就不能上学,所以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堂哥堂姐以及那些伙伴成群结队的去上学,我羡慕极了。于是偷偷跟他们去了学校,蹲在墙角找蟋蟀、听他们齐声读书,实在忍不住诱惑,我就推开前门朝他们做鬼脸扔石头,逗得他们哄堂大笑。于是老师就出来呵斥我,吓得我连滚带爬跑开了。
那时候,我就很怕老师。村里的老人动不动就吓唬我们,说不听说就要学校的老师整我们。关于“整”这个字我在少年时期一直没弄明白,我当年的理解“整”就是“针”,拿针扎,确实很吓人啊。长大后才明白原来当年村里的老人还没从文革的阴影中走出来,所以动不动就是“整”与“斗”挂在嘴边。
即使怕老师,但是我还是喜欢上学。于是1984年秋天我6岁的时候,通过我爸“开后门”,我终于如愿以偿,背着“为人民服务”的书包跨入了清和小学。从此开始了我的美妙的小学生活。
小学的生活是最美好的,留给我的记忆也是最深刻的,20多年过去了,我还能记得小学一年级第二学期的第一课:《春天》
冰雪融化 种子发芽 果树开花
我们来到小河边,来到田野里,来到山冈上。我们找到了春天。
学校的西面和北面全是农田,所以我们解手从不去厕所,下课的时候我们这些男孩子就站在田埂上一字排开撒尿,看谁尿得更远,晚上睡觉做梦都在比尿尿,以至早上起来尿了一床。
我们在学校里的课余活动玩得最多的就是滚铁轮和打翻板,一到下课时间,操场上就象沸腾的开水,滚铁轮比赛、打翻板比赛、抽“雷公(陀螺)”比赛,不亦乐乎。
女同学玩得比较多的就是跳绳和踢田,一条橡皮筋一串田螺壳就可以玩出很多花样,尤其跳绳的时候还编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歌谣,边跳边唱,什么“一五六、一五七、一八一九二十一”、“周扒皮,爱偷鸡,半夜三更来偷鸡,抓住他,打跑了,我们的任务完成了”等等。我们从来不考虑什么通不通顺,只要开心就行。
我们那里的老地名叫“浩山冲”,也叫“浩山张家”,几乎全是姓张的,起名字也是用班辈开头。我们那一代主要是“明”字辈和“道”字辈,所以,重名字的现象很多。三年级的时候我班上20来个人里面就有两个张明乐两个张道理。老师提问的时候必须要在他们名字前面加上小地名,要不很容易搞错的。比如说老师叫:“黄土岭的张明乐回答第一题,栗子山的张明乐回答第二题,清和亭的张道理回答第三题,田开坊的张道理回答第四题。”这样就不会搞错。
每当我回忆起这些场景,总会哑然失笑。
前几年回家,顺便到清和小学去看看。这时候的清和小学已经倒闭了,村里的孩子都在中心完小去上学了。这里不再是学校,而是村民们的煤球房、稻草房。
墙角边,已经没有找蟋蟀的小孩;教室外,已经没有做鬼脸扔石头的顽童;操场上,已经没有欢腾的场面;教室里,朗朗的读书声也不复存在。一阵伤感。
2007年,清和小学粉刷一新,摇身一变就成了我们乡的敬老院了。春节回家的时候,我只远远的看着她发呆,想起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如今雪白色的外墙,很眩目、很刺眼,刺得我眼泪直流。
三、云雾岭
云雾岭是我村后面的一座山,在全县甚至全乡都不是很出名,但是她在我村村民心中的地位绝不亚于山东人心目中的泰山江西人心目中的庐山等等。
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图腾,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源泉。云雾岭,则是我们村的图腾,是我们村的源泉。
云雾岭是群山,她的主峰叫云雾岭。站在云雾岭的顶端,望北可以看到隆回县,望西可以看到洞口县,望南可以看到新宁县,望东可以看到邵阳县,而自己的位置则在武冈市境内。就地理位置而言,云雾岭可以说是五县搭界的分水岭。峰顶还有处很宽阔的平地,大人叫“飞机坪”,据说国民党时期那里曾停过飞机,也有人说抗日战争时期那里打算修个军用机场,还有人说底下有金猫和金老鼠两件宝物,不管怎么说,这里是个神秘之处。充满幻想的我们,趁放牛的机会到处寻宝,遗憾的是,我们什么都没找到,甚至连个子弹壳都没有。
云雾岭的东面山坡很陡,我们叫陡石边。小时候在那里放牛的时候,我们这些孩子都喜欢在那里滚石头,几个人合伙把一百多斤的石头滚下去,看着石头呼啸而下轰鸣不息,我们欢呼雀跃。这是个很危险的游戏,假如下面有人或者有牛羊等躲闪不及,肯定会压成齑粉。后来在大人的训斥和教育后,再也没人玩这种游戏了。
云雾岭的西南方向,又有一峰,因为有块大石头从山脚一直矗立到峰顶,我们叫大石头岭。大石头岭中间有个小石洞,石洞外边有几株野桃树,但是桃子还没成熟,就被我们这些放牛娃吃光了。每到夏天,我们这些孩子就用棍子高举红色背心赤裸上身玩打仗游戏,看谁先爬上峰顶将“红旗”插上大石头岭的顶端。山上荆棘满地,当年的我们清一色的赤脚“行军”,却从来没怕过这些,如今想来,当年的我们应该个个都是铁脚板。
天快黑了,我们也玩累了,于是赶着牛往家走。走到大石头岭脚下有个池塘,我们就在这里歇息一会儿,让牛饮水,自己也顺便脱光下塘洗澡。这个池塘我们叫待怡塘(音),这里风很大,很凉快,我们村里的俗语讲:金刚寺的钟,待怡塘的风,可见这里名不虚传。
待怡塘旁边是片柏树林,我们叫柏树山。从柏树山旁往下走,快到山脚的时候就是大圳,大圳应该是70年代修建的,现在早已废弃了。
大圳下面是岩鹰洼,岩鹰洼是股泉水,它的正上方有块大石头,远远望去,就象一只展翅高飞的岩鹰,由此得名。我村里世代饮水就是靠岩鹰洼的水。高山必有好水,这里泉水清澈甘甜,村民修了密封渠道将泉水一直引到山脚下面清和小学旁边的那口井。井水清澈绿苔幽幽,直至今天,我的记忆深处总有那井绿波在荡漾。
1989年,岩鹰洼改造成一个大蓄水池,村里搞起了自来水。好景不长,正如传说中说的那样“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由于没人管理,自来水遭到村民自己的破坏,现在蓄水池坏了,井也废了,岩鹰洼的水放任自流,村民喝水还是从几里路外的其他村接的自来水。养育多少代人的生命源泉就这样破坏了,是云雾岭的悲哀?是村民的悲哀?
云雾岭山腹中有口井叫桐坝井,桐坝井旁边有座老房子,土砖木架瓦房,房子的主人是个姓邱的老人,名老喜,我们都叫他喜二爷。整个云雾岭山上只有这一户人家,他一个鳏寡老人生活得悠然自在。放牛的时候,下雨天我们就在他家躲雨,秋冬天,我们就在他家烤火。喜二爷很好客,也很健谈,一看到我们就跟我们侃上了,说他参军的故事,说他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中的英雄事迹。“头顶上的枪炮子密密麻麻满天飞,下雨的一样。枪炮子欺软怕硬,你越怕它,越来咬你,你不怕它,只管朝前冲,它也只在你身边噼里啪啦象鞭炮一样热闹热闹,所以到现在我还好好的。”他讲得最多的也就是这句话。英雄啊,在我们小孩心中他是个绝对的英雄,但是当我们问他为什么没当官啊没发财啊什么的时候,他只看了我们一眼,微微摇下头,又继续讲故事,从来没回答过我们。我们从他那双浑浊的眼睛中似乎看到什么,但是又什么都没看到,就好象云雾岭上的暮霭,我们永远把握不住。后来听大人讲,他耳背很严重,是年轻时候当兵落下的病根,或许他根本就没听到我们的疑问,或者他听到了只是装聋而已。他的经历对我来说,至今还是个迷。
喜二爷已经去世10多年了,听说他那老房子也毁了,他就埋在老房子的后面,如今已是芳草凄凄。他留在我记忆中是幅画:云雾岭的山径小道上,一个老人,佝偻着腰,牵着一条水牛,他们的身后,是巍峨的云雾岭,云雾岭上,云雾缭绕。
我已经有14年没上云雾岭了,云雾岭的故事,云雾岭的景,云雾岭的情,常在我梦中纷至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