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幕扁舟频入梦
新宁山水的神奇,风水的灵异,在孩提时代,就使我倍生神往之心。虽未曾见着灵气逼眼的山水,听着那些美丽的地名也足以慰藉渴怀:回龙、栾山、清江、黄龙、白沙……
舅父与新宁有不解之缘。16岁从省林业学校毕业,即分配在新宁一渡水林业站,旋于森工局任秘书,再辗转白沙、肖市、金峰山乡工作,操笔劳神与文牍为伍,几十年间风来雨去,上山下乡,入城出乡,跋山涉水,足迹撒遍夫夷山水间。喜欢吟诗弄文的舅父曾为自己题照:
书生两袖风翩翩,官宦成林已成仙。
双足踏遍风流地,方知才俊分外贤。
舅父成了“新宁通”,每次回家休假,他就在我们大人小孩面前吟诵:栾山跳清江,清江跃黄龙,黄龙卧白沙……那是一幅怎样秀丽而雄奇的画图啊,在陌生者的眼前腾挪扑闪!
舅父堪称一位合格的导游,对新宁的景点,说明清资南10景也好,说明清夫夷8景也罢,都能不时从他口中按需而出,4个字一句的景点名称,如珠串金线,响在耳边;铿锵之声,悦人心神。美景虽未见,秀色似已餐,将在人间武冈的亲人吊足了胃口,时时吸引至天上!那是怎样缠绵人的迷离梦境感觉!
尤是其中的石幕扁舟,我更是一听存情,一见如故,渐次一往情深。13岁那年初中的暑假,乘着酷热,舅父骑一辆单车,搭载我于车后,一路疾驰,迎来凉风习习。从未出过县域一步的我,平生第一次知道过了司马冲武冈地界,进入万塘新宁境内,折上观瀑轮渡(其时观瀑大桥尚未诞生),过造纸厂,只见污水如龙,翻滚奔泻,烟囱高高,浓烟滚滚。及今想来,环境污染绝非今日的专利。
前行数十米,举目望右侧,山峰入云处,见一道飞泉,喷云溅雪;飞流百尺,界破青山;又似天河澎湃,三峡重生;怒浪千寻,舞风扑石。舅父告我:此乃层崖瀑布!舅甥二人下车,为那惊涛一片,吼石飞空而久久伫立,目惊神迷!
再沿一色砂石铺面的邵新公路,飞车迤逦东去不远,至永安地界,忽见左侧一线山岩,临水一侧尽是峭壁,似一张硕大的幕布,一览无余的高挂折叠!舅父告我:此乃石幕扁舟!为让我看个真切,舅父引我移步江岸,站立张悬垂挂的石岩前,那种横亘千尺的雄峻,断壁临空的巍峨,势夺巨流的奇险,让人震魂骇魄,屏息静气仰视久久!舅父以沉稳的语气告我:石幕扁舟所在山叫回龙山,沿山脚小路进去2里许是杨溪江家,曾经出过一个大人物,叫江忠源,惊天动地而死……
现在年轻的兄弟姐妹,如醉如痴追捧的是歌星、影星;而过去年轻的我,在亲人的引导下,如痴如醉追捧的是这样一位悲情的历史巨星!
再后13年,因为命运之神的眷顾,我也落户新宁工作,与新宁有了朝夕相处的缘分。从此,一逢有暇,或独自一人,于层崖瀑布前览胜,我吟诵前贤“岩开千尺浪,石陡万年洲”的佳词;或邀朋呼友,于石幕扁舟前探奇,我们高歌先辈“谁鞭怪石点江容,漱玉涵波山影空”的美句。
爱异乡如家乡,一腔浓情深深!对这方山水“复制”久了,也知道这山这水这地方,在涛声远去的明清两朝,曾“打印”过不少令国人津津乐道的乡贤名宦:李敏、江忠源、刘坤一、刘长佑、刘华轩……这些人物中最令我追思的当是忠烈公江忠源,对他,我由陌生到熟悉,差不多花了我半辈子人生。因为妻子的二姨妈嫁在杨溪江家,住处与忠烈公故宅隔院相望,他们都是江姓后裔,同是一根藤上结出的瓜。每年年节走动,去到杨溪,站在地坪里,与他们谈天说地,也寻看他们的族谱,也广览诸多史料,有关他们前人的不少奇闻异事,便会争先恐后涌到“灌水”区向我“汇报”。
我记着了——忠烈公题写在赤木观澜亭的两副对联:
(1)、来路艰难,履坦莫忘回首处;前程远大,偷闲敢作息肩时。
(2)、当道数椽成大庇;清泉一勺有余甘。
承平日久,提高警惕,不忘家国有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粉骨碎身不惜!这样的明志宣言,你会想起左宗棠的“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谁能不感受到字里行间那种勇赴国难的慷慨激昂呢?真是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我记着了——说是有一副对联只有上联:宝塔七层,层层孔明诸葛亮——多少年过去了,无人能够续对!终于有一天,江忠源在操练楚勇之余,与人笑谈渴饮,由回龙山下漫步夫夷江边,踱至回龙庙前,触“江”见“桥”生情,心有灵犀一点通,以一己之姓名入对,迅破嵌名联难以续对之谜。
宝塔七层,层层孔明诸葛亮;
江桥九墩,墩墩常孺江忠源。
江公,字常孺。联句之工稳,续典之机巧,令人大开眼界、拍案叫绝:这续出的下联,将江桥的瑰丽英姿,个人的凌云壮志,志与古人比肩的愿心,交融得天衣无缝,挥洒在灵光浩荡的回龙山下,气韵澎湃的夫夷江中。
因了这些,忠烈公巍然屹立我心中!这位曾经叱咤过清朝一页风云的名将,他上奏朝廷力陈时弊的才情,他率兵出境勤王的豪情,他战死庐州的悲情,他的刚烈与气节,足以令人壮怀激烈,心生崇敬浮想联翩。每每与人叙谈,大有“开口不言江忠源,读尽诗书也枉然”的况味。
然而20余年前,长沙一次改稿之行,我乘便去拜访名闻遐迩、如雷贯耳的徐君虎先生。我的一位姨父是他的堂侄儿,君虎先生文化革命落难,遣返原籍时,曾在姨父家见过多次,彼此较为熟悉;谈天说地,谈古论今,也较为随便。与这位现代新宁名人的一席长谈,让我对那位长时期崇敬的先贤,倏忽之间产生了“不信任”的危机感……
那是深秋的一天。岳麓山间枫叶红遍,橘子洲头层林尽染。省城长沙,湖南省政协大院,一栋简朴的二层楼房,一间简陋的会客厅,省政协副主席徐君虎先生午休后接见了与我同去的一位朋友。当他得知这位朋友姓江,便打趣道:“江忠源,江总督的后人,幸会,幸会!”
君虎先生虽已年过80,却仍然身躯伟岸,腰板挺直,出言风趣,声若洪钟。接过工作人员递上的茶水,我们边喝边聊。君虎先生眼望江姓朋友,慢悠悠的冒出一句:“你的这位先祖,曾经操行成绩不及格!”
我们闻所未闻,以为只是一句戏言,闻言不免大惊,两眼直直的盯着君虎先生,怀疑他是说漏了嘴或说错了话?誰都说他博古通今呀!他见我们满腹狐疑,又重重的补上一句:“千真万确,这位道光17年的举人,有过一页欠光彩的历史!曾经品行不端,老夫不哄你们,宁愿天下人哄我这老头子,我不愿哄天下年轻人!”说到这暂停,他推开窗户,前面是一片开阔地,雄伟的天心阁城楼巍然入眼,“莫看他后来成了湘军初期统帅!少年江忠源,曾是新宁县的无赖子弟,享有盛名。饮酒日以继夜,赌博夜以继日,时常把裤子衣服都赌输掉。交游无所不至,中了秀才后仍不受礼法束缚,纠集乡中子弟作狭斜之游,一时礼法之士皆疏远他。”
听到此处,我们哑然,无言。君虎先生望着一脸惊诧的我们,呵呵一笑,又引经据典:江公中举人后,去京师交游。想拜谒同乡曾国藩,曾国藩初不想接见,对门房说:“此新宁秀才江岷樵,素无赖,善辞遣之。”听,岷樵是江公的号,古时称呼人的字,才谈得上是尊重对方的,曾国藩此时对江公的轻视溢于言表!
曾国藩的门房是个直性子,把曾国藩的话原原本本对江忠源说了。江忠源道:“事诚有之,虽然,天下岂有拒人改过曾国藩邪?”曾国藩大惊,令门房引入,弓马娴熟、武艺高强的江忠源侃侃而谈天下事,声震屋宇,手指擘画,衣袖竟将茶杯拂倒,犹谈笑自如,似乎没看见掉在地上的杯子。其时天下承平日久,江忠源却告曾国藩,天下不久将有大乱,士人当早做战乱之备!我的天,1844年,他就在家乡枕戈待旦兴办团练,好像领袖说的“大办民兵师”。要说明的是, 江忠源虽染上不少轻浮子弟的脾性,可学问见识却冠绝当世。
曾国藩听其一番谈吐,认为是奇才,为其相面后说:“吾生平未见如此人,当立名天下,然终以节烈死”。你看,曾国藩给江公看相算命好准,说江公“终以节烈死”,就是指他后来战死江西庐州,现在的安徽合肥。
说罢,君虎先生转身从桌上拿过几本线装书来,在我们面前扬了扬,递过来,我们接着,一看封面,赫然入目的是《啁啾漫记》、《清史稿》、《清朝史料汇编》、《咸同将相所闻》、《清代名人轶事辑览》等。有诸多史料为证,我们的疑虑逐渐化解。
少刻,我质疑:有句名言说,看一个人的过去,能测知他的现在,也能测知他的未来。以江公的生平事迹观之,却是“放之四海而不准”呀?
君虎先生答道:“是的!名言虽有名,却难以说尽纷繁的人间万事哟!大千世界,变化万端,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者为小人。这是最难预料的!君不见:上帝为每个人造了一张脸,欲为俊杰者再为自己造一张脸!”
这话说得有点深奥但是精彩,在那时说话,是不敢像现在这样放得开,来得猛的!我佩服之余有所思,故而又问:“敢问徐爷爷,在你的一生中,江公对你有无影响?”我年轻胆大血气方刚,想借这个问题难一下他!
君虎先生又是“呵呵”一笑,竟然毫不掩饰的回答:“有啊,而且蛮大的哟!
你想想,年轻人,乱世中一个不甘平庸的不第进士的举子,在洪杨事发,清廷穷于应付之际,投身靖难,以一己之力,创赫赫军功,让太平军的尸骨堆成自己的不世英名 ;仅两年,即经县令升任安徽巡抚,汉人未有进士功名而位列封疆大臣,江忠源实为第一人。江忠源升迁之速,世所罕见!真乃赫赫威名,压倒一朝文武!我平生虽也做了不少事,只是浪得虚名!与他相比,只是小巫见大巫!惭愧,惭愧!”
多少时候,报纸杂志一提及江忠源,就会是如黄河之水天上来的骂声一片,诸如“满清走狗、汉奸恶贼、镇压农民起义的刽子手”等等毁誉之词,我的内心也无数次的沉痛与悲哀,是于无声处的,哪敢在大庭广众之中去与人对阵?一听徐爷爷直揭时弊、吐肝露肺的谈吐,我感到有了如此忘年交知音而欢天喜地……
长沙一别,我记住了君虎先生的告诫:多读书,少盲从;勤思考,有主见。正确对待自己喜欢的古代人物,他有哪些东西值得你推崇,有哪些东西不值得你效仿,又有哪些东西要摒弃?任何时候,有这样的“家”说这样,有那样的“家”说那样,你不要管他是哪一家,你是你自己那一家,你要有自己的一家之见!你有你自己的一个脑壳想事,有你自己的一双眼睛看书,有你自己的一个嘴巴说话。你喜欢古代哪个人物,就走一分为二看人物的喜欢之路,让别人说去吧!
罗斯福总统的夫人埃莉诺的那句话你要永远记住:“未经你的同意,任何人都不能够使你感到不适。”
对于晚清这一段历史,我当年在苏联莫斯科留学时,就对马克思评价太平军的结论深以为然,他说:“除了改朝换代以外,他们没有给自己提出任何任务……他们给予民众的惊惶比给予统治者的惊惶还要厉害。他们的全部使命,好像仅仅是用丑恶万状的破坏来对立与停滞腐朽,这种破坏没有一点建设工作的苗头。显然,太平军就是中国人的幻想所描述的那个魔鬼的化身。但是,只有在中国才能有这类魔鬼。这类魔鬼是停滞的社会生活的产物。”对太平军的评价千条万条,记住这一条,足够!年轻人!
拜别君虎先生以后的许多年,我牢记其教诲在书中开阔眼界,知道了许多前所未闻的史实:同住客栈的陕西举人邹柳溪,病重喀血,贫寒请不起仆人护伺,江公因其温雅,视他为手足,亲自照料,量水称药,数月如一日,直至邹病死,又为他治丧,准备护送其遗骸归乡;此时江公的老师湘乡举人邓铁松,也在京师患喀血病生命垂危,江公又是床前侍奉汤药,须臾不离,江公分身无术,只得为邹柳溪治罢丧,嘱咐族人江传霖代送邹柳溪遗骸回归老家,自己亲送病危的老师南归,岂料未至家而去世,只好在半途上为老师治丧,而后亲送老师灵柩回到湘乡。
其后同年书生曾春田病死京师,江公又为其治丧。时逢夏日,同乡尸体已渐腐臭,为送同年早回老家安葬,江公单枪匹马,竟身负死尸,艰难跋涉在千里归途上。沿途客栈皆不让其投宿,江公以为人死他乡,回归故土,是天下的至理,情急无奈之下,被迫动以武力,客栈成战场,拳头打出留宿权,胁迫店家允其住店。这一路风尘仆仆,难言尽万千辛苦,最终将同乡送归故土……为这些,江公误了3年一次的科举考期!
史书赞他:生平忠孝大节,出于天性,猿臂长身,目炯炯有神,顾盼磊然。与人交,披肝沥胆,终始不渝。尤爱才服善,闻人孝友节义事,务成就阐扬之。
史书评他:湖南募勇出境剿贼,自江忠源始。朴诚勇敢之风,皆江公所提倡。蓑衣渡一战,为保全湖南首功!如无蓑衣渡之战,长沙陷落,湖南尽入太平军之手,丁忧的曾国藩必不能回乡募勇甚至会为太平军所俘,曾、胡、左、李诸中兴名臣永无出头之日,历史上将不再有湘军这一支武装。太平天国尽收湖南精兵,顺江而下,国无大将,清朝必亡。曾国荃虽克金陵,而江忠源保全湖南,于清廷存亡,其功犹在上。
江公的楚勇千人,造就清廷首相赛尚阿所督四万大军不可企及的辉煌,为湘省子弟兵打出了名声,正是蓑衣渡大战,鼓励了曾国藩等人编练湘军,也正是蓑衣渡大战,使得清廷放手湖南士人组建武装,经世派全面辉煌时期来临。
史书赞他:楚(湘)军之功勋,江公引之也,湘军之士气,江公作之也,江公种其因,后人食其果……
游石幕扁舟,览岩巅怪石,时看时新,未有尽时。沿江边小径行走,迎璀璨小花满眼,垂柳依然临波,翠荑依然丛生。身处名山胜水,便会想到与山水有染的名人。奇山异水,多少奇闻异事,欲说还休!
先贤早逝,崀山山水仍多情!那风云际会的一页,时时倒转流光乘风呼啸而来:面临国难当头,誓不当“范跑跑”!一年三百六十日,尽是横戈马上行的一幕,已定格成“悲情男主角”未竟功业的梦境。战鼓如歌,厮杀如泣,阵前多少血雨腥风,终化作河山满天云霞,江南牧童横牛,布谷声声;塞北羊肥马壮,驼 铃声声。
历史的血痕,化作石幕扁舟的晓风残月;悲情的荣耀,化作回龙山峰的白日红云!有人说,那石幕是一面硕大的战旗,正中镶嵌着一个红红的“江”字;又是一个硕大的挽幛,正中镶嵌着一个白白的“奠”字……不管怎样说,石幕扁舟在,回龙山峰在,历史的涛声虽然远去,石幕下夫夷江日夜奔忙流淌的涛声,那是为先贤奏起的永不熄灭的歌声……
2008年7月10日于新宁一中
石幕扁舟留胜迹,奇山异水见奇异 涛声已千年,山水美人间江忠烈公故居前留影青青田野中的院落,名曰杨溪江家,是江忠烈公的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