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都梁城墙共存的记忆
在城墙下出生,在城墙下长大,与城墙有关的记忆,与生俱来,刻骨铭心。
我的家,坐落在酱园巷口(一般人都喊做酱油巷),紧挨南门口城门洞子。屋子是两层楼的木屋,约30平米,进门就可看见溜光发亮的城墙——屋分四向,为了节省银子,这里面的一向全不用砌,以现成的城墙替代,不要一分一毫,坚实无比。老一辈的聪明,于此可见一斑。
紧挨着城墙的是一架楼梯。住在楼上,从小到大,一天到晚,在楼梯上上下下,都会睁眼就见城墙,还可以当做扶手,边摸着城墙边上楼。许是看多了,这属于我家私有的“墙壁”,从无新奇感,只是熟视无睹了。
总是看见,偶尔也细看,城墙大小不一的石头,砌得整齐划一,石缝间勾嵌的石灰,因年深月久,慢慢脱落,便能看见宽窄不一的石缝,我有时伸进手指淘摸,除掏出许多大大小小、形状怪异的虫子、碎石外,有一次竟然摸出了几块银元。母亲说,解放武冈时,解放军攻城,炮火连天,因为城墙坚固,来过好些人躲炮火,一定是有人匆忙里塞进去的!
靠着有办法的亲戚帮忙,与别人兑换了一些钱,此后两三年里,家里日子油水就充足多了。一个夜里,母亲还带我去大郎庙边的饮食店,专门犒劳了我一碗牛肉面!在那个年月,无比珍贵哟,是母亲与沾亲带故的掌瓢师傅预约了好久才有的硕果。多少年里,它的油香扑鼻仍然与时俱进的强劲……
四时可爱唯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是哟,哪个少年不轻狂!小时候的发狂,就是从城墙开始的。轰轰烈烈的积肥运动来了,挨着唐家院子一线的城墙下,挖了一溜十来个肥料凼,里面盛的都是粪尿水。小伙伴们搬了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子做了准备:单等城墙下有人经过,就将石头扔下肥料氹,粪尿水四溅,溅得人满身全臭,躲着匍匐在城墙上的我们,都笑,却不敢冒出声音,看着城墙下遭难者的狼狈像,有了不吃饭肚子也不饿的饱腹感。
有一次,一同伙没有瞄准,将石头掷向别人的开水壶,砰的一声响亮,开水壶被击碎。抬头一望,发现城墙上躲着的我们,那人不要命的直奔南门口城门洞边登上城墙,要来抓人雪恨理赔。没谁惊慌,等到索赔者距离不远,发一声喊,迅疾从城墙上扣住石头间的缝隙,簌簌的梭到城墙底下——他也吓着了,见我们如此不要命,遂放弃了索赔的念头:如果摔伤了人,哪能负得起责……心中气难消,他还是设法找到我们的父母,义愤填膺的控诉。自然,免不了大人的棍棒侍候!
年少没有记性。我们依然在外寻衅闹事:城墙上下,许多人在此种菜,中间留一条路。我们走过,见哪一蔸菜长得大长得好,就觉得不顺眼,将根扯松,不几日,许多菜就络绎不绝的枯萎死掉!种菜人不知奥秘,只是叹气,说是天不照看,白白费了力气!
镇南角,是拱卫城墙的炮台,都是巨石砌成。紧邻赧水,俗称南门河。夏日炎热,跳进河里洗澡,鸭子成群,嘎嘎声欢。我们潜入水底,将头上鸭子拖入河底,压上大石块,过一阵潜水去看,鸭已断气……天将暮,鸭主人焦急的召唤声响彻,一群作恶少年在河里做着鬼脸……翌日,一起去到大炮台,在附近山间捡拾干柴燃起,将死鸭子架在几根粗柴上烤,不久,烤全鸭成功,拿小刀破开分吃,满嘴流油香得很。一年难吃几回肉,自己动手啃鸭肉。满足,莫名其妙的满足!今日忆起,仍然难解当年遭了什么鬼纠缠!
紧挨城墙边的唐家院子,甚是宽阔,曾经办过县里的制面厂,因为肚子总是淘气,长唱“空城计”,也相约混进制面厂,偷过一点面灰粑粑尝鲜。这趟行窃,发现围墙边有一人家,栽有几株柚子树,一大蓬葡萄——果熟前去偷,吃不得,酸得滴尿。果熟后去偷,唱了好几曲《三毛历险记》!
柚子树粗而高。看到黄黄的柚子挂在枝头,随风轻摆的姿态,口水也摆出来了。大家协商了许久:若爬上树去摘,主人发现,一下子下不来,危险!一个个抓头挠耳,有了:做得几个大一点的弹弓,夹着石子使劲弹射,果然有成果:砰砰砰打下几个,有人在树下用手接着,一人拿一个飞跑了。有两个柚子很重,落在手上接不住,掉落地上发出猛响,主人摸摸索索出屋来抓,小贼崽们又都是攀着城墙“飞”下去了!身后照例响起一片骂声:那是一个不见月亮,只有一点星光的晚上……
葡萄熟时,白天有人在家看着,是不能动手的,选定半夜时分,听见满屋鼾声响便去偷。爬上葡萄架,许是年深月久,架子是朽的,从上面跌下,摔声响亮,不敢喊痛,不要命的逃,跑出二三十步即可爬上城墙,再勾住熟悉不过的石头罅隙,一溜烟如坐电梯,一眨眼走得远远的。蜷缩在城墙脚下的我们,分明听见城墙上有声音在骂:这些短命鬼,少家教的,这一下子又跑哪里去了?这么快,当得在飞,身上生了翅膀……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粒葡萄都显得无比珍贵,何况是个硕大的柚子,哪能容忍平白无故丢掉!主人虽然精明,时时提防,但遇上对手,还是守财力不从心!等到闻声而起来追,“小鬼”早已不见身影。少年不可思议百炼成精,经历城墙千百次的攀炼,早已身手不凡,如飞檐走壁的侠客,有此资本,上演的淘气传奇经久不衰,颇遭人恨!
至死不忘。跟城墙最亲,无事就在城墙上转悠,在城墙下绕圈。玩得兴起,就琢磨怎样上下城墙。也学会考察:城墙有高矮,高的一丈六尺许,矮的六至七尺。从矮处练起,熟了再往高处。小手在巨石上摩挲,手指在石缝里进出,也是时光苍老的成全,风吹雨打,日晒雨淋,有的石缝很宽很长,抓住一条条缝子尝试,像攀岩样的腾挪路径,哪里进手,哪里放脚,哪里好登,哪处好攀,无一不在心中!终于,有人登上了城墙!成了教练,就带徒弟。有了先驱,必有后继。放学不会回家,将书包丢在城墙下,钻研攀登的技艺,一年四季不会消停。白天练,夜里练,漆黑的夜里练,从慢到快,比试谁最厉害……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南门口“鬼捉鬼”的游戏异常热烈。简单化一下妆,或墨水涂黑一点脸,或脑壳上罩块烂白布,或将舌头伸出很长。那时候的街街巷巷没有路灯,就是家里的煤油灯也要省着照明。这样一群鬼,幽灵样在暗夜里追逐,又是悄无声息的躲藏,越是黑黢黢的地方,越是去隐蔽。要是被捉到,就算输了,输了得挨揍,几个人轮流打,在腋窝里抓痒,折腾得哭爹喊娘、哭笑不得。有次我被追得无处躲藏,不要命的跑进唐家院子,在走廊一侧探着一副棺材,盖子揭开了一截的,正好容身,我迅疾爬了进去,蜷缩成一堆。追来的几个摸着是棺材,发一声喊“有鬼”,便远远的跑得不见踪影……
大人们叹道:这些鬼呀,夜不收的,真要让鬼寻去的!这预言一点不灵,直到现在都活得好好的,还没有哪一个被“寻去”离开人间!
前不久回乡,在梯云桥畔徜徉,搜寻记忆中的古城墙,城墙早已不见,见着几个年近百岁的寿星,爆出老气横秋之言:“伢崽,那时你们好狂!”是的,那时,我们好狂!
友人改了名言赠我:当他回首年少时,不因没狂而悔恨,也不因没狂得出色而羞耻;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已经把我少年时候的“全部”精力,都献给了自己最壮丽的事业——为了狂而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