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一个猪血粑过年

今天过年，都不知道吃什么好了。满屋子的年货簇拥着浓浓年味，思绪就有点晃晃悠悠，不免要想起当年偷一个猪血粑过年的情景来。

那还是当知青的时候。已是大年三十的下午，全大队别的知青都回县城的家里了，剩我一个呆在插队点，静静地坐在小屋里。我没有家，每年过年都很简单，除夕夜里在小煤油灯下看书，待屋外远远近近响起鞭炮声时，喃喃地说一句：过年咯！上床睡觉。初一早起，做早饭。米是一定要煮足了，粮食再紧也不能紧过年。菜却奢侈不得，壁上挂的一、二斤猪肉是全部年货。通常是用一点点猪油渣拌腌干菜炒了，——那也是平日难得享用的美味。早饭后去生产队里一家家拜年，几十户人家串下来已是中午，赶紧奔十来华里路，去县园艺场的哥哥家。母亲已经不在了，父亲也因为政治历史问题早离开了教师队伍，在园艺场的另一个工区被管制劳改；还有个弟弟也在园艺场的知青点上，和哥哥一样当农业职工。兄弟三个加嫂子，和请假出来的父亲一起，吃上一顿有几样荤菜的年饭，实在是一年来最幸福的时刻，我当然从大年三十下午就要开始盼望了。

但那个大年三十的下午我却撤了自己的盼望。刚接到通知，要在大年初一去县人武部和公社作拜年演出。我是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骨干，无论如何缺席不得。还有几名知青也是宣传队成员，他们明天早上从家里直接赶到县人武部去。其实我心里并无沮丧，反倒鼓涌着激动。在那个政治热情遍地燃烧的年代，尽管文艺宣传队和今天的公司一样多，但我这种政治条件的人能参加文艺宣传队还是十分荣幸的，去县人武部和公社演出就更加意义非凡了，舍去一顿年饭（尽管有两三碗荤菜），又算得什么呢；至于家人团聚，也比不上激情满怀的集体演出意义重大啊！

这么一激动，就差点忘了一位知青朋友托付我的事：他有个从家里带来的小泡菜坛子，需要定期往坛檐沟里加水，不然水干了空气从坛盖的缝隙里钻进坛子，泡菜就会长白霉了。我趁着天未黑急急赶到这位知青朋友的插队点，用他给我的钥匙开了小屋，细心地灌满泡菜坛的檐沟水。直起身要离去时，头碰着了壁上的小碗柜，目光往小碗柜一扫，立即被里面一团黑呼呼拳头大的东西吸住了。借着窗口透进来的暮光仔细一瞧，高兴坏了，是个猪血粑呀！这可不客气了，伸手抓了猪血粑就走。心里向那位知青朋友说：你回家过年还有猪血粑搁这里，我替你干活不能替你享受了吗！

我不知道猪血粑在美食领域的历史有多久了，反正在湘西南一直是最负盛名的过年美味。其实制作不难，将生猪血和生豆腐搅和一起，再拌入辣椒末揉成粑，用谷糠或锯末熏制出来。但人们平日是不易吃到的，哪有那么多猪血和豆腐啊。我的兴奋可想而知了，我终于有了一个几年来最美的除夕呵。我将拳头大的猪血粑切了半个蒸熟了，在小煤油灯下小口小口慢慢吃着看书，猪血粑浓酽的香味将鼻孔嘴巴和肚子全塞得满满的，在加上耳边远远近近的鞭炮声，我心里真正有了过年的感觉。

初一上午去县人武部激情洋溢地演出，中午所有宣传队成员都赶回大队，各自提前做午饭吃了——即便过年，也只能一日两顿的。我的午饭菜太美：用留着的半个猪血粑炒了一坨墨水瓶大的猪肉，吃得满嘴油乎乎的。然后美滋滋去大队部集合，要去公社演出。大队部的坪里已到了好些宣传队员，大家一边在冬天稀罕的阳光下化妆，一边各自说着过年享了什么嘴福，有说吃了腊肉的，有说吃了鲜鱼的，有说吃了油豆腐的，有说吃了油煎糍粑的，一张张平日难见荤腥的嘴巴全闪着油光。

我那位知青朋友也是宣传队的。他最后一个到，老远就冲我嚷起来：嗨，家伙，偷我一个猪血粑咧！我指指自己的肚子，得意地晃晃脑壳：先提醒你，过年不准骂人的啊！他说：也就是过年，要不能饶你啊，我就一个猪血粑呢！

所有的人都笑了。阳光下，一片笑声里飘着腊肉味鲜鱼味油豆腐味油煎糍粑味，而我脑壳里缭绕的，还是那浓酽的猪血粑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