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我的《红蛇》
1946年农历正月21日出生于武冈东大路公堂上。5岁放牛,七岁砍柴,八岁上学,13岁遭遇三年苦日子饿得不像人样,20岁高中毕业遭遇文化大革命想读大学的美梦被一棒子打得粉碎,30岁到武冈祁剧团做编剧,42 岁将妇携雏背井离乡去了湖北,43岁考入武汉大学插班读书圆了大学梦,52岁与妻子一道办了内退返乡待候重病在床的老娘,55 岁南下打工成为一老打工仔至今。
出身寒苦,身无特长,只得靠码字为生。1972 年起开始在省级报刊上发表所谓的文学作品,有长篇《红蛇》、中篇《父亲的寓言》、短篇小说《九癫子说书》、《街坊》等三百多万字。2001年至今,转行于新闻编辑工作。
一生信奉:一、不要忘记帮助过自己的人;二、绝不与不孝之人深交。
小说《红蛇》简介与节选
一部《红蛇》,展现出一幅幅生动独特、气势磅礴的画面:老林苍茫,恶嶂迭出;雷鸣电闪,红蛇出没;山洪暴发,浊浪排空;设坛活祭,牛角悠悠;万物竞生,生死相搏……人与神、文明与愚昧、现实与梦幻,相与交织,浑然一体,真实地体现了作为巫楚文化发源地的湘西南大山文化氛围,生活气息与地方特色浓郁,让人难以掩卷。作品围绕新寨林木贸易联合公司总经理企图吞吐并侯九爷的责任林和设圈套挑选儿媳妇两条线索,编排了一幕关于爱、关于恨、关于命运、关于人格的活剧,勾勒出一个个栩栩如生、复杂真实的人物形象。
小说情节生动曲折,矛盾尖锐复杂,震撼心弦,发人深省。以下是《红蛇》的第32节与第46节,标题为新加。
32•活葬狗牯
侯九爷要为狗牯三爷举行活葬了!
这消息,一时间立刻传遍了新寨每一个角落。新寨的每一个人,都为侯九爷的壮举议论着,发表着自己的见解:
“侯九爷,是条汉子!”
“祖宗的脸面丢尽了,能容得的?”
“狗日的狗牯三爷,也实在缺德!一个疯女人也去……”
“他哪里是人?——畜生!他还放火烧屋呢,要不是二妹发现,九爷只怕早就没命了!”
舆论的天平,明显地朝着九爷一边倾斜,谁也没有同情即将被活葬的狗牯三爷。他太缺德,也太无廉耻,太无人性。在新寨人的眼里,是一个下九九八十次地狱也不嫌多的角色。谁还去同情他?怕莫要被大家的唾沫淹死呢!山里人看人看事,重感情。被狗牯三爷的恶行挑起的仇恨之心,淹没了所有人的理智。谁也没有去为侯九爷活葬狗牯三爷会带来的后果想一想,谁都以为狗牯三爷被活葬活该。
更多的人,在等待活葬这种只听说过而没见过的场面。见过这种场面的,只有已经为数不多老年人。他们除了向年轻一辈叙述自己尚能记住的每一个活葬的细节,还分咐街上的人赶早去买些鞭炮,到时活葬的队伍一到好放鞭炮送行。按风俗,活葬队伍从门行过时要放鞭炮的。饶恕死人,大概也是新寨人的规矩吧,放鞭炮送行祝愿死者来世别再造孽为祸,好好做人。
“九爷来了!”
“看,头发被烧焦了呢!衣服被烧烂了呢!这狗牯三爷,哼!“
侯九爷迎着人们恭敬的目光,进了一家百货店。片刻,扛着一匹白布走了出来。
“真要活葬了!”懂规矩的人说。那白布,实际上就是被活葬者的棺材。
是要举行活葬了。麻雀三爷、黄牯三爷再一次抓回狗牯三爷时,被火烧懵了的九爷一下子醒了过来:不活葬了他,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子子孙孙,左右对不起父老兄弟!他心中那几丝怜悯之情、骨肉之念,早已被那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侯九爷家门前,用树条子扎起一个一丈见方的木台,那是祭神用的,称做祭台。请来的三个道士,正在拭擦牛角。那牛角黑不溜秋的,还不知是哪个时候用过呢。唢呐子没有请到那么多,只请来了八支。响器倒请来了四台,此刻已经开始在卖弄本事,“刀切死尽”地暗地比试高低呢。土铳也没有那么多,只请来了四支。放铳的汉子,正在试铳:“轰隆……”“轰隆……”四支火铳全响,没问题。一头活猪,四只叫鸡公,也准备就绪,单等按规矩办事。狗牯三爷坐在一杷木椅子上用索子绑着,坐在堂屋里祖先牌子前,脸朝祖先牌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将要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只隐隐约约感到这一次的惩处将很严厉。所以,那张脸很沮丧,很晦气,全无半点生气。麻雀三爷、黄牯三爷,与另外四个请来的年轻汉子,一色的青衣青裤,头上还包着一块青布头巾。额头上的那个部位,用线扎了一块剪成上尖下叉的红布,上面画了一个由“雨渐耳”组成的符。认得的人说,那符念“疾”字的音,是鬼死了的意思。也就是人死了叫“死”,鬼死了叫“疾”。道士们画这样一个符,为的是镇煞压邪驱鬼逐妖,据说十分的灵验。六个青衣汉子,围在着狗狗牯三爷站着,没一个出声,有如六个泥塑的小鬼。
早饭时分,“轰隆”四声土铳,震耳欲聋,地动山摇,活葬仪式便开始了。侯九爷屋屋前屋后,全都是看把戏的人。整个新寨,这一天怕是没得一个做工的,全都来了,将祭台围得个人挤人,水泄不通。
土铳响后,三支牛角向天,发出低沉、不分高低的“呜”声,长达十多分钟。呜叫声一停,三个道士登上祭台,同时发出刺耳的嚎叫:
“吁啲咳嗬吖……啰”
“吁啲咳嗬吖……啰”
嚎叫声一落,九爷堂屋里发出一阵“嗬哟嘿”,前面四个青衣汉子,将一头百十来斤的活猪一人抓住一条腿,高高举着走了出来,走上祭台,面对观众站立十来分钟,然后放下。这时,九爷走上台,双手捧着一段白布,恭恭敬敬地递给中间那个道士。为首的道士接过,也不知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什么话,便将白布交给四条汉子。那汉子们接过,将猪从头到尾严严地裹好,只露出四支脚。
“吁啲咳嗬吖……啰”
“吁啲咳嗬吖……啰”
三个道士又一声嚎,引得堂屋里“嗬哟嘿”喊起来。青衣青裤的麻雀三爷、黄牯三爷举着木椅,连同狗牯三爷举上祭台,当中放下,为首的道士便将狗牯三爷绳子解脱。端起一碗水,以手点蘸着往狗牯头上轻轻地洒。这时候九爷端出一碗菜,一碗饭,一碗酒,摆在狗牯三爷面前。为首的道士说道:前头一条放生道,吃饱喝足乐逍遥!说完,将饭菜递给狗牯三爷。狗牯三爷一来并不知道干什么,二来已饿了一天多,见了酒饭,哪里有不吃之理?一时间,狼吞虎咽,把酒、饭菜吃得个一干二净。
观看的人,几乎傻了眼,交头接耳,议论不休:
“狗日的,也算条汉子!竟然脸不改色心不跳!”
“你听到了吗?不跳,不是死了么?”
“要听吗?凭他把酒、饭、菜吃得个精光的气概,也猜得出!”
……
不等议论停住,三个道士又“吁啲咳”地嚎叫开了。嚎叫声中,侯九爷再次登台,双手捧上白布。道士接过,“嗬吔”一声,念道:
布是清白布,
天师手中出;
织就五丈八尺六,
又缚灾孽又缚猪!
念罢,台上六条青衣汉子一齐上前,将狗牯三爷放倒在台上,用白布从脚上缠起,一道一道,由下至上,从脚至头,缠了个严严实实。狗牯三爷开始还哇哇乱叫,等到缠了嘴巴,缠了眼睛,哪里还叫得出?他如一根树筒子似地,摆在祭台上。
这时,九爷手中举着用枞膏扎成的柴把,登上祭台。他换了一身白褂子,青裤子,腰间扎一根红带子。上了台,先朝天地一跪,然后返身跪拜祖宗神位。那道士拿起一扎纸钱,先在台子中央化了,念道:
一扎纸钱台中烧,
送你上路做开销……
以后,在台子西、南、北各方,一一烧了纸钱,也各念了四句。前两句一样,后两句不同,无非是罪孽太重,阴间难过,需钱买路放行之类。围在前面的人听了议论着:
“阴司里,也兴钱买后门呢。”
“那当然,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么?”
“哈哈……”
有人不耐烦,说:“别嚷,道士要干什么了?快看!”众人便鼓起眼珠子,盯住祭台看道士要干什么。
那道士,最后取一扎纸钱,以火点燃,拿在手中,口中念道:
纸钱一扎照天烧,
送你上路做开销;
洗净一身图来世,
罪了孽了债也了!
念完,道士用纸钱火将九爷的柴把点燃。那柴把本身枞膏做的,立时燃起熊熊大火,冲天闪烁。
这时,三个道士将牛角吹起:
“呜!”
“呜!”
土铳四响,“轰!”“轰!”“轰!”“轰!”八支唢呐子,几乎同时吹响,呜哩哇啦。四套响器,锵咚锵,铿咚铿,“刀切死尽”地震天动地敲。侯九爷堂屋里,有人将鞭炮点燃,一路放出,最后堆在门口,噼里啪啦,火星四溅,烟雾遍地。台上一阵喊:
“啊升起吔……”
四条汉子,一人抓着一条猪脚举起。麻雀三爷、黄牯三爷也将被白布缠成一筒的狗牯举起。九爷举着火把,走在最前面。其次是四条举猪的青衣汉子,他们后面,才是麻雀三爷、黄牯三爷。三个道士紧跟在后,举着牛角,成品字形呜呜吹着慢慢走。道士背后,八个吹唢呐子的,吹得腮帮子鼓起,一张脸几乎成了一个圆球。四台响器,在唢呐子后面,套着唢呐的曲子,一会紧,一会慢,相互比试着敲锣打鼓,显身手,争高下。那四支土铳。每支两个人,不那么紧跟队伍,而是这里放一铳,放完就跑,到前头又装硝药点铳。两个提竹篮子沿路散纸钱放鞭炮的,在队伍两边,也争着看谁纸钱扔得多,鞭炮放得多。那一张一张的纸钱,在他们手中飞出去,飘飘洒洒,落满一路。
看热闹的更来了劲。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拥簇着送活葬的仪仗队,只见摩肩接踵,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如一队前小后大,密密麻麻的蚂蚁。这个把那个撞下了田坎,那个将这个的鞋子踩落。不时间有孩子被踩得尖叫,或父或兄,着急上前将孩子举起来让其骑在肩上,追着仪仗队伍走路。间或那放鞭炮的将即将燃完的鞭炮往空中一丢,冷不防掉下来,落在伢子妹子头上,噼里叭叭,把人群轰开一个圈,或姑或婶冲进圈去,帮她拍打掉正在噼叭乱响的鞭炮,然后手扯手又挤上前去。一路上,喧哗、轰叫、敲打、与拥挤的人群,汇成一道河流。
这河流,涌进新寨街口。
街上的住户,大门张开。各家各户,早已有人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鞭炮,只等队伍过来便好点火放鞭炮。第一家的鞭炮一起,第二家的鞭炮便接上了声。一条街,中间是送活葬的队伍和看热闹的人,两边是火星四溅、烟雾缭绕的两条火龙。那火、那烟,那队伍稍一过去,便漫向街心,将队伍的后半部分淹没掉。
队伍到了寨王家前,那鞭炮放的更多,怕莫是堆起放哩。稍一注意,那厅堂中央,放着一面圆镜。圆镜对着街道,像摄像机一样,将举火把的九爷,举猪的四条青衣汉子,举狗牯的麻雀三爷与黄牯三爷,拥挤的看热闹的队伍,一一摄下来。这也是新寨人的风俗。凡属于家里要做好事的,碰上送葬的队伍从门前过身,总要架一面镜子,以避鬼邪。那镜子,便如一面照妖镜呢!
也有举着照相机真的在拍照的,就是韩玉。
前天晚上,寨王回村,他确实吓了一大跳呢。车子开走了,他背身还起鸡皮疙瘩。那寨王要是上楼进了房,看见石保婶,韩玉只怕没脑壳吃饭了呢。没想到他不愿再寨里露面。不露就不露吧,让韩玉也好好享受享受一晚吧。那狗日的石保婶,难怪寨王缠住不放,硬是有媚得到男人死的本事呢。在他端着的照相机的胶卷上,就有他与石保婶寻欢作乐的形象装在里头呢。现代化也真他妈妈的×,什么东西都办得到。卡嚓,自拍,永久的纪念!那晚上,他搂着石保婶,听到卡嚓的声音时,心中还在嘲笑寨王。此时此刻,他猴子一样窜前窜后抢拍送活葬的场景时,不再是嘲笑了,而是心中不时地骂寨王:
“他妈妈的×!想得真绝!”
他不是个傻子,寨王的用意,他已明白。九爷办完大事,等待他的也许不是寨王,不是韩玉,而是戴大盖帽的人了。那时,什么瓦曹岭,都会听寨王调遣!这寨王,不也真他妈的太厉害了么?
难怪他那么兴致勃勃!如果人死了真的有魂,那狗牯三爷不变鬼来卡死你才怪呢!韩玉,你不害怕么?
遗憾的是狗牯三爷双眼已被白布紧紧缠住了,别说看不见这一幕,一颗心只怕早就被缠死了,僵硬了。
他说僵硬了,被白布缠得那么死!你看,他被麻雀三爷和黄牯三爷双手高高举着,身体僵直,不能弯曲。他前面,九爷一双手举着火把,一步步走着。他那烧焦的头发、胡子的脸上,没一丝表情。
过来新寨街,踏上去望崖潭的小路时,九爷的脚步明显地加快了。为什么要加快脚步呢?九爷,你是想早点送他上路,是不是?他太伤你的心了,是不是?
九爷没应。他心中突然又想起老伴,那临终前的一双眼睛!那眼睛似乎在盯住他,在问他:
“你就是这么操心的吗?”
这话,字字如磐石!九爷身子一阵颤栗,脚抖了抖,几乎要被压坍了!他咬了咬牙才挺住。快一点,快一点。再这么慢慢游,九爷受不了啦!
难怪他加快了脚步。
火把一加快,后面的必定要跟上。刹那间,牛角更响,唢呐更亮,响器更叫。队伍里,六条青衣汉子一齐喊:
“嘿!嘿嘿!哟哟!”
人流随着前面的火把,如一下子掺进汹涌的山洪,在狭窄的河道上后浪催前浪,向崖顶涌去。四支土铳早已在崖顶等候。六条青衣汉子一道崖顶,轰隆四声,把崖头震得晃晃荡荡。响器家伙早已不计点子,一色地不停地如雨点般敲,浑然一团,分不清哪是鼓,哪是锣,哪是钹。唢呐子、牛角也一齐长鸣,不管什么曲谱不曲谱,“呜!”“哇!”不停不歇。加上鞭炮堆着放,火星、硝烟弥漫,整个崖头如闹沉沉的船头,随波荡漾。
这时,九爷将火把往崖下扔去。“嘿……哟哟……啲……”众人一声喊,天塌地陷,山崩水倾。两团白影,漂下崖顶。
九爷顺着一株老松树,身子瘫了下去。他想听那两团白影漂下崖后发出的声音,却怎么也听不见,听不见……
那两团白影,却永远留在一个套有长焦镜头的镜框里。
46章 九爷上路
侯九爷成了新寨的客人,每家每户都排着队请他喝酒。
请侯九爷喝酒的事,是公安局派人来过新寨一次之后开始的。侯九爷活葬狗牯三爷,据说公安局知道了,只等调查清楚就要抓侯九爷去坐牢,说是犯了法呢。这消息在新寨传开后,有人念及侯九爷为民除了害,实在是做了一件大好事,便请九爷喝一顿酒。虽不明说,实是送行之意。如是一开了头,整个新寨无一例外,连寨王也登门邀请了呢。
侯九爷每次做客,均由老林头陪同前往。一则两人情谊深厚,二则也只有老林头才能陪得起侯九爷喝好酒。请酒的人,知道他俩的关系,自然也得将老林头一并请了去。
寨王请酒,去是不去?麻雀三爷、黄牯三爷极力反对,侯九爷也不想去。岂知老林头却连连摇头:
“老侯头,别人的酒可以不喝,这光寨王的酒,非得去喝!”
“老林头,为什么啰?”
“关云长单刀赴宴,图的什么?可以跌死在大山里,不可跌死在平地上!”
“好!这酒去喝,一定去喝!要喝还要喝它个有点汉子气,醉死也要让寨王见了胆寒!”
麻雀三爷、狗牯三爷只得依了两个老头。临走时,老林头吩咐,若是天黑未回,两兄弟到寨王家来接人。侯九爷说声“笑话”,抽脚便出了门。路上,老林头如此这般又说了一通,侯九爷乐了,说:
“今天这酒,看来要醉一回了!”
寨王从三点等到五点,才等来两个老头。迎进厅堂,自然免不了谦让客气一番,然后入席就座。侯九爷往首席一坐,说:
“寨王,抢先了。”
“别这样说,今日应该你坐的。来,来,喝酒!”
三妹与赵家奶奶在厨房办菜,立元上下端盘递碗,伺候三个人一碗一碗地豪饮。酒过数巡,侯九爷说话了:
“这么闷着喝,是什么味道?别人请我喝酒,总得送我两句好话。活了六十四岁,没见过牢房,没尝过红炮子。这一回,说不定能见识见识,也不枉来世间一遭了。寨王,你说呢?既然请我喝酒,为我送行,总够为我说两句好听的呀!”
老林头心中有数,也就不会去接腔,只顾自己喝,不时拿眼去睃寨王,看他怎么接腔答话。
寨王实在尴尬透了。他请侯九爷喝酒,原只想做个样子的,他料定平日与他生死冤家对头的侯九爷不会上门来喝酒的,没想到侯九爷居然答应了。面对面端碗喝酒,想起诉状是自己递到公安局去的,又请他喝送行酒,这话怎么讲?更何况,家里还有一个解内情的三妹,不是更要考虑考虑该说些什么,该怎么说吗?所以一连数巡,没说几句话。侯九爷将上一军,他心中更虚了底,一时应答不了。
“好了好了,这酒我没法喝了。我侯九爷是个粗人,生来爽快。喝这没来由的酒,没得意思。老林头,走!”
侯九爷把碗一丢,拿起旱烟管就要走。寨王这时才着了急,连忙拉住:
“九爷,你坐!你坐!这酒,当然是为你送行的。”
“好,这还象寨王说的话。喝!老林头,干!”
三人一碰碗,底朝天。寨王又将三个碗斟满酒,说:
“九爷,为你送这个行,我心中不好受呢。外面的人说,是我告了九爷你的状。其实呢,是这么回事。上面要我代理镇长,总少不了不少公事呀。法制宣传月,上面要不懂法的材料,问到你搞活葬的事,我只得说了几句。”
“你说得好!”侯九爷又喝了一碗。
“公事公办,也是应该的。”老林头凑了一句。
“是呀,没办法。想不到三妹听了个三言一句,把话传了出去,害得我寨王背了这个黑锅!”
“没关系,我说了,正想见识见识牢房们朝哪边开呢。多炒两个菜,让我喝醉就是了。”侯九爷哈哈一笑,似乎不当一回事。
“没想到,上面当了真。九爷,所以,你今天能来喝我寨王的酒,我是高兴的。让外面的人知道了,也好堵一堵他们的嘴。要是真告了你九爷的状,还会来喝我寨王的酒么?”
侯九爷一听,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没想到寨王还有这么一个目的,岂不是自己卖了自己?他正愣着,被老林头在桌下踩了一脚。缓过神来去看老林头,老林头正笑眯眯地开口:
“寨王,这倒是蛮要紧的。我就听了好多人说,是你寨王告的状。我看呢,这桌子坐三个人,喝得也冷冷清清,倒不如叫立元去喊几个隔壁邻居来凑凑兴,一块喝酒。见了老猴头在你家喝得这么尽兴,那谣言不是不攻自破了么?”
“好主意,好主意!我侯老九正是个喜欢热闹的。立元,快去喊几个人来陪酒!”
立元一听,没等寨王发话,人已出了门。不一会,已喊来五个,四方桌子一坐,恰好满满的。寨王还没猜透老林头的用意,见人已来了,只得起身招呼:
“今天,九爷上门喝我寨王的送行酒,也好说明是我寨王告的状是假的。请各位来陪客,那就一定尽兴!”
“九爷,你放心,我寨王身为镇长,不会不为你说话的。狗牯三爷坏得怎样,村民们哪个不知道?都说你为大家大义灭亲,除掉一个祸害呢!来,干!”
“干!”
“干!”
桌上的人,来了兴致,都将碗一举,喝了起来。说说笑笑,又吃菜又喝酒,不觉又喝了几巡。侯九爷是个急性子,耐不得这么慢慢地喝。他向寨王一伸手,说:
“来,寨王,划几拳!”
“好,今日里,为九爷送行,奉陪到底,喝过痛快!”
“全福寿——弟兄!”
“七子团圆!”
“三星高照!”
“八仙过海!”
“六六大顺!”
没喊三个来回,寨王输了,只得喝了一碗。又来划,又输了。这么一来,寨王输了五盘,赢了一回,五比一。寨王不服狠,还要来。侯九爷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跟你这么一划,我喝不上酒,太亏了。”寨王不肯放手,缠着侯九爷又划了几拳,弄了个平手,每人喝了四碗。
“寨王,别让我坐冷板凳,看你们喝得眼馋。来,也划几拳!”老林头也伸出了手。
“不行了,不行了,醉了!”
“醉倒你寨王?鬼才相信!”
“真的,醉了。”
“啊吔,看个嫌个,我这陪客有什么喝的啰!——老侯头,你一个人喝,我走了!”
几个陪酒的人,连忙将二位老头拉住。寨王说:
“来,林老师,舍命陪、陪君子,来,划几拳就划几拳!”
老林头鬼得很,喊“三星高照”就是“三星高照”,喊“九九归圆”就是“九九归圆”,一连八大碗,全让寨王喝了。老林头一摆手 ,连说不划了,喝不上酒,亏了。寨王输得来了火,从来还没见过划八拳输八次呢。他一把抓住老林头的手,舌头有点僵了:
“林老师,你别、别看不起人!来,再来划、划几拳!我要是再连输八碗,我、我甘愿喝十六碗!”
“好汉!”
“要得!要得!”
众人只想看热闹,连声喝彩。老林头还有点不情愿,说:
“让我先喝两碗,好不好!”
“不行!”寨王抓住手不放。
“哎吔,老林头,别拉拉扯扯了!我就不信你还赢八次!放心,酒有你喝的,划!”侯九爷在一旁叫。
“好,划就划!”老林头答应了。
两个人嘴里同时喊一声“全福寿!弟兄”,又划起拳来,一个是急于求胜,红着脸粗粗地喊叫;一个是稳中求智,看得分明,猜得精确。没想到八个回合完了,又是寨王输了。寨王眼红红的,身骨子已有点左右摇晃。老林头拿酒斟上,还要寨王喝八碗,人已瘫了下去,跌坐在地上。
“哈,这八碗酒,要算我的了!”老林头乐了,自斟自饮起来。
侯九爷一见,慌了,抢过来就喝:
“不行不行!怎么你一个人喝哟!”
其他五个陪酒的,把寨王扶起来,让他伏在桌上,也陪两个老头喝酒。老林头与侯九爷抢着喝了三碗,身子晃了晃,“啪通”一声,也跌到地上起不来了。侯九爷一见,大笑:
“老林头,怎么也喝到地上去了?看我侯老九的!”
侯九爷喝得兴起,端一碗酒,在桌子周围一边喝,一边晃晃荡荡地走。喝完酒,把碗一扔,“叭”地打碎在地。拿了旱烟管,敲桌子,砸凳子,一把拖住老林头,哇哇乱叫:
“哈哈……狗牯,你往哪里跑?跟我见祖宗去!”
“啊!啊!”老林头也哇哇乱叫。
“走!再不走,我一旱烟管脑壳砸死你!”
老林头往寨王身后躲,侯九爷在后边追。陪酒的人见他们一发醉了,也就不再饮酒,拉的拉侯九爷,扯的扯林老头。侯九爷挣脱了去,一把扯过寨王,叫道:
“寨王,哈哈!找到了,找到了!朝栗子吔……吃肉的在这里!快来哟!问他讨肉哟!朝栗子吔!”
寨王一下子惊醒了,酒力攻心,身不由已,看到侯九爷哇哇乱叫的样子,不由得想起疯女荞荞,失声叫道:
“荞荞饶命!荞荞饶命!”
老林头也爬起来了,拖住侯九爷:
“荞荞,跟我回去吧!荞荞,跟我回去吧!荞荞……”
侯九爷愈发疯态大发,扯住寨王:
“寨王!你往哪里走!还吃肉么?朝栗子还有肉呢!”
“荞荞饶命!饶命!”
“饶命?你的命饶得么?害死了朝栗子,害死了我,如今又想害死九爷,能饶得你么?”
三妹、立元、赵家奶奶,一见堂屋里这般模样,纷纷走了出来。赵家奶奶看出来其中门道,觉得是荞荞附身,立时急得冒冷汗,马上取了钱纸、香火,一边烧,一边磕头祷告:
“荞荞息怒,荞荞息怒……”
侯九爷抓了三柱香火,又舞又叫:
“走!寨王,阎王老子面前论理去!狗牯欺负了我,九爷主持公道,你还去告状,看完饶你不饶你!走!走呀!”
寨王吓得呆了,跪在地上,连声讨饶:
“荞荞饶命!我不该告九爷的状呀!荞荞饶命呀!……”
众人看得呆了一般,竟然不知道如何了结这场闹剧。直到麻雀三爷、黄牯三爷来了,黄牯三爷将爹一背,麻雀三爷搀了老林头,才离了去。老林头一边走,一边说:
“荞荞回去吧,寨王已经认罪了,我们回去吧!”
一直出了街口,两个老头自己行走,哈哈大笑,连叫“痛快痛快”。回到家里,与两个年轻人说了一通如何捉弄寨王,又大笑了好一阵,才倒在床上呼噜噜睡了去。
睡到第二天日出三竿,两个老头才醒来过来。正欲吃早饭,麻雀三爷匆匆走进屋来,说:
“爹,来了来了。”
“来了什么?”侯九爷问。
“公安局的!下了车,进冲来了。”
“啊!”老林头出门去看,远远看见冲里走来五个戴大盖帽的警察,连忙返回屋里,对侯九爷说:
“老侯头,你我相好一场,这回,真要分手了。”
侯九爷一听,爽声一笑,喊道:
“麻雀,拿酒来!”
“爹,怎么办?”麻雀三爷一边倒酒,一边问,那眼泪也往酒碗里掉。
“没出息!斟酒,等我与老林伯再喝一回,好上路!”
老林头端起碗,老泪纵横:
“老侯头,喝!”
斟上第二碗时,五个戴大盖帽的公安人员已到了门口。突然,黄牯三爷从里屋冲出来,举着一把斧头,哇哇地叫:
“不准抓我爹!不准抓我爹!”
来人一见,立时拔出手枪,喝道:
“把斧头放下!快把斧头放下!”
黄牯三爷哪里肯听,仍然举着斧头,不准来人进屋。
两个老头默默地端起第二碗酒:
“老侯头,喝!”
“老林头,喝!”
麻雀三爷又给两个老头斟满第三碗酒,然后,倒地跪在地上,向站在门口的公安人员求饶:
“求求你们,别抓我爹!要杀要砍,我去我去!”
咔嚓!铮亮的手铐套上了麻雀三爷的双手。黄牯三爷并未吓住,依然举着斧头,面对枪口挡住门口,双手僵持着。
“老侯头,喝!”
“老林头,喝!”
第三碗酒喝下,侯九爷站起来,亲自斟满一碗酒,走到门口:
“请各位让一让!我侯老九不会劳你们费力!”
公安人员一听,对视了一会,让开了路。侯九爷高举酒碗,对着天地三跪九叩,然后将酒洒下。最后,又斟上一碗酒,走进堂屋,敬了祖先。完毕,把旱烟管递给老林头:
“老林头,交给你了,帮我带到奈何桥上来吧!”
说完,迎着公安人员,将手伸过去。黄牯三爷举着斧头冲上去,挡住侯九爷,对着一个拿手铐的公安人员就要砍过去。侯九爷一声喝:
“放肆!”
黄牯三爷仍然不肯丢掉斧头,嗷嗷狂叫。
“丢掉!你冲他们干什么?他们是吃国家饭,干国家事……”
黄牯三爷只好将斧头丢下,两个公安人员立即上前,咔嚓咔嚓,将二人铐上。
一行出了门,往冲外走。老林头追过去,跌坐在门槛上,叫了一声:
“老侯头!”
走了,走了。老林头划拳喝酒的老伙伴,走了。老林头,怎么办?
走了,走远了。
走远了么?不,没有走远,在老林头心里呢!“呵……吙吙!”“呵……吙吙!”“呵……吙吙!”老侯头哟,不是你在呼唤么?“呵……吙吙……哟!”老侯头,我来了呢。来,哥俩划几个拳?——什么?听我唱《古磨歌》?——没琴,一把火烧了。——清唱?好呢,老伙计,听我唱给你听!
莫问因缘因果,
莫问起承转合;
阴晴圆缺谁先后?
传说是一轮古磨。
……
老侯头,怎么样?这《古磨歌》?
老侯头走了,听不见了。父子三人,已被押送出冲,押进停在路边的囚车。
囚车未出接口,一个异乎寻常的场景出现了:
新寨的男男女女,不知一下子从哪里冒出来,密密麻麻跪满一路,阻在囚车前面。
押车的公安人员被这场景弄得慌乱了,一个个掏出枪来,打开保险。喇叭叫着,警笛也呜呜叫着,尖利,恐怖。然而,黑压压的人群如山连着山,绵延在公路上,组成一道厚厚的屏障,巍然不动。囚车的车轮碰着了跪在前排的人都肩,只好停止前进。发动机仍然在轰鸣,警笛仍然在呜呜叫。黑压压的人群,却没有一个抬头。一个个跪在地上,低着头,双手高举,如一片森林。这手的森林中,悬挂着一张纸写上字的白纸。有的写上“具保”,有的写上“狗牯奸人放火,活葬应该!”还有点写上“九爷是好人啦!”最醒目的,是一张大白纸,上书四个大字“青天有眼!”
人的群山,手的森林,在尖利的警笛声中肃然耸立,寂静无声。
瓦槽岭静静地立着,盘旋而上的公路如一道绳索,把它紧紧地缚住了。
更远一点的木架山,从厚厚的云雾中突兀而起,山峰如剑如钩,也伫立静止在厚厚的云堆之上,肃穆寂静。
山如是,水亦如是。没底潭一反平日惊涛拍崖的气势,被烟波牢牢锁住,如一条潜龙。
九爷,山为你送行,水为你送行,乡亲们为你送行,难怪你那么洒脱,那么镇定,那么自如安然。
够了,九爷!人生能够如此,够了!
车门开了,为首的一个公安人员钻出车门。左手抓住门,右手提着枪,脚踏在门边,向跪地的人喊话:
“村民们!快让开!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妨碍公务,是违法的!村民们忙起来!快让开!……”
没有人答话,也没有人抬头。
整个新寨,几乎同时陷入了凝固的空气之中。天不动,地不动,青山不动,流水不动,就连平日不时划过屋顶的山雀子,也不见了。
车内,闭目养神的九爷睁开了双眼。他透过窗口望去,看到密密麻麻跪在地上的父老兄弟,不禁难以按捺。他想站起来,马上被对面的公安人员用枪逼住:
“不许动!”
不准身体动,心是阻不住的。他心头一热,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涌向面前,在向他说话。不太容易动感情的侯九爷,此次老泪纵横,模糊了双眼。新寨,每一寸土地,几乎都在与他的脉搏同时跳动,与他的热血溶于一体。
“我是对的起祖宗的!”他在心里说。
突然“叭叭”两声枪响,惊了他一跳。他望了望门边鸣枪警告的公安人员,意识到这样对峙下去将会造成的恶果。活葬狗牯,不就是为了替乡亲们除去一害么?倘若因为自己让乡亲们反而受到连累,又怎能过得去?天塌下来,有我侯老九顶住够了。
侯九爷又一次想站起来,又一次被枪口逼住。
“让我出去!我不会跑!我不会跑!我去求乡亲们起来,让我出去吧!”
在侯九爷的恳求下,干警们交换了一下意见,由两个人押着他下了车。
他的手被铐着,脸上淌着泪。他一步步向跪在地下的人走近去。走近人群边,他用袖子擦掉了脸上的泪,“扑通”跪了下去:
“各位乡亲,侯老九谢谢大家了!”
说完,连磕三个响头。然后,爬起来,走近去扶跪在地上的人。走到一个人身边,倒地一拜,然后再扶起对方。无论男女,无论老少,侯九爷一一跪拜,一一扶起。
走到两个妹子身边,正要下跪,被抱住了双腿:
“爹呀!”
侯九爷一见是大妹、二妹,也动了感情。附身用被手铐铐住的手摸着二人的头发:
“大妹!二妹!……”
“爹呀!”
“爹呀!”
两个妹子惊天动地地喊着,打破了山东静默,水的静默。山被唤醒,水被唤醒,一齐替大妹、二妹呐喊:
“爹呀!”
“爹呀!”
侯九爷默默地接受着呼唤,好大一阵,才说:
“大妹、二妹,起来!”
大妹、二妹松开侯九爷,从身后拿出一瓶酒、一个碗。大妹斟酒,二妹恭恭敬敬地呈上:
“爹,请喝了女儿的酒吧!”
侯九爷接过酒,仰脖子喝下,三碗酒一落肚,豪气顿生,将二人拉起,爽声一笑:
“好,莫哭了。我早就说过,是祸躲不过,躲脱不是祸。我认了,好生过日子吧!”
说罢,又去拜别的人。一个个拉起来了,发现最后一个是寨王。侯九爷看清了之后,哈哈笑两声,转身上了囚车。
人们终于让开了道,默默地伫立两旁,目送着囚车呜呜叫着缓缓开过。站在车门边的公安人员,已经将枪收起,将右手举起,向路两边的村民们敬礼。一直离开了人群,才坐进车去。
跪在路中间的寨王,见囚车开过来,才一闪身跳起来,他躲过一边,向囚车内望了一眼,看见里头有一双带着冷笑道老眼,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等他再去望时,囚车已经上了寨门坳了。
人群散去了,寨王还站在那里,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