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那年的记忆(下)
“信哥哥,你去哪里?这么早!”第二天,我一打开门,就看见邻家的哥哥挑着一担竽筛,准备往外走。
“哦,我去栏门江(缸)插秧,顺便去你美姑姑屋里捞担秧回来。”
“你带我去要得么?”
“不行,你娘佬子生病,需要你照顾,再说你这么小,哪个要你?”
“哥哥,我伢老子请医生去了,等下就回来了,插秧是我的绝活,你晓得的啊,肯定有人请。”
趁信哥哥还在犯嘀咕的时候,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臂,半央求半撒娇的说:“信哥哥,你就带我去,带我去嘛。”
“那你去收拾收拾,快滴啊。”看信哥哥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我心里偷偷直乐。一溜烟跑进屋里,捡了两套干净点的衣服,穿上那双半新不旧的凉鞋。
“妈,你好好休息,我跟信哥哥去栏门(缸)江。”我走到床前,轻轻的对妈妈说。
“你去做么咯,你隔咯小,哪个请你,莫去。”妈妈有气无力,还来不及起身阻止,我飞也似的跑出了家门。
“你个小丫头片子,晒起来﹑累起来莫哭哦。”
“信哥哥,你别吓唬我呢,我又不是没吃过苦,双抢时我还经常开夜班插秧呢,比我姊姊都厉害﹗”说起插秧,我一脸的得意,自打九岁那年开始学插秧起,几年的时间让我成了亲戚朋友口中的“插秧手。”
由于妈妈常年累月犯病,爸爸忙完家里的季节活,又得走街蹿巷靠打棉被来维持家用,每逢开学,我和二姐那百来块的学费总让爸爸操尽了心,只有变买家里养的猪﹑鸡鸭等养牲來东凑西借。也许是应了那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们家三姐妹比同龄人都要懂事得多,大姐早已辍学在家,用她稚嫩的肩膀挑起家里的重担。而我和二姐总能自觉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为爸爸﹑姐姐分担一些。
早就听说,龚里交通方便,经济活络,垅里人自然也会享受,春耕生产﹑农忙双抢时,通常是请一大帮子人花几个钱,一两天搞掂图个清闲,不像我们村上的人,因为要省钱,一家人在田里慢慢摸,一摸就是七八天。自然,我们村里人一般都趁这个空档出去帮工,赚几个肥料钱。我早在心里盘算,今年若是有人去,一定跟着去赚点零花錢 。所以一听说信哥哥去槛门江,我蹿得比兔子还快。
犹记当时的心情,激动而且兴奋,一路上天公作美,太阳公公躲在云中,胜似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少女;一丝丝泥土的芬芳在空中慢慢浮动,春风轻拂,犹如妙龄少女的手抚摸着人的脸,柔软而略带湿润。年少无知的我,就如一只欢快的小鸟,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信哥哥,今年插秧的行情怎么样?”
“去年是六块,今年少也有六块一天吧。”
“哦,六块。”我若有所思:“做两天十二块,做三天十八...”想着妈妈抓中药的钱有了角落,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脚步不知不觉也加快了,紧跟在信哥哥的屁股后面,半步也不敢落下。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衣服透了,头发湿了,脚后跟磨破了,那双硬胶的凉鞋被我掂在手里,索性打起了光脚。
“信哥哥,栏门缸还有好远?”
“快到了,过了那条江就到了。”
随着信哥哥的手指望去,只见一条蜿蜒的玉带缠绕着片片农田和房屋,房屋的上空炊烟袅袅,缕缕青烟就如婀娜多姿的少女,扭动着柔软的腰肢跳着欢快的民族舞。几座白色的高楼大厦魏然矗立,像珍珠一样耀眼夺目....
“妹仔,到了,过了这条河,对面就是槛门(江)缸了。”信哥哥的话此时无疑似兴奋剂,我一扫初时的萎糜,忘却了疲劳,也忘却了妈妈的病,疾走至江边,俯下身来,鞠了一把水往脸上糊乱的拍着,“好凉快哦﹗”我情不自禁的欢呼起来。
眼前的江景令人豁然开朗,江对面是粮田和房子,还有江畔的一排绿柳,一阵微风吹过,柳枝翩翩起舞,不禁让人想起了那首古诗《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 二月春风似剪刀。”岸的这边,全是长满青苔的石头,和参差不齐的松樹,还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野花,零星的点缀在杂草丛中,她们用专情的目注默默的注视着﹑守护着这条古老的江。
江不大,约十几米宽,但很长,肉眼看不到源头,也不知道流向哪,只是潺潺不息的流水似乎在诉说着一个古老而缠綿的故事。水深处只见一片湛蓝,偶尔泛起阵阵浪花,犹如闪闪发光的鱼鳞;水浅处清彻见底,可以清楚地看见水底的鹅卵石,还有成群结队的小虾小鱼沿在石头边上怡然自乐,我猫着腰,把手伸入水中,还来不及合拢,小鱼小虾忽的作开花状散了。
暖暖的江水泛着点点细绿,一如玉石般美丽的颜色,一时兴起,捡起薄薄的石子,斜甩而去,在平静的水面上飘过,立即激起了数十朵浪花,妈妈的病仿佛也随着这小小的浪花融化在江水里....
“你们要不要过河?”直到划船的大叔一呦喝,我才抬起头。一脚踏上船,船晃了一下,像要往外翻一样,我心里害怕了,忙蹲下身子,双手攀住船沿,生怕一不小心掉进水里。船划過的水痕,猶如一條長蛇緊隨在船上,顺流而上。划船的大伯,动作矫健而有力,不一会儿就把我们送到了江的对面。
我跟在信哥屁股后面,转了一大圈,才找到在田里扯秧的美姑姑。
“了容,你也来了。”几年不见,美姑姑比记忆中要苍老了许多。
我羞羞怯怯的叫了声“姑姑,姑爷”,便自顾自的换起裤脚下了田。
“她硬要我带她来,你看看,哪家需要帮工的。”信哥哥指指我,无可奈何的摇摇头。
“哦,要得,明天唐医生家请人,我晚上跟他说说。”得到姑姑的承诺,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感激之情难以言喻,只是不知不觉中加快扯秧的动作。
下午,我就在美姑姑家插了半日秧。四点多钟的样子,信哥哥便挑了满满的一担秧回去了。临走时,看着我眼里的落陌,信哥哥说:“你放心吧,美姑姑已帮你找到事了。”
吃晚饭的时候,美姑姑硬是塞给我六元钱,说是当天的工钱,其实也差不多就是半天活,我死活不肯要,但是美姑姑硬是不依。没法,只好忐忑不安的把钱收在口袋里。
当晚,我早早和衣而卧,却久久不能入眠:想起病中的妈妈,又想起美姑姑对我的好,心里感动得一踏糊涂,还是俗话说得好:“亲的亲不得,疏的疏不得。”
“她是我娘家的堂侄女,人懂事勤快,娘佬子长年累月生病,看着放署假,想出来挣几个零花钱。”
“她插秧速度快,连我都赶不上。”美姑姑刻意的强调这一点。
“好,那要得,你明早送她到垅里来嘛。还是妹子懂事,唉!不像我家那几个鬼崽崽,一到农忙就不见人影。”
朦朦胧胧中,她们的对话一字不落的钻入我的耳里,泪水悄然滑落。
第二天天刚朦朦亮,我听到美姑姑起床的动静,便也翻身而起,美姑姑还说是认床吧,睡不着。其实是心里挂记着帮工的事,一直处于半醒半睡之间。洗涑完毕之后,我便随美姑姑出发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在于晨。”垄里俨然一遍春忙的景象,一路上只见大叔大婶挑着竽筛,提着水壶,换着裤脚,神色匆匆;有的在扯秧苗,有的在插秧,还有的大叔大伯在施肥,他们互相的交談着,不时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只是觉得奇怪,怎么没人牵牛耙田哩?“龚里田里的水是活水,无须梨耙,直接施肥插秧即可。”经美姑姑点拔我才知道其中的奥妙,不禁自嘲起自己的无知来。
美姑姑把我交给了唐医生的媳妇,一个二十来岁,和善美丽的大姐,我在她的領導下,安安心心的干了一天半活,但是热心的唐夫人却给了我两天的工资,十二元,加上美姑姑的六元,一共十八元。记得当时回家的路上,我把钱紧紧的攒在手里,深怕一松手便不翼而飞了,凭着来时的记忆一路疾走。到家时,钱被汗水浸湿了,当我把钱交给妈妈的时候,望着我一脸的兴奋,妈妈的眼睛也湿了....
那十八块钱,就是我十三岁那年,也是我人生中第一笔辛苦钱。说是辛苦钱倒是一點也不夸张,炎炎烈日下,容不得我半点偷懒,我如插秧机器一样重复着单调而又无聊的动作。大人们都说小孩子没有腰,其实那天晚上,与唐医生的媳妇同眠,腰部硬生生的痛,卻不敢翻身動彈;脸上﹑手臂上晒脱皮不说,那田里的青蚂蝗叮在腿上麻痒麻痒,扯都扯不掉的情景,至今都心有余悸。更多的还是我心里的感动和感激。要不是美姑姑,也许我也找不到事,要不是唐夫人,也许我也赚不到十八块,记忆中的唐夫人和蔼可亲,那神情依如妈妈慈祥的笑容一样温暖。吃饭的时候,她媳妇說“这个妹子插秧好快,连我们都赶不上。”唐夫人為了鼓勵我﹐还刻意夹了一块大鱼放进我的碗里,并当即“下旨”說留我一个,给她们家插完最后三分田。记得,當天晚上,唐夫人买来五香瓜子,边嗑边聊,问长问短。第二天下午临走时,还说“下次来你堂姐家,记得来我家玩。”……
许多年后的今天,那条河,那些人,那些事,恍如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