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婶进厂记
下班去饭堂的途中,正和同事聊得起劲,殊不知从旁边“嗖”的冲出一个人来,一把拉住我的手:“XX,我终于等到你了。我来不及看清楚其人的面孔,就听有人直呼我的小名,其欣喜若狂的语气就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我定神一看,原来是一个村的老乡——木匠的老婆,按辈份来叫她婶。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确,亲切的乡音,熟悉的面孔,唤起了我对家﹑对亲人的思念。看到她,我自然十分高兴,拽起她的胳脖说:“婶,走,吃饭去!”
吃饭的时候,我从她断断续续的陈述中得知,她这些年过得并不好,为了给患精神病的儿子治病,家里已一贫如洗、债台高垒,就算这些年她在外面打工的钱,给儿子治病,也犹如杯水车薪。生活的压力迫得她直不起腰来,她虽然只有42岁,但是岁月的风霜在她脸上毫无忌惮的刻下痕迹,蓬乱的头发贴着头皮,隐约可见缕缕白发;1米5不到的个子,背微驼,大概是承受的打击太大,整个人浑身上下都笼罩着浓浓的忧伤和失意,连跟我说话也是一幅诚惶诚恐的样子。见状,心里忍不住难过,曾几何时,往日里心高气傲的她,竟变得如此卑微而无奈?
在我的记忆中,她待人一直是冷淡淡的,她很少与亲邻来往﹑沟通,是那种“各人自扫门前雪”的本分人,了解的知道是性格使然,不理解的觉得她是自视清高。我上学时从小学到初中,都要从她家门前经过,每次与她打招呼,她都会淡淡的一笑,并无过多言语交流。她老公是我们那里有名的木匠,手上的功夫活每天都有,两个儿子机灵可爱。起初,一家子的日子也算过得红红火火。
我在外飘泊多年,又外嫁他乡,只是偶听人提起,她的大儿子,小时候那个清秀可人,学习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的伢子,前几年,因考大学失利,郁闷成疾,现已疯疯癫癫,生活都难以自理。
为了儿子,为了那个家,她只好远走他乡出来打工,原来在别的厂做清洁工,一月下来也能赚个七八百块,但如今工厂倒闭了。她失业之后,几经辗转,工作没着落,身上的钱却已所剩无几,无意中得知我现在的厂,于是直奔我而来,并且希望能帮她介绍进厂工作。
我们厂招工规定:女性不能超过35岁,负责招工的“眼镜”是个刁钻难缠的主,靠裙带关系进厂不到三月,跟他少有打交道,但听很多人抱怨他办事死搬硬套,遇事脑筋不转弯的那种,平日里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斤斤计较,没完没了,不是咱私下里说他坏话,实在是向主管抱怨﹑投诉他的人太多了,耳儒染目,对他平时的为人处事倒也了解几分。
所以咱婶这实际情况,估计他那一关难过。我心里直犯嘀咕:帮吧,自觉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帮吧,自己的良心肯定受到遣责,遇上这种事,我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见我沉默,她用一种近乎岂求的眼神,定定的看着我,眼睛一眨都不眨,我真的不忍心拒绝她,拂了她的意,只能轻轻地安慰道:“要不我试试吧,一定尽力而为。”见我如此应承,她才轻轻的舒了口气。
下午上班的时候,我准备去找眼镜。心想先探探口风再说:“主任,我介绍个人进来行不?”
“行啊,按正常程序进来就可以了。”这只老狐狸,求人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就给我添堵。
“那是当然,只是我所介绍的人年龄稍微偏大了点,你看能不能....”
“年龄超过35岁就不行。”我话没说完,他立马斩钉截铁的說。
“就是超龄了,我才想找你商量商量,网开一面,帮帮忙行嗎?”“人在屋檐,不得不低头”,我把说话的声音一降再降,心里却别扭极了,曾几何时,我这样低声下气的求过人?但是我近乎恳求的语气并没有打动他。
“哎!你都是人资的人,自己内部订的規则都不执行,还让别人怎么遵守?”看他一幅大义灭亲的样子,我顿觉理亏气短,恨不得自己找个地洞钻进去,一脸的尴尬,讪讪的走开了。
真是出师不利,碰了大钉子,心里不禁打起了退堂鼓,但是当我一想起那双可怜的眼神,还有那眼神后面的故事,我又犹豫了,“还是找咱们的张老头吧,整天待一个办公室,他肯定脱不了情面而答應。”我在心里打著腹稿,演习了一遍又一遍,才鼓起勇气站在他的面前。
“协理,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我忐忑不安的说。
“哦,什么事?你说吧。”张老头抬起头,脸上永远是那招牌式的笑容。
“有个老乡想进厂,42岁了,能不能给她一个就业的机会?”
“42?呵呵...还没我老嘛,你写个申请吧,我签个字。”张老头状似掂量了一下,马上做出了回复。
我强忍内心的喜悦,赶忙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申请毕恭毕敬的递上去﹐随着“碰”的一声响,张老头盖上他的章,此时这个兰色的印可就像一根救命稻草,我拿在手里反复的看了看,复又跑去找眼镜:“主任,我介绍这个人进厂,已经协理同意,麻烦你多关照。”“眼镜”面无表情的接过申请條掃了一眼,倒无言词,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婶,你明天两点之前赶到生活区门口来应聘吧。”
“哦,好!要得,要得!”婶在电话的那端激动得仿佛不知说什么好。
原本想着这事总算尘埃落地,没悬念了,谁知第二天,招工的时候又节外生枝——
“XX,那个戴眼镜的说我年龄大了,被保安赶出来了。”婶給我打電話的時候都急得哭了。
“怎么会这样?你在那等我,我出来看一下。”
“协理签字都不生效?真的是脑袋进水了。”我心里又急又气,火急火燎赶忙往生活区跑。
“你去哪?有公出証明吗?”值班保安见我风风火火的样子,赶忙把我叫住。
这个鬼厂就是规矩多,出大门必须有放行条,如果是公差就必须有公出申请单,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边跑边说:“我去生活区,有急事,麻烦包容一下。”
生活区门口,和婶一起被趕出来的还有好几个,都是上了年纪的,见我接过表婶手中的身份証,她们也直央求我顺带帮个忙,“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哪还敢自做主张,我无奈她看了她们一眼,直奔招工处。
“主任,这是怎么回事?我介绍的人,申请协理都签字了,怎么又被赶出来了?”眼镜仿佛没料到我会出现在招工现场(明文规定,招聘时,不允许任何人出现在招工现场)。
他微微一愣,便理直气壮的说:“哪里有申请,我没看到啊?”曾听说此人难缠,如真看来倒也名不虚传。
“申请我昨天亲自送到你手里的,你不会这么健忘吧?”堂堂一主任竟然信口雌黄,我用鄙疑的目光迎上他。
见我如此架势,倒也不好意思再抵赖,很不奈烦的说:“好啦,你去上班吧,叫她到门口等我,面试了下再说。”
我转身往回走,看到婶正在门口张望,那神情就如一个无助的孩子,我更加坚定了要介绍她进厂的信念。
她见我满脸的不悦,嘴角嚅动,试图安慰我却欲言又止。
“婶,没事,他说申请不见了,等他出来再说。”
“申请?是不是这张?刚刚那个招工的给我的。”我接過一看,没错!就是我昨天交给他的,协理盖的兰色章印清清楚楚呢,我不禁气打一处来。
远远的看见眼镜走来,我便气冲冲地迎上去:“主任,你不是说没申请,这是什么?协理盖章都不生效,真是大白天活见鬼了。”我也气极,口不择言的质问道。
见我兴师问罪的样子,他大概气不过,一把夺过申请条:“这是协理亲自盖的章吗?”
“哦,说来说去,你在怀疑我偷盖协理的章啊?你这不是在侮辱我的人格吗?好,既然这样,走!咱俩找协理对质去。”语说到这份上,我也豁出去了。
“我有说你偷盖协理的章吗?好啦!好啦!别纠缠不休啦!把拿身份証来。”他恼羞成怒,脸都涨成猪肝色。
“年纪这么大了,还进什么厂嘛。”他转身往前走的时候,我分明听他小声的嘀咕着。
婶终于还是进厂了,看她感激涕零的拉着我的手,连声地说着谢谢!我的心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顿觉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