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槽门
潘吉光
(短篇小说《古槽门》在《人民日报》副刊发表后,由《中国文学》英、法文版译载,入选全国中学语文教材和《湖南新时期十年优秀文艺作品选》。)
一
这是古槽门么?
是古槽门。石门槛,石门框,上面拱着半圆形的青砖门帘。那门帘早没了瓦,石门框也破损了,刻在上面的两行对联,被凿掉了下联,露出一行麻子凼凼。
一副破落子弟相!我默然。
三十年了。从这槽门走出去,到走进这槽门,不多不少,整整三十年了。出去时,那气派也够威风的。我父亲八兄弟。我是这个大家族中的头一个大学生。列祖列宗盼望着的“功名”落到我头上,当然光彩。记得,送我上学的那天,全家人喝了三坛子酒,放鞭炮的烟火熏得人睁不开眼。出了槽门,老父亲把我喊住,要我面对老祖宗传下来的古槽门跪下:“祖宗在上,不孝男出行千里,祈望庇荫护佑!……”
现在,这槽门似乎高了许多,庄严许多。从槽门往里望去,还是长长的四方天井,用鹅卵石砌成。四周的条石,或断,或歪,或无,或残缺了。右厢房换成了一色的红砖屋,门窗红漆放光;左边依然如旧,黑黑的木板墙,歪斜的柱子下端被腐蚀和磨损得成了锥型,立在圆圆的垫石上。我记忆出的东西,有的换了,有的还在,有的却不见了。
少了点什么呢?槽门!
是槽门!那是两扇坚硬得连子弹都难以打进的?木门。厚厚的,沉沉的,转轴牢牢地立在石凹槽中。小时候,有一次,我从父亲的教棍下跑出来,与几个小兄弟推门玩,几双小脚踏在门的横方上,双手把住门闩,大家一齐用劲,槽门便“吱呀吱呀”地往里转动,然后“哐当”一声碰在石门槛上,快活极了。没想被父亲抓住了“拜槽门”。父亲指着门上刻的花纹图案,敲着我的脑壳皮:“败家子,这槽门会毁在你们手里!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什么?--鱼跃龙门!不食寒窗之苦,焉能出人头地?”一想起这些,膝盖似乎还隐隐作痛。然而父老兄弟却说:“季光能考上名牌大学,是槽门面前拜出来的,祖宗荫福!……”
突然,斑驳的槽门里涌出数十口人,老老少少把我堵在槽门口。
“哎哟,光叔回来了!”
“光弟,三十年没回家哩!”
“快喊,光爷爷!”
我忙不迭声地招呼着,答应着。
“光叔,你与我想象中的不同呢!”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的汉子走过来。别人告诉我,他是养鸡万元户,我的一个堂侄,全省都蛮有名的。
“什么不同哟?”我问。
“我一想起你呀,嘿……”
“说呀!”
“拜槽门呢!!”
众人大笑,我也跟着笑。用手摸着被凿得尽是麻麻凼凼的石门框说: “那时,这对子还没毁呢!”
“还不是万元户的功劳!”人们又笑了。
“光叔,那是我当造反派干的。现在想来还后悔呢!”万元户抓了抓耳朵,“弄坏了槽门,考不上学校,只得养鸡卖罗!”
说着,一个门高户大的汉子举着条板凳挤进来给我坐。他是谁,我已记不太清楚了。
“哈,又来了一位老太爷!”万元户笑着把来人推到我面前。
“光哥,还认得我么?我是季庆!”
“啊,是你?我走时,你才十来岁呢!”
“嘿,现在呀,我的儿子昭文快要读大学了呢!”他脸上也流出自得的笑。
“真的么?”我问。
“光叔,你还不信?昭文都向他汇报过几十次了,说门门考得好!”万元户说。
“嘿,考了五年啦,这一回,嘿……”
“分数出来了么?’我问。
“昭文与老师对过答案,没问题!”季庆笑咧了嘴。“光哥,你回来得也巧,今天我置办一件大事,就到我家吃饭吧!万元户也来!”说着,拉起我往正堂屋里走。一边走,一边大声喊:“昭文,昭文!快来见光叔!”季庆边喊边叨咕着。喊了半天天也不见儿子的影子,口骂心不骂地说:“这鬼崽崽,我讲了好多,光叔拜槽门读上大学,步步高升,富贵发财。要他学着点。这个没出息的,光叔回来了,不出来见面。就要读大学了,还这样出不得众,见不得人,听光叔介绍介绍经验嘛!”
二
酒席早就摆好,设在这正堂屋里,好丰盛啊!特另是那血浆鸭,红红的辣椒,脆嫩的子姜,黄黄的甜酱,稠稠的血浆,佐在切得细细的子鸭肉里面,辣辣的,甜甜的,香香的,那味道馋得人直流涎水,大开胃口。
“来来来,光哥,多吃点!省城有血酱鸭吃吗?”
我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嗨,血酱鸭算什么!光叔还在乎这个,人家吃的那席面!见也没见过你们!吃的是海参,墨鱼,鱿鱼……”
“就是我们响石河里的小游鱼?”
“碰鬼你们!鱿鱼,海里面的,最有营养了。懂吗你们?能享这口福的,除了拜过槽门考上大学的光叔,泥巴腿子想吃,莫做秋梦!”养鸡万元户到底见过世面,算得个活跃的角色,说话幽默风趣。
“光哥!”季庆站起来,打断万元户的话,举杯对我说。“你带了个好头,昭文才跟上来了。我敬你一杯!”
我有点犹豫,万元户已给我斟满了酒,说:“光叔,庆叔怕莫把你说灵了,哪时哪刻不骂昭文:‘是我的崽,就向光叔学学!’还不该喝上一杯?!”
“好,我喝!”我一口干了。
“好事成双!”季庆又来了。
这个兴是败不得的,我只得又喝上一杯。
“以后,昭文进了大学,还要你多指教呢。这一杯,先敬上了!”
季庆用这条理由、那条理由向我劝酒,一连灌了我八杯。我有点昏昏然了。
“好了,光叔是老大学生,又是专门写文章卖的。问问昭文老弟的文章考得好不好吧!”万元户帮我解围,又出了一个点子。
季庆一听,很是高兴。连叫“好,好。”
“昭文,昭文!来,把你写的文章拿来!”季庆大声地喊。
昭文到底来了。只轻轻地点头喊了一声“光叔”,又低下头去。“昭文,把考试情况向光叔讲一讲。”
“考上了的,考上了的……”
他的声音很小,反复地说。
“语文考得怎样?”我问。
“考上了的!”
“数学呢?英语呢?”
“考上了的!”
“你怎么知道都比去年考得好呢?”
“考上了的!”
他两眼直呆呆地望着我。我的心象被戳了一下似的颤动着。他那目光,为什么这样?
季庆听了却很舒坦,很高兴。边喝酒边观赏着儿子,象欣赏一件无价之宝。
“昭文,把作文找出来给光叔看看,快去!”
昭文回到房里翻腾了半天,拿出几个作文本来交给我。我随手捡出一本翻阅着。其中一段文字紧紧地叩击着我的心弦
……考了五年了,讲起来都丢人!我担心会把人考死!难道来到这世上就为的受这个活罪吗?不!我决定逃学。悄悄溜出了校门,走着走着,到了农贸市场。远远地,我看见一个高大而黑瘦的老人。那瘦弱的身躯盘踞在一担高高的干柴边,两手捧着一块又黑又脏的汗帕,那乌黑的嘴唇在啃着汗帕里兜着的冷饭,见人过来,忙起身迎上去:“要柴么?同志,好干柴,松树枝干柴!”当别人不理他扬长而去时,又把嘴唇埋进那洗澡、擦脚、揩汗并用的脏得发酸发臭的汗帕里,啮啃着那散散粒粒的冷饭。那突出的牙巴骨上下不停地颤动着。我的心一阵抽搐、痉挛:父亲,这是我可怜的父亲呀!为了送儿读书,一天挑三担柴进城,一担又一担,儿子数不清呀!我无地自容,我不敢再看他一眼,也唯恐被他看见而伤他的心。我悄悄地缩回了脚步,往回走,往回走……
机灵的元户仿佛一眼看透了我的心境,不无安慰地对我说:“昭文老弟还是有福气!苦是苦了点,总算跃龙门了!”
“哪里有你行!”季庆嘴里称赞着万元户,却明显地有不屑一顾的神色:“你的高楼大厦盖起来了,有颜色的电视机也置办起来了,这排场,这阔气,谁比得上!”
“来,来!光哥,干,酒醉英雄汉,喝酒也同送崽读书一样,要有点子硬劲哩!光喝闷酒有啥出息!”季庆高兴得把酒一饮而尽,拉过儿子昭文的手臂,觑在手表上仔仔细细辨认了老半天。大约瞧准了时间,当机立断地说:“时辰到了”便转身朝祖宗神位作了三个揖:
“祖宗荫福!祖宗荫福!”
然后,拉着几个身粗力大的小青年,随他一起进了正屋房,又一齐踢踢踏踏地上了木楼梯,楼板被压得嘎嘎作响,只听得几个人齐声喊:“起!”楼上顿时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
楼板也发出了更加难以承受的嘎嘎声。慢慢地,沉重的脚步声向楼门口移。没等见人,便见一块又厚又宽又长乌黑发亮的东西,徐徐滑落下来,接着,又一块同样的东西徐徐往下滑落。倏忽问,我对它由陌生变得熟悉了:那是槽门,我们家的?木古槽门!我忙奔过去,掏出手巾缺擦那横方上历史遗留吓来的尘埃,急于寻找、辨认我童年时踏在上面的脚印!我做佛又听到了我们一群小兄弟攀住槽门转动时“吱呀吱呀”动听的音乐,想起当年离家时,父亲教我跪槽门的情景!
我沉浸在遐想之中。季庆他们已将两块?木大槽门抬到正堂屋中间,细细地擦,细细地人们围着槽门发出各自的议论和感叹。季庆当然表现得最活跃,也最喜悦:“光哥,我今天请酒,就是为了安槽门,安我们家这两扇古槽门!祖宗传下来的,灵气呢!”
三
人们对于季庆这一壮举,显出敬佩和喜悦的神情。只有万元户两眼鼓鼓地瞪着古槽门出神,惊愕、慌乱、茫然、恍然,各种表情在他脸上复杂地交织着,很不自在。他当初是破“四旧”的红卫兵,领着一帮人来砸了古槽门。石门框上双狮滚绣球的浮雕图案凿掉了,又凿石门框两边的浮雕对联。那是我祖父的祖父沿用古人的一副对联:
门对千竿竹
家藏万卷书
原来,槽门对面小山丘上确有一片茂密青翠的楠竹林, 一年四季,不论什么气候,看去都是诱人的好风景,用这做上联确是再贴切不过的,据说我祖父的祖父是个秀才,家中珍藏了不少少古书字画。到我父亲手里,留给我记忆里的是两个小书柜,当然也都是“四书五经”之类的古籍,另有《本草纲目》等好珍贵的古版中医药书籍。后来呢,山丘上的楠木眼看越来越少了,我父亲闲时读点古籍典,也得关起门来,悄悄地轻声吟哦了。再后来,山丘上一片光秃。连个楠木蔸也找不着了。我父亲的书,也被破破“四旧”的人烧了。尽管这样,那门联的下联也还是被凿了去。长条麻石门框上,便留下麻麻凼凼的斧凿痕迹。有龙凤呈祥浮雕的槽门,被贫出身的季庆拿去,围了猪栏。不知不觉间,围猪栏的槽门竟不见了。有人偶尔提起,季庆也只是不经意地说:“早劈做柴禾烧了,那灰倒在学大寨试验田里,蛮肥的呢!”
槽门,就这样被人们慢慢地淡忘了……
“我们这个大家,发子发孙,出读书人,就是有这祖宗传下来的槽门显着灵光!光哥拜槽门拜出息了,是不是?!后来又考了几个大专生,再后来又出了几个师范生,当了教书先生。我累死累活送昭文复课应考,就是相信这槽门终有一天要显灵!是不是,今年终归显灵了!昭文考好了,中了!门门与老师对了答案,都做对了,没错!所以我今天请酒安槽门,懂不懂?!”
“难怪,难怪!我当红卫兵破‘四旧’,凿了槽门口的对联,不能跃龙门,只能喂鸡卖。大不该,大不该!”万元户想起这些,自讽自嘲地说。
这时,季庆一声喊,全家人齐心合力,把擦洗得乌光放亮的两扇古槽门抬起来,威武地经过长方形天井,朝槽门口走去,又一齐动手,很快把槽门便安了上去。当季庆点响了千子鞭,噼里啪啦中,全家人都流出了眼泪。
人们把门关起又打开,打开又关起,象欣赏古琴古乐似地聆听那古槽门发出的“吱呀吱呀”的声音。特别在季庆听来,这是多么动听,多么感人肺腑的音韵啊!这声音,会把他儿子送向远方的大学堂。
突然,有个汉子走进槽门。我辨认了一下,是我的又一个堂弟。他走向我,想喊,嗫嚅几下没出声。然后,轻轻地走到季庆跟前:
“你家的昭文没上线!还差一分,差一分!”
季庆一时懵了,他不相信,惊愕道:“你敢胡说乱嚼舌头,我就要你跪槽门!”
“我刚从昭文的学校回来,是昭文的老师告诉我的。不信? 你看!”说着,把抄着分数的一张纸递给了季庆。季庆接过一看,脸色突变,扑通跪在槽门前,两手使劲捶打着乌黑发亮的门面:“槽门!老槽门!啊!啊!啊!……”
然后又起身向屋里走去。这时,昭文铁板着的脸也变了样,竟哈哈笑着,神情恍惚,对着槽门,一面狂舞乱跳,一面嘶叫着:“我考上的!我考上了的!与老师对了答案,都对了!……嘿嘿嘿……考上了,我考上了!……”
空气凝固了。人们惊谔不已,正不知如何是好。猛然间,听到横屋季庆房里传来呼救的喊声:“救命呀!喝农药哪!”
人们一拥,扑挤了过去,嘈嘈杂杂一片混乱。
“快送医院!快送医院!”
“哪来的钱哟!全送崽读书复课了。天哪!……”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万元户马上站出来,二话没说地接上腔:“救命要紧,救命要紧!先从我这里拿去!”说完,噔噔噔地往正屋后面他的二层红砖楼房跑去。
我呆呆地站立在槽门前,恍惚问,脑海里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
古槽门呀!古槽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