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小人物--柏佬
柏佬是桃花村的。
桃花村以张姓人口居多,男丁都喜欢舞枪弄棒,学些拳脚功夫。柏佬身材高大,相貌英俊,随俗学了功夫,且蛮劲十足,算是桃花村的美男。
柏佬家祖宗十八代没有出过疯子。柏佬成年之后却疯了,一个大帅哥,从美男到疯男,令人扼腕叹息。
当地很多人说柏佬的疯,是因一场未完成的婚姻。
事情还得从柏佬帮人推板车说起。
上世纪七十年代,运输工具落后,板车是乡镇、农村重要的运输工具。柏佬从城里步行回家,遇上一个板车拖煤的中年汉子。板车上坡的时候极为吃力,柏佬是个好心人,主动帮他把板车拉上了坡。中年汉子歇脚的时候与柏佬抽烟聊天,见柏佬英俊潇洒,为人厚道,就跟他拉起了家常。柏佬如实相告,姓张,外号柏佬,家住桃花坪,母亲早逝,与父亲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清苦。
这种邂逅,或许冥冥中有上天安排。中年汉子在拉煤上坡之前都要在此歇一歇,抽两支喇叭筒烟,攒足了劲再上坡。而柏佬,在傍晚从经济场收工回家都路过这里,时间一长,遇上拉煤师傅的次数就多起来了,柏佬都施以援手。中年汉子十分感动,助人一次不难,一贯助人却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他对柏佬心生敬意。
半年后,一个小货郎来到了桃花村,明为卖货,暗地里在了解柏佬的情况。得知柏佬人品不错,在当地口碑好,周边熟人对他赞不绝口,只是家里穷了点,相过几门亲,都没有下文,不了了之,年过三十婚姻总不如愿。大家伙都替柏佬遗憾,说世上的妹子瞎了眼睛,只要能吃能干,勤俭持家,又哪有穷过三代的呢。
不久之后,柏佬的婚事又一次提上议事日程。那个小货郎带着个妹子来到桃花坪。女孩不足二十岁,生得腼腆,长相不错。女孩见了柏佬,心里高兴,她喜欢这种高大威武的男子,有力气,能干活,还有安全感。柏佬对妹子也满意,第一印象很不错,认定她是个贤惠的人,是他心目中要找的对象。见面之后彼此都有好感,小货郎征询双方意见,约定择日下定。
柏佬没想到喜从天降,他像个打了胜仗的士兵,整天充满着激情,早出晚归,开始憧憬着儿女成群家庭幸福美满的理想。可是,女方是现实人,回到家后忐忑不安,毕竟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她惴惴不安地偷偷来了桃花坪几次,打探柏佬的住处,察看他家的房子。柏佬家徒四壁,连厨房都没有,在堂屋里生火做饭,三排欲倒不倒的木房子,檐口上的瓦片都摇摇欲坠,他的父亲年老多病,估计也活不了几年。
女孩便向父亲诉了苦,那样的房子哪里是人住的,比不上别人的牛栏狗窝,她不愿嫁过去,她受不住壁板透风的墙,她怕那随时倒塌的烂木屋。
拉煤炭的父亲是个单身汉,在女儿五岁那年妻子就患病去世,没有儿子,后半生全仰仗这个女儿。见女儿心事重重,做父亲的左右相劝,说柏佬现在的生活是苦点,也是因为他娘死得早,嫁人不能只看贫富,俗话说“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三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只要两口子有志气,勤快劳动,日子就会越过越好。女儿有女儿的理由,她熬不起这个穷日子,自从母亲去世,她与父亲遭受了太多的生活折磨,父亲天未亮就去拉煤炭,天黑了还没回到家。
“爸,难道你不怕女儿永无出头之日吗?你是个读书人,这世道,谁还信穷三代富三代的。你打成右派这么多年,工作没了,回了老家,遭了多少白眼,连你的亲弟弟都把你当大麻风哩。我在学校读书,大家都欺侮我,骂我是右派崽崽反革命的后代,是美女蛇,大毒蛇。”女儿伤心的眼泪像滂沱的大雨落下来,抽泣的声音呜咽着,两个肩膀耸个不停。
“哈巴女,你听伢一句劝。你伢老子成分不好,落到整天拉煤的下场,这个不是你伢的错。你伢做良心事,讲良心话,尽管没少受罪,但是对得起天地祖宗。正因为你伢是右派,成分好、家庭条件好的人家看不起我们,看不起你。谁敢讨一个右派的女做婆娘呢?——柏佬人好,他家是贫农根子,他敢娶你,他能保护你,穷是穷点,可他人高大有力,能干活,肯吃苦,关键是人品过硬,你伢老子考察过他半年了。嫁给柏佬,你的日子安全啊,我对你没有多少指望,我能不能熬出头,要靠天命,我活了大半辈子了,只有你这个女儿,我还图个啥呢?”
一行老泪,萧然洒落。
日子平平静静地过了半月。拉煤的父亲照样拉煤,定时给乡里的中小学校送煤炭,早出晚归。下定的吉日越发近了,女儿心里的结始终没有打开。阴历十五的夜晚,月亮倍儿圆,静静地悬挂在天宇,散发着清凉的光。小货郎来了,腰上扎着汗巾,穿着凉鞋走进来。父亲坐在门口的矮凳上,背靠着廊柱抽烟。货郎说:“周师傅,张家家务长递话过来了,说好的下个月初八下定。你有什么看法,有什么要求,只管直接对我讲。”“再推迟一段时间吧。妹婆思想不通。过段时间再说吧。”
“我不愿意,我不嫁人。”哇的一声,女儿哭着冲出屋子。
父亲立马起身追过去。女儿一路狂奔,父亲与小货郎哪里赶得上。不出两里地,他们追到了水库边,女儿“噗通”一声跳进了水里,任凭父亲呼天抢地地嚎叫,她再也回不来。
小货郎如实禀告了噩耗,柏佬急火攻心,拼命用拳头捶打脑袋,脸色苍白,沉默不语了。
第二天,柏佬语无伦次,骂骂咧咧地来到供销社,挥拳打烂了几个柜台的玻璃,把酱油当酒喝,一咕噜就干掉一瓶。
桃花坪的人说,柏佬疯了。
一个月后,桃花坪的人说,那个拉煤的右派疯了。
三年后,拉煤的周师傅平反了,可惜他没有等到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