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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云雾中透出一线阳光

鲁之洛 2009-04-16 13:12

大凡夫妻吵架,颇像六月天的旱雷,雷声虽大,雨点却小。“战事”起因无须重大争端,即或菜里多放了点盐,细伢子尿湿了裤裆之类的芝麻小事,也足够酿成轩然大波。闹将起来,免不了女哭男嚎,摔东砸西,于是惊动了嫡亲近邻,纷纷涌来劝解,说些“一夜夫妻百日恩”、“夫妻无隔夜之仇”、“两口子何必分高下,肉烂了还不在锅里”一类的话。这些劝说大抵不会有什么作用。有时劝架的多了,反而更热闹。女的仗着有人保驾,不致多吃拳脚之苦,会呼天抢地,寻死觅活,哭闹得更凶,男的则不肯在众人面前丢面子,会虚张声势,捋袖挥拳,大有不打个你死我活决不罢休。一当事态进入难解难分的高潮,自然会出现某一位极有经验的老婶娘,反过来去劝“劝架的”:“你们莫再劝了,越劝越吵得凶。让他们吵去,如今盐便宜得很,打烂脑壳不愁没盐沤。你劝得诚,话来得陡,得罪人家不得了。人家两口子睡一夜又好得粘得起,反把你当成了仇人,划不来!”这么一来,劝架的走了,吵架的也累了,待到同被共枕过一夜,天晓得是一觉睡清醒了呢,还是柔情溶解了烦恼?真的又是百般恩爱,就像压根儿没有吵架的事儿!


龚众和竹花吵架,自然具有一般夫妻争吵的共性,但更有独特的个性。首先,他们吵架之事并没有张扬出去,所以没有惊动嫡亲近邻,也就没有那种纷纭的劝架场面。就是龚众那个难试轻重的耳刮子扇下来,竹花勃然哭骂的那一刹那,理智使她很快把声音降低了。她是很自重的,明白这么吵下去,惊动近邻,传之于外,只会叫人指背皮,看笑话。她没这么蠢,自己的背脊骨也用不着由别人戳,两夫妻的事关着门自己解决就是。但冲动的感情又无论如何使她吞不下这口气。她竹花是爹娘的掌上明珠,是周围团转的一枝花,大家爱都爱不够,谁又舍得、谁又胆敢对她动一个小指头?而他,这个该死的龚众,这个掉进蜜缸里的还不知足的龚大汉,竟敢粗暴地对她动手脚。她打着灯笼,挑精选肥,难道为的是寻一个来打自己的男人?淤在心里的这口气,她怎么也忍受不了,怎么也不能善罢甘休。她声音虽降低了,怒火却不曾降低半分。她使劲抓住龚众的手,抓住那只摔耳光的壮实有力的大手,狠着心肠,一口咬了下去……


在那个不知轻重的耳光掼了下来,打在那张娇嫩的小脸上的一刹那,龚众自己首先吓了一跳。他惊讶万分,弄不清自己是着了魔呢,还是发了疯,居然动手打人,打自己捧着怕溶掉,衔着怕咽了的恩爱娇妻。他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做下件千悔万悔悔之莫及的大蠢事呀!人家竹花对你何等钟情?何等恩爱!多少有脸面、有钱财的人家,追呀,求呀,她连眼角都没朝那方睃一下,偏偏要自由相上你这个没爹没娘、坐叫化轿来到水头溪的龚众,她图的什么?不就是图个人好吗?你龚众能算好吗?若算好,会恩将仇报、对人家扇耳光吗?人家竹花究竟有什么错?嫁给你这穷光蛋,坐斋月子。人家女人生崽生女,肥鸡婆、猪肚子、猪脚爪轮番吃,可你老婆生崽女却红锅素菜,弄得满妹子好造孽,从娘肚子里落下来就缺奶吃,见天夜里饿得哭哑了喉咙,害得好心的岳母娘冒着挨批斗的风险,偷偷到荒郊路碑上贴“天青地绿,小儿夜哭,请君诵读,夜夜安宿”的小红纸条。你一个堂堂男子汉,养不起妻儿,反充积极,装面子,拿着辛辛苦苦挣来的几个饭米钱,去买蛋交派购,人家能想得通?她出面阻你、拦你,也是人之常情,有什么错?你却狠心打她,真是一千个不该,一万个不该呀!……正当他追悔莫及之际,他的手背被竹花咬住了。


“你咬吧,重咬一点吧!”


他声音虽是怒气冲冲的,但心里确是愿意痛痛快快让她咬几口。


其实她咬的那口,样子虽很凶,咬得却极轻,是嘴唇包着牙齿咬的。她松脱之后,还狠狠地说:


“你当我还痛你,不敢咬你!”


这一口太咬轻了,没有解除龚众的内疚,反使他更是自愧不已。他一把捉住竹花的手,使劲朝自己脸上打:


“你打吧,打一千下,打一万下都该!”


竹花嫩白的小手被龚众坚硬的颧骨碰得生痛。她连声喊:“哎呀呀,痛死了!”


龚众赶忙放脱她的手,侧过脸,说:“那你自己打吧!”


这么一来,反倒叫竹花过意不去了。她觉得自己也有错。他当队长,大小是个头,肩膀上压着担子,想把队上搞好,主动带头完成国家的派购任务,这有什么错呢?自己没想通,拖后腿,太不应该。如果不是自己任性,把半篮鸡蛋打个稀烂,他又怎会动手打人!他一个刚性男子,怎能没脾气?如果是那种糯米砣货色,自己也不至于爱他呀!现在要她打他,怎能打得下手?她没这么狠的心!她装出一副鄙弃神气,说:


“莫打脏我的手!”


他暗自欢喜,晓得她是舍不得打。便感激地看着她。映在他眼里的,是一头乌丝,一张红润脸,两颗黑珠,一对酒涡。仍是那样娇美,仍是那样逗爱。他有点醉了,忍不住将她揽在怀里,在她嫣红的唇上“吱吱”亲了几下。


她挣扎着将他推开:“讨厌,臭死了!”


他悄悄朝手掌上哈了口气,放在鼻底嗅了嗅,一点也不臭,这才放心了。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她穿得单薄,便一把抱起她,送进被窝里,然后帮着将被子掖好。


以后的结局像所有吵架的夫妻那样,果然一夜之后,两个恩爱如初,村里人谁也不知道柚子树下的小木屋里,曾经有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渐渐地,社员们发觉他们的队长变了,变得大家十分满意,而大队长春宝却越来越不满意了。跟上一年大不相同,这一年水头溪的生产搞得又活又自由,双季稻的实际面积大大减少了;允许各家各户喂养鸡鸭了;专门安排了一批劳力进山捞现钱去了。龚众把这些搞法叫做“一手抓金,一手抓银”。这在报纸、广播成天叫嚷“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当时来说,确是一种离经叛道的搞法。一当上面发觉,会作为典型的资本主义倾向,最突出的路线斗争、阶级斗争来抓、来批的。大队长春宝嗅到了一点不对的气味,但他并不完全摸底。尽管他就住在水头溪,而且分工抓这个生产队,一则因为他工作飘浮,成天甩着手在大队转悠,并没有沉下去,眼面前的事情他也不明底细;二则社员们明白问题的利害关系,不肯把真情告诉他。他只是凭着自己的特殊“政治嗅觉”,三番五次向水头溪敲警钟,警告龚众要注意大方向,不要把资本主义尾巴越搞越粗。……这一次比一次严厉的警告,并没有使龚众胆怯,也没有动摇他这么干下去的决心。那次的夫妻吵架,使他清醒过来了:为了养活妻儿,为了大伙生活丰足,只能这么干了。这,才是一条真正可以富裕起来的路。


那次的吵架,也同样惊醒了竹花。龚众那一记耳光,使她感到受辱,也唤起她的深思。她为什么会挨这一耳光呢?是男人的粗暴?是自己欠缺温存?这都是表象,不是根子。根子在于穷困。那一耳光是贫困逼出来的。她悟到了一个道理:即使是真正的爱,也并不欢迎穷困。她也明白了一点生财之道:单凭力气,是换不来富裕日子的。她很是后悔,如果当初自己不迷信男人的力气,坚持先买回缝纫机,凭自己的缝纫技术,收入是决不会比队里少的。她虽没有男人那身好力气,却自信不会少了智慧。是完全可以做到“吃饭靠队里,用钱靠自己”的。她常常面对着屋里那两张变得灰黑破旧的竹篾壁自责,自愧自己没能尽一点力。


这一天,李家婶娘串门来了。她是龚家的常客,有事没事,都常来坐坐,逗逗细把戏,跟竹花娘扯一阵家常。她一跨进门坎,见竹花正瞪着篾壁发呆,便打趣说:


“侄媳妇,篾壁上藏着什么宝贝,你看得这么认真?”


竹花一边让坐、递茶,一边说:


“这能有什么宝贝?我嫌它把座新屋带丑了。像个漂亮妹子脑壳上顶了块灰普普的旧罗帕,难看死了。”


李家婶娘笑道:“你们这些俏媳妇、漂亮妹子,开口闭口总是乖巧呀,漂亮呀!你只放千个心,万个心,有众众这样的勤快、能干男人,不愁没有漂亮房子住!”


竹花嘴儿一扁:“他也算能干?只晓得卖死力,穷死胆小的,富死胆大的。别看卡得这么凶,照样有人富得起来。那些油嘴子都编了顺口溜哩,说什么农大哥有工农、商农、呆农。说屋里有在城里当工人的是‘工农’;偷偷跑小生意的是‘商农’;在屋里专心耍泥巴的叫‘呆农’。还说工农富,商农活,呆农穷。”


竹花很有感触地说:“这些话听来刺耳,却句句是实情。远的不说,就说对面坳上陈大伯吧,他屋里四个崽,一个在县里当干部,还说是个副科长。两个弟弟搭帮哥哥当了国家工人,只留下老大在屋里种田,要钱有钱,有粮有粮,要物有物,全生产队没哪家能跟他屋里比。只有我们这些当呆农的傻受穷。”


李家婶娘附和说:“正是嘛,就说你屋里的众众罗,好人啦,为队上做事不要命,当牛使。一天起早摸黑,累得直不起腰,才值毛把钱,买不到一个鸡蛋,啧啧,要遭孽呀!”


竹花叹了口气,说:“唉,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当呆农呀!想当工农吗?没有后门,招不了工?去当商农吧,要割资本主义尾巴,会割得你倾家荡产。听说有的地方搞整社,厉害得很,抓出一个典型来,就算他的资本主义账,算出多少钱,就得退赔多少钱,拿不出就杀猪、拆屋。”


李家婶娘连连摇头,大不以为然地说:“那也不能一概而论。如今做事没个准,同样一件事,有的人做不得,一做就倒霉;有的人偏偏能走运。就说做生意吧,有的才刚开张,资本主义尾巴就被割得血淋淋;有的票子塞枕头,也没割到一回。”


竹花还真有点不敢相信哩,忙问:“会有这样的事吗?”


李家婶娘正色地说:“怎么没有!我这一大把年纪了,还讲虚话吗?山背后的禄伢子不就是的。你没见到禄伢子吧?他是从城里下放来的,还说是高成分哩。长得像根丝瓜,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没读几句书,来到我们队里后,没出一次工,讨到了农村的漂亮老婆,屋里缝纫机、收音机、单车、手表办得一崭齐。他这根资本主义尾巴还不粗,还不长?哪个挨了他一下吗?哼,还不是大队有人跟他共裤脚,不然也不会这么轻松!”


禄伢子的故事,引起竹花极大的兴趣。她很想知道事情的底细,但又不好直言直语地盘根究底,便装作将信将疑的样子说:


“莫非他挖到钱窑了?”


“确实也当得钱窑。”


“用什么办法挖到的?”


“也不稀奇,靠踩机子。”


竹花心里颤动了一下:果然踩机子蛮有出息!现成的样子摆在这里,自己完全可以学嘛。这么想着,她便绕着弯子盘问道:


“踩机子能收到几个钱?”


李家婶娘说:“你哪晓得,禄伢子好活泛,象黄鳝一样,你两只手休想捉到它。他灵得很哩,先是自己踩机子,以后教会老婆踩,自己只管上城里揽生意,几多自在。”


竹花真有点佩服了,说:“这是他的本事呀!”


李家婶娘吃惊地说:“这也叫本事?你怎么不叫龚众也学这种本事?”


竹花激动地说:“他是学不会的,若真会了,就不会这么穷了。”


李家婶娘压低声音说:“侄媳妇,你轻声点呀,别叫人家听见了批你的资本主义思想!”


竹花不作声了,不是自己害怕,而是担心自己的激奋会使李家婶娘害怕。禄伢子的故事,像迷魂汤似的,使她一下子着了迷。她那蒙着云雾的心里,象突然照见了一线阳光。她有了新的希望,有了新的信心。从此,她平静的心湖被阵风掀起了起伏的波涛。她的希望越强烈,内心里滋生的不满情绪也越强烈。那如同无形的游丝一般缠着她的不满情绪,使她对这个家的许许多多事物不满。不满新屋里的旧篾壁,不满栏里无猪、笼里无鸡、米坛、油罐常露底;不满房里空荡荡、地板灰沉沉……总之,她不满龚众当呆农,不满这贫穷、枯燥无味的日子。她希求着,希求着终有一天能有财神爷进门!


她终于抑制不住“财神”的诱惑,去拜访山背后禄伢子的家了。


聪明的她,做得十分得体。事先扯了两尺花布,说是热天来了,要借部机子给满妹子踩件小花衫。


禄伢子的家,说是在山背后,其实,就座落在山坳边,离竹花家近得很,只须上个小坡,便可喊得人应。往昔这片山峦古木参天,杂树成林,显得林木深邃,给人一种山前山后的遥远感。如今树砍了,林光了,成了童山,也就很难给人“山背后”的印象了。她虽不常出来走动,但这小坡倒是来过几回,也曾远远打望过山坳边那座有宽敞走马楼的新青砖屋。那不同一般的气派,使她赞叹、羡慕。但她不曾知道屋里的模样。当她登堂入室之后,她大为惊讶了。室内的摆设,是她从没见过的。那红漆闪光的宁波床、三屉桌、梳妆台,映得满屋一片红光,差点把她的眼睛映花了。床上的铺盖就更其讲究了。铺的是印花毯子,盖的是绸缎被子,摆的是绣花枕头,挂的是尼龙帐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世界上有这许多好东西。然而,最吸引她的却是摆在窗边的盒式蜜蜂牌缝纫机。机子是打开的,旁边摆满布片、线砣、布屑之类,说明主人正在工作。激动使她有点失态,她竟忽略了主人的热情招呼,迫不及待地走近机边,爱不释手地抚摸那光滑的机头、台板。


“竹花嫂子,今天刮什么风,你舍得到我屋里来耍了?”


一位少妇这么招呼着,热情地给她搬凳,倒茶。


“是老弟嫂吧?真是,只怪嫂子有眼无珠,没认出来,亏你倒先认出我了!”正在看机子的竹花,这么搭讪着。


“那可比不得,”一位干丝瓜般的瘦男子笑说着走过来了。“嫂子是方圆有名的美人,漂亮盖过这一方,谁个不知,哪个不晓,怎能不认识。”


竹花心想,果然是个机灵角色,话说得甜蜜蜜,却又十分得体。不过,这过分的赞词使她感到难以为情,不好意思地说:


“都老太婆罗,还讲什么漂亮不漂亮。真正漂亮的还是老弟嫂哩。”


这决非虚套客气话。禄伢子老婆长得脸儿红润润,腰肢细软软,胸脯高挺挺,显得丰满、苗条而有光彩,着实逗人喜爱。她不由心里想:啧啧,这么标致的人儿,莫说男人见了舍不得动,就是女人见了,也是要多看几眼的。但当她在主人热情的接待下坐定喝茶的时候,落在她眼里的两位并排而立的主人,却使她感到有点不舒服。那样一个干丝瓜似的男人,和这样一位丰腴健美的女人站在一起,真是太不般配了。她甚而至于感到愤愤不平。他禄伢子不就是个城里人吗?若在城里,他能讨到这样花一般的漂亮老婆吗?莫非乡里妹子不值钱?……就在这一刹那,她内心得到一点慰藉,生出一种优越感。比将起来,她觉得自己在这方面要优越多了,男人是堂堂大汉,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再正经的女人见了,也会忍不住悄悄撩上几眼。这么想着,她真有点怜惜禄伢子老婆了。唉唉,你这可怜的乡里妹子口也,你究竟爱他什么呢?他不就会赚钱吗?难道钱也值得爱?不过,她又矛盾了,在心里反问自己:为什么钱又不值得爱呢?不是偷来的,不是抢来的,不是卖脸皮、卖心肝弄来的,怎的又爱不得呢?没有钱能行吗?没有钱,就没有这青砖走马楼,就没有这房里的摆摆设设、铺铺盖盖……人家禄伢子除了外表看着不顺眼之外,其他方面与英俊伟岸的男子汉,又有多大区别呢?……


羡慕的情绪又在竹花的意念中占了上峰。她简直是用叹息的语调说:“还是你们强呀!亏得禄伢子能干,是个抓钱手,把屋里搞得好松活,不像我屋里那样没有用,弄得铁一般的紧。”


“嫂子,你这话讲倒一头了。水头溪家家户户,哪个不夸你家好!你家队长才真正又能干,又实在,又是一表人材,还是出名的力士。只要人勤奋,黄土都变成金,不用多久,全水头溪哪一家也赶不上你家!”禄伢子老婆从心坎里这么夸奖说。


竹花重重叹了一声,说:“妹子呀,是你讲得好哟。我屋里那个能当得你家禄伢子一个手指头我也高兴了。有些话真不好意思说,说出来会招人家笑话。别看龚众是个大汉,实在没得用,还糊不住一家人的嘴巴哩。”


禄伢子晓得队里的实情,明白竹花讲的是真话,感慨地说:“怪只怪队里生产难搞好。说实在的,若是龚众不当这个队长,到外面去搞副业,凭他一身好力气,干什么都会比我挣钱多!”


竹花摇头说:“做起来不像讲的这么容易。他一个木脑壳,只晓得做死工,就算能弄几个钱回来,十有八九会被人家抓了资本主义分子。”


禄伢子沉吟半晌,然后慢吞吞地说:“其实也没那么恼火。喊起来吓人,真正抓到的,整倒的,是几个脑筋不晓得转弯弯的呆砣砣。只要灵泛点,会溜会钻点,就搞不倒他。”


竹花好奇地问:“哪样叫会溜会钻?”


禄伢子笑着说:“简单得很,多上几柱香,多丢几个手榴弹,多递几回红包包。”


竹花越听越糊涂了:“哎呀呀,吓死人了,上了香,还要丢手榴弹,不把人炸死了?”


禄伢子老婆一旁解释说:“炸不死人的,只能把人弄晕。上香,就是送上好的纸烟;丢手榴弹,就是送上好的瓶子酒;递红包包,就是送燥票子!”


“呵——”竹花恍然大悟。但随着情绪也低落下来了。她觉得禄伢子这么率直地向自己亮了底子,说明他是爽快的,乐于助人的,也是可以信任的。但是他这些做法太下作了,无论是龚众或是她自己,是不会肯去干这种上香、丢手榴弹之类的事的。她不愿再谈这些了,便有意将话题岔开:“哎呀,光顾讲白话,耽误你们做事了。我是来麻烦你们的,想借你屋里的机子给满妹子踩件花衫。”


禄伢子老婆忙说:“有什么麻烦的,你只管将布给我,我给你踩好就是。”


竹花说:“不好麻烦你了,还是我自己学着踩吧!”


禄伢子老婆也不再客气,忙给竹花收拾好机子。竹花早在家里裁剪好了,刚坐在机子边,就“哗啦哗啦”踩了起来。


听这声音,禄伢子就知道是个行家,他再细看针脚。见针子又直又匀称,漂亮得很,忍不住赞道:“好手艺。像这手艺,城里的五级师傅也难赶上。”


这赞扬叫竹花高兴,又叫她不安。她不好意思地说:“莫取笑了,我没拜过师,只是瞟眼学的,哪敢跟城里的师傅比高低?”


禄伢子十分认真地说:“你也别客气,我说的是实话。不知你肯不肯做,城里有批细货,我怕踩不好,不敢领回来。凭你这手艺完全可以踩好。只要你愿意,我就去领回来。”


“真的?”竹花兴奋地这么问,但紧接着又重重叹了口气,说:“唉,我屋里没有缝纫机,领回来也做不成!”


这也叫禄伢子为难。但他不愿放过这次能帮竹花的机会。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他这个与龚众没有深交的城市下放青年,却对龚众夫妇有一种如同旧友故交的特殊感情。他从心里喜欢这对夫妻,向着这对夫妻,愿意帮助这对夫妻。不过,竹花没有缝纫机,他要帮忙也难帮上!


站在一旁的禄伢子老婆,这时倒有了主意。她用眼光征询了一下丈夫的意见,才说:“你就到我屋里来踩吧!”


禄伢子也说:“对了,就到我屋里来踩。”


“这怎么行!”竹花十分感激地说:“机子是你们挣吃糊口的家什,我占用了,你们怎么办?”


禄伢子解释说:“我还有部旧的,只是不好踩,你只管用就是。”


久已思慕,却不敢相信能够实现的愿望,在这偶然之间,竟能变成现实了。她怎会拒绝这种希望呢?她答应了,高高兴兴,但也是千谢万谢地答应了。


当竹花欢欢喜喜回到家后,正好龚众也收工回来了。她本想将自己满心的喜悦告诉他,让他也为她高兴。他们之间心扉从来是敞开的,可是这一回不知怎么回事,话到嘴边,她又突然咽回去了。他想起龚众最听上面的话,他若知道她踩机子挣钱,肯定会反对的。那样,伤了夫妻的和睦且不说,还会使眼看就要办成的好事又变成泡影。她不说了,决心悄悄去做,待挣到钱之后再告诉他,叫他大吃一惊,要反对也来不及了。这么拿定主意之后,她对龚众说:


“下午我回屋里去一下。”


“做什么去?”


“还是接娘来帮我带嫩人。”


竹花娘是常来住的,况且,孤儿出身的龚众从来就把岳母当亲娘敬奉,老婆刚一提出,他就满口答应了。


“去吧去吧,傍黑边一定要赶回来哟。到夜里满妹子寻娘,我奈不可哟!”


竹花照准男人的手背一筷子,嗔道:“没出息,这大的汉子,奈不何个满女,还有脸讲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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