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崇高事业,投入壮丽的劳动的人们,好像心窝里埋着一个精力的喷泉,总是有使不尽的气力,总是一往无前地战斗。
红星民兵连的指战员们正是这样的。他们用自己的汗水,用手掌上一层层加厚了的硬茧,用成千上万的爆炸声,把那高高地倾斜着向五龙潭探出的“虎脑壳”炸碎了,崩掉了;把老虎跳剥去了一层层石皮。现在的老虎跳完全是一副遍体鳞伤的样子。往昔那褐青色嶙峋的岩石,成了白灿灿、光秃秃的一片,有些石层薄的地方,还现出了黄生生的泥土,那模样,连土生土长的柳寨人猛一看也认不出它是险势的老虎跳了。人们一个战斗接着一个战斗地干着,越是胜利士气越高,干劲越足,就是领导上三申五令,强调一定要好好休息的星期天,球场上(柳寨生产队新劈的晒谷坪)也是冷落的,相棋、扑克迷们也好像戒了瘾,人们都在热心地为早日修好铁路工作着。
这个星期天,红星民兵连的赤脚医生兼宣传员郑小红,决定上山挖草药。她是这样想的:冬季的晴天很难得,说不定什么时候北风一吹,气温一降,说下雪就下雪,说结冰就结冰,不赶晴天多储备些草药怎么行呀?
这天破例没有雾,太阳很早很早就从艳阳峰对面的山脊上探出鲜红的脸来。郑小红匆匆吃完早饭,捏着块大锅巴,就背着篓,带着栽锄上山去了。
她踏过条条清沏冷冽的小溪,爬过座座林木葱茂的山坳,直向艳阳峰前进。艳阳峰连绵起伏,山高林密,路险苔滑。这对郑小红来说算不了什么,只要能挖到好药,她不怕荆棘撕破衣,树枝划破皮,还能怕山高路滑?
采药、看病,既是郑小红的工作,也是她学习的机会。一年前,这个工人的女儿在高中毕业后,下放到农村来了。她牢记着毛主席的教导,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参加政治运动很积极,劳动又能吃苦,得到社员群众的好评。以后,贫下中家推选她当赤脚医生,党组织送她到县举办的赤脚医生训练班学习。三个月后,学习结束了,她也就背着保健箱上了铁路工地。
山野里,草木枯黄,已经不是采集草药的季节。这丝毫也没有减低她积极推广中草药防、治疾病的热情。她沿着岩石兀立,苔藓溜滑的山脊爬着。山林里真有意思哩,你说它静穆吗?不,它挺热闹。听听,那哗哗的树涛声,能使你联想到波翻浪涌的海。你说它喧哗吗?不,它才幽静哩,听,这里那里,是画眉,还是黄莺,叫得有多好听!那婉啭的啼叫,伴着不知疲倦的小虫子的低吟,你能说这不是动人的音乐会?虽说郑小红是爱唱爱跳的文艺活动积极分子,这时她没有心情来评品山林究竟是热烈呢?还是幽静?她一心要多挖药,用做好自己本职工作的行动,来支援同志们投入修路战斗。
莽莽的丛林,在郑小红眼前展现出深秋特有的色彩斑烂的世界。放眼看去,在那松、杉、柏、竹用淡绿、翠绿、深绿构成的一片绿海中,突然这里出现一丛火一般燃烧着的红枫,那里出现一丛金黄灿灿的银杏,就像是开满了红的花,黄的花,好看极了。要在这一片色彩丰富的海洋里找出青枝绿叶的草药,的确是不容易的事。郑小红那裤腿高卷、穿着草鞋的脚杆子,矫健地在岩石上攀登着,在树林里穿行着。她睁着一双有着长睫毛的清亮眼睛,细心地辨认着各种草木。什么十大功劳呀,伏苓呀,杜仲呀……日影西斜时,郑小红背上的篓子里,已塞满大半篓了。
在实践中,郑小红摸索到一条采药的规律:要吃得苦,耐得烦,要细心。越走得远,越爬得高,越能钻刺蓬窝,就越能挖到好药。往往有这样的情况,走了大半天,爬得筋疲力尽,一无所获,正灰心丧气地想打退堂鼓的时候,嘿,奇怪得很,猛然间一蓬蓬、一片片的草药出现在眼前了,挖呀,挖呀,一会功夫,就是满满一背篓,弄个满载而归。这或许就叫坚持最后五分钟就是胜利吧!处在这种情况,不能不叫人高兴,什么爬山的疲劳,划破皮肤的疼痛,统统给忘得一干二净啦,你会一路走,一路满意地笑,轻快地唱,这种劳动后的愉快,只有辛勤劳动的人才能体会到。郑小红是曾经享受过不少次这种愉快的。
她充满信念地在山里走着,哪里阴湿,专朝哪里走。不知攀了多少岩,爬了多少坡,转了多少弯,过了多少沟。汗水,把她的衣衫浸透了,贴在背脊上,粘乎乎,凉浸浸的;一绺头发,顽皮地从发夹里跳出来,贴在她那汗淋淋的红脸颊上。她打算休息一下,便蹲下来放下背篓,掏出小花手绢揩了汗,又拿在手里当扇扇着。突然,她听到什么地方有踩着枯枝败叶的沙沙声,便警觉地捏紧手里的小栽锄,悄悄地窥视着。她怕是野兽。她听人说,那些被铁路工地的炮声吓走了的畜生,还是怀念它们那从前的安乐窝,常在附近的山林里走动。可是出现在她眼底里的,是一瘦一胖,鬼鬼祟祟、匆匆忙忙走动着的两个人影。是谁呢?她睁着那长睫毛下的两颗溜黑的眼珠子,定定地看去,看清了后面那个灰黑色家织布的背影。“好像是副连长!硬有点象!”她这样想着,警戒的心稍稍松下来,她为在深山密林里碰到熟人感到高兴,忙喊道:
“喂,副连长,副连长——”
这里郑小红刚喊,那边两个人影就闪到杂树丛中去了,隐隐传来“噼哩啪啦”的脚步声。
这增加了郑小红的不安和疑惑:不是副连长?但分明有点像呀!走在前面那个又是谁呢?为什么听到喊声要跑呢?……真是蹊跷得很!
她这样想着,转身去背背篓,不想一脚踩在一摊潮湿腐烂的落叶上,“噼啪”一声,跌了个顿坐。伸手想撑着站起来,手伸到地上,触到一堆又湿又滑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摊腐烂了的茎叶。强烈的革命事业心,使这个细心妹子对一切植物都有要辨别一番的浓厚兴趣。她伸出一个手指头,轻轻在上面翻动着。于是,在她眼前的枯草地上,出现一根蜷曲地躺着的长长的黑黄色的枯茎,茎中央,摆着七皮又长又尖的枯叶,茎顶上,有一个落了花的枯蒂。她惊喜地叫起来了:“呀,七叶一枝花!”她顾不得爬起来,就坐在地上,挥着短把栽锄使劲地挖,挖出一块鸭蛋般大小、扁扁的根块。她抚爱地将它摆在手心里,高兴地看了又看。这是她在艳阳峰上挖到的第一棵七叶一枝花。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花工夫啦!洪大伯和当地的草医都向她介绍过,这一带毒蛇很多,从四、五月起,什么竹叶青呀,百步蛇呀,眼镜蛇呀……全都出来活动了。这些蛇好毒哟,谁被咬过,如不及时治疗,不用两个钟头就没命啦。当地社员群众上山砍柴、挖土,都随身带着蛇药防备着。民兵们施工在山中,砍柴进山里,能不备好蛇药吗?七叶一枝花,是治蛇伤的特效药。这种药一到冬天茎叶都枯死了,只有在夏秋季节才能采到。然而,巧事竟让她碰上了,在这冬天里,竟采到了七叶一枝花,这怎能不叫她高兴呢?
“能挖到第一棵,还能没有第二棵、第三棵?……”她怀着这样的希望,暂时忘却了对刚才那两个人影的疑惑,马上爬起来,背起药篓,继续向密林的更深处走去。
这个时候,一股劲地朝密林深处走去的还有两个人,这就是虎伢子和李诃。这两个朝气蓬勃的后生伢子,正在用给柳寨烈、军属砍柴的有意义的行动来度过星期天。整整一上午,他们给三户军属送去了茅柴,只剩下一户年老多病的烈属没送啦。
“这回不砍茅柴了。”虎伢子兴冲冲地提议。
“那砍什么柴?”
“进深山,砍干棍子柴,这样的柴好烧,也经烧。”
“行!”李诃回答得很痛快。
两个后生伢子虎势势地迈动着健壮的双腿,带着一股风地朝山里走,山林里,响着他们“嗵嗵”有劲的脚步声。
话语不多的虎伢子,这时想起了指导员要他注意做好思想工作的嘱托,觉得正是与李诃谈心的好机会,不该这样闷声不响地走。他不善于跟别人谈话,不知怎么个开头好,架了好大的势,才开口说:
“李诃——”
“嗳,什么事呀!”
“嗯,你,你觉得来工地以后,有哪些进步呀?”
一谈到进步,李诃心里就发凉,他想起三次违反劳动纪律的事。头低下来了,轻轻地说:“我没什么进步。”
“怎么没有进步呢?”虎伢子声音有些激动了。“你的进步大着哩。才来工地时,你抡得起铁锤?现在不是能单独打炮眼了!才来工地时,你不是爬山都吃劲?现在参加悬空打葫芦炮眼也干得蛮带劲嘛!”
“大家不是都会吗?”李诃口里这么说,心里却为班长看到自己的进步感到高兴。
“李诃——”虎伢子又想起个什么问题。
“嗳。”
“你现在有些什么想法?”
“想法?”
“是啊,就是自己的思想活动。”
“我没有什么思想呀!”
“嘻——怎么没有思想呢?人嘛,还能不想事?李诃,有什么思想,要经常向组织上谈谈,不要瞒着,这叫靠拢组织。”
“嗳。”李诃心里有点吃紧。那天悬空点炮的事发生后,艾师傅找他谈过,班长找他谈过,指导员也找他谈过,他都把副连长鼓励他干的情况瞒着了。现在,经班长这么一说,他深深为自己说了谎而感到羞愧,于是,真情很自然地流到他的嘴唇边来了。但他一想起“好汉做事好汉当”这句话,就将流到嘴唇边的真情咽下去了。他想,只怨自己嘛,事情都过去了,还把副连长拉进去干什么呢?反正自己也作了检讨了!
走在前面的虎伢子,还想鼓励自己的战友几句,他轻轻喊了一声,没听见后边回应,回头一看,原来李诃落在后面好几丈运了。他忙喊道:“李诃,快点走呀!”
李诃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小跑着追了上去。
正在密林里走着的郑小红,把摆在眼皮边的普通草药都丢在一边不理睬,一心专寻七叶一枝花。
就像故意跟她捣蛋似的,那种枯死的小草只现了这么一次,就躲藏着再也不出现了。郑小红是个性格很要强的妹子,要做的事,不达到目的是不得回头的。哼,你想躲着吗?我偏偏要从枯草丛中把你寻出来。
她只顾寻,只顾走,不知又走了多远,只觉得树更高了,杂树茅草更深了。那一棵棵又粗又高又直向的松树,紧挨密挤地,举着用针叶织成的苍绿色伞盖,直向青蓝色的天穹伸去。上面露出了星星点点的蓝天、白云。闪着银色光波的光柱,像一把把利剑,从天空向四面斜插下来。山风,卷起了海啸浪吼般的松涛……好一派壮美景象!
郑小红没有欣赏山色的壮美,她想的是多挖几棵七叶一枝花。
走呀,寻呀,寻呀,走呀,好不容易,她在一个大剌蓬边,又发现一摊被辗平了的枯草。她想,兴许在这摊枯草中又能发现那种药草的枯茎吧!她走了近去,哟好深的剌蓬!郑小红是不怕剌蓬的。她猫着腰,弓着背钻了进去,细心地寻找着。突然,她眼前一亮,差点笑出声来了:哎呀,又找到一棵啦!她连忙挥起栽锄挖去。随着栽锄落土的响声,附近不远的地方,响起一阵窸窸窣窣声,响声越来越近,就像是人走动扫动剌藤树枝发出的声音。是谁?她脑子里又闪过了那两个人影,警惕地向发出响声的方向瞪着眼;影影绰绰,一个麻麻点点的东西在刺丛里移动,渐渐地看出有四条麻杆般的细腿。她嘘了口气,放心了,是一条狗!她准备继续挥动栽锄挖,栽锄刚扬起,她的心猛一抽搐,一连打了几个冷噤。天呀,哪里是狗,分明是一条狼!她在小说书的插图中见过狼,也听人家说过狼,狼是一种凶恶的野兽呀!她在心里叮嘱自己:要沉着,要勇敢,在必要的时候,跟它拚!
她慢慢地向后移动脚步,想找一个能够档身的地方。她两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一只手紧攥栽锄,一只手紧握拳头,准备随时投入战斗。刚一退,背篓划得剌藤哗哗响,那畜生惊惶地向这边转过头来,看到了郑小红,它猛地站住,两只绿森森的眼睛射出凶光,咧着嘴,呲着牙,像是随时就要猛扑过来。
双方僵持着,一分钟、两分钟……郑小红只觉得心在“咚咚”跳,两只手都是汗漉漉的。她在想主意对付,但在这样短促的时间里能想出什么主意来呢?她紧咬着牙关,准备在那畜生扑来时,用手里这唯一的武器抵抗。
她分明地看到那畜生在移动前腿了。抵抗吧,奋力抵抗吧,一股勇气升上来,她把栽锄高高地举起。就在这同时,那畜生纵身跳起,扑了过了……
“打狼呀!”
随着这震山动谷的呐喊声,不知是什么东西,带着呼啸的风声,猛劈了过来。只听得“嘡啷”一声响,那畜生嗥嗥惨叫着,逃窜了。
被这惊险场面吓出满身大汗的郑小红,猛睁开眼,清楚地看见一个黑红圆脸的后生伢子,手持两头镶着铁尖的木扦担,英武地驱赶着狼,向树林丛中飞跑去了。另一个胖胖的后生伢子,舞着扦担,呐喊着追在后面。
“班长,别追了!”胖后生伢子在后面喊着。
郑小红认出来了,原来是虎伢子和李诃。她急忙追上去感激地说:
“多亏你俩来了!”
年轻妹子的表扬,羞得两个后生伢子满脸通红。
看到两个后生伢子,又使郑小红想到深山里的那两个人影,就问:
“你俩是从那边来的吧?”
“哪边?”
“我还喊‘副连长,副连长’哩,你俩没听见?”
“没有呀!”
郑小红想到那个土颜料染成的灰黑色的家织布衣背影,也觉得自己问得好笑,根本就不会是他们两个嘛!
“你看到副连长在山里?”虎伢子问。
“唔,没有,没有。”
郑小红否认地摇着头,她想起指导员经常教育大家要加强敌情观念,要提高警惕,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人呢?要是好人为什么听到喊声要跑呢?如果是坏人为什么走在后面的那一个又像是副连长呢?……她是个有心计的妹子,觉得在没弄清楚之前不能随便乱讲,准备回去后再向指导详细汇报。
“哎呀,下雨啦!”李诃喊着,擦了一把落在自己脸上的雨珠。
真的,不知是什么时候,山林阴暗下来了,哗哗的阵雨撒下来了。
“走,不砍好柴不下山。”
虎伢子说着,领着李诃砍柴去了。
这天夜里,路明听完了郑小红的汇报,觉得这事虽然无头无尾,也断不清究竟是什么人,但毕竟事情蹊跷,值得警惕,得把阶级斗争这根弦绷紧,不能轻易放过去。他嘱咐郑小红先别声张,往后继续注意观察,就独个儿回到连部。他迈进门槛,刚刚落座,洪大伯就满身雨水,满脚泥浆闯了进来。老人家上罩着苍白的阴云,急促地喊着:
“指导员,指导员,老虎跳出事了!”
“什么?”路明从椅子上跳起来,捉住老人湿淋淋的衣袖,问:“洪大伯,别急,好好说。”
洪大伯缓了一口气,说:“我今天上茶山寨去了,刚才路过老虎跳时,看到山上裂开六、七寸宽的缝,有好几丈长!”
路明紧紧攥住老人家的手,厚实的嘴唇紧抿着,露出深深的嘴角纹。
洪大伯焦急地说:“怕要塌呀!”
“洪大伯,你先休息,我们去看看。”路明沉着地劝慰着老人。
“我领你们去。”洪大伯执拗地说。
路明见劝说没用,只得喊了赵勇、艾师傅,带着手电筒,跟着洪大伯,投进黑暗的雨网中去了……
生活,就是这样的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