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一位老乡,后来才知道他竟然是“黑龙帮”的小头目。于是,撩起他们灰暗沉重的面纱,我吃惊地发现:这些被人们称之为害群之马的黑帮人物,身上也竟保留着一些平常人的正直与善良。也许,安分守纪的人永远也想象不出这些盲流黑帮的生活方式和行为准则。
一
那还是1996年,那时我在这家厂里做保安。
一天, 正当我值班,一个20岁左右,高个子,浓眉大眼的小伙子走来问我:“先生,你们厂招不招工?”
听他一口浓浓的乡音,我便问:“你是哪里人?”
“湖南安化人。”小伙子说。
安化是邻县,与我家仅一山之隔,算得上真正的老乡。那时,厂里本来不招工,但我这个人的老乡观念很强,便找我的铁哥们——人事部主管说了个人情,将他收留下来。
于是知道小伙子姓胡名昭。进厂的那天下午,胡昭又找到我,说:“我已在外面流浪了半个多月,没有一分钱了,你能否借点钱给我买些日常用品?”我二话没说,把身上仅有的150元钱掏给他。他接过钱,也不说声“谢谢”就走了(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崇尚大恩不言谢的)。
大概是第三天,下班后,胡昭拉住我的手,挺热情地说:“林兄,你帮了我不少忙,晚上9点,我请你去东园大排档喝酒。”
我说你前两天还找我借钱呢,哪来的钱请我喝酒?他笑笑说:“我在外面有一班兄弟,这顿酒是他们掏钱请的。”
9点钟,我跟着胡昭准时来到东园大排档,坐在最里面一桌的6条汉子一齐站起来跟胡昭打招呼:“二哥,你来了。”“二哥,在厂里过不过得惯?”
胡昭笑着点点头,然后把我介绍给他们:“这是我新结识的老乡,最够朋友,我进厂就多亏了他帮忙。”尔后,又把那6条汉子一一介绍给我。这时,其中一个叫阿斌的给我倒了满满一杯啤酒,说:“来,让我敬你一杯,庆祝我们黑龙帮又多了一个兄弟!”
什么“黑龙帮”?我听得稀里糊涂的,如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
胡昭打了个手势制止了阿斌:“三弟,你别乱说,林兄是正正经经赚钱糊口的人,过不惯我们这种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今后我们只能把他当作朋友。”接着,他又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不瞒你说,我是在黑道上混的,只因近段严打的风声很紧,我们老大去了广西,我也便进个厂避避风头。”他抬起手臂捋起袖子,那上面纹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十分醒目。他说:“我们的帮派叫黑龙帮,其实只有8个人,每个人的左手臂上都纹着一条黑龙,我们以出租屋为落脚点,一般在长安、松岗一带活动。”
我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对于这些所谓的帮派我只有在小说、录像里面看到过,现在竟然把一个盲流黑龙帮的小头目介绍进了厂,以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怎能屈尊在流水线上听人家颐指气使?那么他闹出事来怎么办?会不会连累我?一连串的问题搅得我心慌意乱起来。那晚,尽管他们一再劝我的酒,我却喝得没滋没味。
二
那天晚上回宿舍后,我与胡昭有了一次较为深刻的谈话,因而了解了他以及他的黑龙帮的一些情况。
胡昭出生在湖南安化的一个小山村,因为家庭的贫困,他初中未毕业就辍了学。17岁那年,他满怀着挣大钱的梦想,踏上了去广东的路途。两天一夜后,一辆破烂不堪的汽车将他拉到了东莞,站在这南方的大都市里,看着熙来攘往的人流车流,这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山里娃不由呆住了,东莞虽大,工厂也多,可是他没文凭没技术,上哪去找工作?
几番犹豫后,胡昭狠狠心进了一家职业介绍所,在交了20元报名费150元劳务中介费后,一位小姐拿了张纸条给他,让他按上面的地址去找。他好不容易找到那个玩具厂,碰巧一个女孩提着行李刚从厂里出来,他便向她打探情况。女孩愤愤地说:“你千万不要进去,这是个本地人开的小厂,总共还不到20个人,没有工资,生活又差,进厂还要交200元押金。”
胡昭这才明白自己被人坑了,一颗心顿时坠入谷底。他愤然回到那家职业介绍所,强烈要求他们退回他的中介费,遭到拒绝。双方争执了几句,忽然从里面冲出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不由分说揪住他一顿痛打。殷红的鲜血从鼻孔里淌了出来,痛在他身上也痛在他心上,几乎就在那一刻,他认定了这个世界上是坏人当道,好人的日子不好过。
几经周折,胡昭得以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安身。工地上的民工大都来自湖南、四川、广西,这些人无一例外的素质低下,脾气暴躁,都是些一句骂娘,二句喊打的角色,刚刚进去没有任何人保护的胡昭只能夹着尾巴低声下气地做人。他口袋里的烟常被人拿去分享,零钱也常被拿去买水果买冰淇淋健力宝孝敬人家。后来,他结识了湖南邵阳的老乡阿超,阿超在里面有一班兄弟,谁都不敢欺负,他这才抬起头扬眉吐气地过日子。当然,既已结为兄弟,他也难免被叫去为弟兄们出头打架,刚开始时还害怕,打了几次之后,觉得也就不过是那么回事。慢慢的,胆子练大了,名气也大了,有时老乡有什么麻烦事,也情愿花点钱让他们去摆平。
他在那个工地上干了半年,却没有领到一分钱,老板总是嚷着工程亏了,除了支付必要的伙食费生活费之外,没发一块钱的工资。阿超他们忍无可忍,便领着那班兄弟罢工,结果全被炒了鱿鱼。他们找来老板要工资,老板不给,再找到劳动管理所,所里的人却以他们没签订劳动合同为由拒不受理,他们对这个社会彻底失望了。一个月黑风高夜,他们窜入老板住的工棚,用刀子逼着老板拿了3万块钱,临走时还剁掉了老板的一个手指头。他们有些怕老板报复的,拿了钱便回家去了,阿超与胡昭他们8个人却流窜到长安,找工不遇,便干脆租了间房子住下来。长安镇有他们许多打工的老乡,出门打工的人都背负着生存的压力,这样那样不尽人意,便本能地寻求保护。胡昭他们便瞅准这一点,专门为人出头,过起了血雨腥风的日子。很快,他们在长安、松岗一带又叫响了名头,谁出厂领不到工资,谁受了欺负,花点钱请他们,保证几天内就搞掂。当然,这样的收入是极不稳定的,为了维持生计,他们有些时候也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比如偷单车,去车站倒车票等。“但是我们从不搞出人命。”胡昭说。
胡昭的经历深深地震撼着我的心灵,是的,人的本性都是善良的,没有谁一生下来就是坏人。只是,这个社会有太多的阴影,许多生活其中的人看不到阳光,也感受不到温暖,外面世界的尔虞我诈已扭曲了他们的灵魂,因此,当越来越多的外来工沦为罪犯的时候,我不禁要问:社会,该为他们做些什么?!
三
胡昭向我讲述了他们做的几宗大事,说起这些的时候,他一脸的得意,好像自己是个行侠仗义的侠客,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在犯罪。
一次, 一个在家私厂干活的老乡找到他们,出500元钱请他们收拾他的主管。原来,这个老乡是厂里的喷油工,工资也有一千多块钱一个月,只是厂里的规矩很严,比如严禁在厂区内抽烟。偏偏这个老乡是个烟鬼,一个小时不抽就跟掉了魂似的,便常偷偷地带烟进去,躲在厕所里抽。这天,他又躲在厕所里吞云吐雾地过瘾,不幸被主管逮着,结果是被开除出厂,更惨的是3个月工资4千多块钱一分都没领到。
那主管做事也太绝了,胡昭他们也为之愤愤不平,于是,那个老乡领着他们在厂附近伏击了几个晚上,终于将吃夜宵回来的主管截住。他们用事先准备好的纤维袋套住他的头,然后按在地上一顿痛打,一条左腿也被他们打断了。
还有一次,一位女孩哭哭啼啼的来求他们帮她报仇。女孩叫琼,江西吉安人,在一家电子厂做文员,因为长得靓,被老板看中。一天晚上,老板以交待工作为名将琼叫到办公室,然后粗暴地将她占有了。琼是一个很传统的女孩,认为既然已经被他占有了身子,就只有跟着他,便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的情人。然而,那老板好色之心不死,没多久就盯上了另外一个漂亮的女孩,对琼就冷淡起来,特别是当他知道琼为他怀了孕后,他拿出5千块钱给琼,要她回老家堕胎。琼不依从,他便将她无情地赶了出来。
胡昭他们简直把肺都气炸了,当晚就摸进老板的卧室,将他痛殴一顿之后,挥刀割掉了他那专惹是非的“祸根”。他们怕出人命,还打电话给医院急救中心,然后从容离开现场。听说后来派出所立案侦查,却苦于没有任何线索,无从查起。
事后,琼给了他们一千块钱做报酬,他们不要。他说一个女孩子出门打工却碰上这档事,那是最可怜的,哪能要她的钱。后来,他们还派两位弟兄护送琼上了回家的火车。
我问他,你们知不知道这是在犯罪,如果被抓住,那是要坐牢的。他说犯罪又怎么样,这是社会的需要!你没看到这个世界上好人怕恶人,恶人怕坏人,你要做好人,就只有被人欺负的分儿。
我们争得面红耳赤,但谁也说服不了谁,我知道,我们虽然是朋友,但毕竟不是一条道上的人,那就由他去吧。
四
我是个树叶飞来怕打头的老实人,胡昭在厂里的那阵,我总是提心吊胆的,害怕他搞出什么事来。我总觉得他是一个不定时的炸弹,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轰然炸响。可事实上他没有给我带来任何麻烦,该上班时上班该做事时做事,有时难免要挨组长的骂,他也能忍气吞声,谁都看不出他是一个黑帮小头目。
一天, 胡昭照常在给玩具执色,由于前一天晚上加班太晚,他看到组长走开了,便趴到桌子上打起瞌睡来。不想这一趴就沉沉地睡了过去,直至组长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拉起来。
组长是广东人,虽然也是个打工仔,但自我感觉良好,一直不把外省人当人看。他看到胡昭竟然敢在上班时间睡觉,当即唾沫四溅地骂起来:“丢你老母,你睡觉那么能耐干起活来一点用都没有,你想干就干不想干就给老子滚,告诉你,老子罚你一百块!”胡昭眼瞪得圆圆的似乎要流出血来,一双拳头握得“咯咯”作响,但终于什么也没说,继续埋头做事。
一下班,胡昭就来到我的宿舍,大声嚷着说:“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听他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劝他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他眉毛一扬说:“我是你介绍进厂的,我只是怕连累你,要不然,我今天就揍死他,我胡昭何时受过这种鸟气!”
说实话,这正是我担心的,听他这么说,我不禁对他有一种感激之情。唉,他真是个有恩必报有仇也必报的人。这件事后没几天,胡昭就辞了工,走的时候,他给我500元钱,说是多谢我这段时期来的关照,我只收下150元,那是他进厂时借我的。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组长逛街回来,遭到一伙不明来历的人袭击,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头上起了个包,样子十分狼狈,不用说,这是胡昭与他的弟兄们干的。
后来胡昭又来看过我几次,并提出要送我一辆崭新的山地车。我说我呆在厂里哪儿也不去,这车我用不上,其实我知道这单车是他偷来的,我怕惹麻烦,所以婉拒了。以后很长时间没有胡昭的消息。
大概半年后的一天,阿斌忽然找到我,告诉我胡昭在惠州那边出事了,事情比较严重,可能要判刑。他们的老大阿超也在广西被抓,剩下的几个只好亡命天涯。他给我一个纸条,那是胡昭家的详细地址,他说胡昭最信任我,托我回家时顺便去看望一下他生病的母亲。
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是的,胡昭他们一伙是人们眼中不折不扣的坏人,然而,他们还具有正义的良知,懂得亲情和友情,他们的人性中还有着一些闪光的东西。
然而,法律是无情的,等待他们的必是严厉的惩罚。如今又是几年了,胡昭他们应该也早已醒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吧?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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