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新修的铁路,横穿雪峰天险,闪着黑黝黝的光泽,在崇山峻岭、深谷急流间伸展开去。
一九七一年五月一日,这七十年代第二个国际劳动节,是艳阳峰下方圆四、五十里内的贫下中农最喜庆、最难忘的日子。大清早,从侗寨里、苗岭上、村落里走出来成群结队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喜气洋洋地涌向柳寨车站。
“毛主席派火车进山啦!”
“艳阳峰里开大矿山,盖大工厂啦!”
喜讯像鹭鸶江上的波浪,在山沟里滚动着,在人们心坎里翻腾着。
柳寨,这个千百年默默无闻的荒僻的小山村,现在将要赫然出现在全国铁路线路图上啦。人们所熟悉的几座小山,被搬走了,大地露出宽阔而平坦的胸膛,让三股铁路并列着穿了过去,铁道的一边,挺立着长长的站台和幢幢站房。
喜得满脸绯红的太阳,很快地揭去了晨雾的面纱,把她那温暖的光芒铺洒在大地上。那站房的红砖、青瓦、蓝窗,那一片片嫩绿的秧苗,那满坡满沟的映山红,那高悬在站台上的“毛主席革命路线胜利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的巨幅标语,都闪耀着绚丽的光彩,都跳动着生命的活力。
五月的风,带着油漆、松木、泥土、野花的芳香,在柳寨上空轻拂、飘荡,就像浓烈醉香的糯米酒,把来看火车的男女老少们灌醉了。
这是艳阳峰下从来没有过的欢乐热闹场面。就是历来最热火的墟场、歌会也无法比拟。谁也没有发通知,可是大家都把最体面、最俏丽的新衣穿上。那些侗族、苗族姑娘们,包着缀有花饰的头巾,身穿镶有花边的衣裙,有的脑后坠着火一般的络缨,有的颈上带着银光闪闪的项饰。妇女们用十分讲究的背篓、背带,或描花绣朵的背被,把她们的小宝宝轻巧地背在背上,一起来参观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情景。青年们敲着锣鼓,吹着芦笙、木叶,热火喧天。老婆婆们在孙儿孙女的牵扶下,颠着步子朝车站赶,她们那缓慢的脚步,时常受到细伢们的埋怨与责怪,但她们一点也不气恼,只是咧着缺了牙的嘴,笑得满脸开了花。老汉们一个个满面红光,胡子一翘一翘地巴哒着竹筒烟袋。人们在站房里、站台上,这里一堆,那时一伙,倾心地谈论,尽情地欢笑,把个柳寨车站闹得热烘烘的。
洪大伯这天把胡子剃得精光,身穿青哔叽对襟衫,喜气洋溢地在人群中走动。他时而同这个打招呼,时而同那个说笑,他的声音特别亮,笑得特别响。忽然,他朝一位银发飘飘的老者走去,喊道:
“盘老爹,您也来了!从鸡公界下来,二十多里,不易呀!”
老人激情地举起手里的一盏马灯,说:“毛主席派火车到我们侗寨来了,铁路通了车,天大的喜事呀,脚杆子也有了劲,半夜三更就动了身!”
洪大伯眼里噙着激动的泪花,说:“毛主席他老人家真是英明啦,才七个月,就通车了!”
盘老爹连连点头,说:“是啦,毛主席真伟大!洪家老侄,当年你跟着毛主席长征,踩着茅草山路进侗寨来,不是说革命胜利后要修铁路进山来吗?如今真应验了!”
洪大伯说:“往后,我们艳阳峰地里生的,山里长的,土里埋的,各种宝贝财富都可以运出去为工业建设、国防建设服务,为保卫祖国服务!”
老人们深沉的谈吐,并没有打扰年轻人那激情而富于想象的话语。
那边妹子群中,有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在兴奋的说:“昨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到北京去,坐着火车去见毛主席,火车是通红通红的,机子,车厢,椅子,全都是通红通红的……”
“嘻,喜妹子,你在哪里见过火车?”
喜妹子把她那扎着羊角辫子的小脑袋一偏,说:“我在语文课本上看到过,不信,你问我们朱老师去!”
“哈哈,我还在电影上看过哩!”
“嘻嘻嘻……”
年轻妹子们的欢笑声,在山沟晴空中飘荡。
柳寨车站的工作人员忙得很哩。尽管这只是个小站,不举行通车典礼,可广大贫下中农的欢乐与盛情,给这个小车站带来了一次不举行典礼的典礼。他们必须做好安全工作,维护好秩序,让广大贫下中农分享这胜利通车的欢乐。年轻的站长带着鲜红的执勤袖套,额上挂满汗珠,忙着在人群中宣传安全规章。
一位老婆婆拉住他:“站长,火车好久来?”
站长和蔼回答:“快要到站了!”
“还要好久呀?”
旁边的人觉得她太罗唆,说:“告诉你快啦,还问!”
老婆婆蛮认真地说:“告诉个准信,我好给司机打碗油茶嘛!”
一位胸前挂着手相机的摄影记者,在人群中找到洪大伯。当他说明来意之后,老人爽朗地笑着说:
“欢迎欢迎!同志,第一要把火车过老虎跳的相照好。走,我领你去吧!”
突然,响起了尖厉的哨声。人们激动地传着话:
“火车来啦!”
“在哪里?”
“那边呀,你没看见山那一边一股股的烟吗?”
“……”
“呜——呜——”宏亮的汽笛声震撼着山谷。喧嚷着人群立时安静下来了。大家眼睛盯着东边的山岭,心在突突蹦跳。那渴望已久的幸福时刻,就要降临了。接着,又是“呜呜”地几声汽笛,火车带着乳白色的浓烟,从隧峒里冲了出来。就像一群健壮的长跑运动员,唿哧唿哧地吼叫着,向车站扑来。人们只觉得风在呼,地在动,刚一眨巴眼睛,一列长长的草绿色的客车,稳稳地停在站台边了。人们哗啦地狂欢着向列车涌了去。
有线广播喇叭里,播唱着激越的女声独唱:
山让路,
水退开,
穿山越水铁龙来,
铁龙来呀铁龙来,
崎岖侗乡飘彩带,
千重山,
万条水,
山山水水一线连,
家家紧挨中南海。
山让路,
水退开,
穿山越水铁龙来,
铁龙来呀铁龙来,
美丽侗乡添异彩,
机器唱,
铁牛跑,
片片烟囱如林立,
岭岭变成黄金海。
啊,毛主席铺下幸福路,
毛主席给咱送了幸福来!
伴着歌声,人们兴奋地将列车团团围住,轻轻地抚摸车厢,深情地倾吐心声。
“火车到家门口啦!”
“离北京更近了!”
“好好干,当了劳模上北京见毛主席!”
“……”
喜妹子蹦跳着高声喊:“喂,喂!指导员,指导员!”
“你喜癫罗,路指导员他们不是一个月前就走了,现在正战斗在农业第一线哩!”
喜妹子哈哈笑着说:“我晓得的。我是想,要是指导员坐在车上,在自己修过的路上走,才有意思哩!”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宏亮的声音在喊:
“盘老爹,喜妹子!”
这声音是那样熟悉,这声音是那样亲切。人们都激情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看到那草绿色的车厢窗口,有一张熟悉的面影:戴着旧军帽,闪着炯炯的眼光,脸颊红润润的,光彩照人。人们都亲热地招手、呼喊着涌了近去:
“指导员!“
“是指导员!——”
盘老爹拉着路明的手激动地说:“指导员,真的是你呀,刚才喜妹子还念着你哩。”
路明亲热地跟大家握手,打招呼,兴奋地说:“铁路修通了,钢铁厂正的加紧兴建,赵连长他们坚持大办农业,我又跟同志们一起办钢铁去。”
盘老爹说:“听说是办在山窝窝里,也是艰巨的工程呀!”
探在窗口的许多陌生、朝气蓬勃的面孔,这时也显得越发兴奋了,都纷纷议论着。
有的问:“路营长,你们原来就在这里修路?”
喜妹子抢着说:“是在前面的老虎跳,比这里艰险多啦!”
路明炯炯的眼光,在人群中寻了好一阵,问:“喜妹子,你爹呢?”
“带记者给老虎跳照相去了。”
……
人们在热烈地、兴奋地谈着的时候,忽然汽笛“呜呜——”地长鸣了几声,列车又要出发了。
随着车轮轻轻地滑动,人们眼里噙着激动的泪花,恋恋不舍的挥着手臂,沿着站台跟着车跑。
列车“唿哧唿哧”吐了几口粗气,像是下了决心,舍掉这依依不舍的深情,飞快地跑了起来。它飞过高大的填方,跨过一座铁桥,驶向一处下临深潭,背靠险峰的老虎跳。
坐在车窗口的路明,整个心都沉浸在修路战斗生活的幸福回忆里,他欢畅、激动,浑身勃发出一股新的激情,那是一股“生命不息,冲锋不止”的战斗激情呀!他那注视着窗外的眼睛突然显得更亮、更有激情了。他急忙脱下军帽使劲挥舞,高声呼喊:“洪大伯,洪大伯——”
洪大伯并没有听见,他的注意力全都倾注在列车驰过老虎跳那一刹那。
“快照!”
洪大伯喊声未落:“卡嚓”一下,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镜头留下来了。
列车冲过了险要的路段,****地发出“呜呜”的呐喊!这是时代的号角呀!它在呼唤我们前进,沿着毛主席指引的革命道路,向着共产主义的明天,奋勇前进!
1972年5月初稿于芷江、溆浦、波洲
1974年6月改于吉首峒河畔
1974年12月再改于湄水河畔
1975年3月定稿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