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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政治运动促成的亲事

鲁之洛 2009-04-16 13:05

就在龚众择偶纠纷沸反盈天的时候,竹花也在经历爱情苦恼。

谁个少女不怀春?

竹花行将二十,早到了“女大十八变”的年龄——十分抱歉,如是西方,议论女人的年龄是很不礼貌的。不过,在东方的中国湘中农村,规矩就大不相同了。如若打听哪位妹娃的生庚年辰,会被认为是一种关心。谁家有个十八娃娃,倘若有人上门打听:“你家娃娃多大了,看婶娘有福气帮忙牵根红线吗?”全家听罢,会喜之不禁,除热情报生庚外,还会筛茶端凳,千恩万谢。——正经历着“十八变”的竹花妹子,出落得胸丰腰软腿挺,如同出水芙蓉一般娇美,把方圆几十里都给惊动了,都道是茅屋里出了活西施!这么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玄,越说越妙,不管见过没见过的,都把她的花容月貌吹得天花乱坠。有道是“树大招风”。一个乡里妹子,正当招蜂惹蝶妙龄,又有闭月羞花之貌,如此张扬传播,远近闻名,实在不是件好事,难免招来麻烦事儿。

好花招人采,本是情理中事。自从竹花杏仁脸上有了红花水色,走路腰肢柳条似地摆,站着胸脯高高地挺,后生家一个个都像碰上倒路鬼,青天白日倒在竹花屋面前转不出去。有事没事,他们喜欢到她那座土砖单屋里来打坐;神不守舍地跟她爹老子、娘老子塔白;找准时机,猫儿偷油似地朝她身上瞄几眼。竹花起初感到高兴,觉得人来人往,好生闹热。日子久了,那脸蛋、胸前、腰肢上闪来闪去的饿狼般的眼光,常常使她浑身有一种起鸡皮疙瘩的战栗,心里生出惊喜、害怕、羞涩、讨厌杂揉的复杂情绪。慢慢的,一种莫明其妙的内心骚动,使她情不自禁地悄悄偷觑后生家,并反复默默估量他们的分量。遗憾得很,心大眼高的漂亮妹子,总是将眼光匆匆从后生群中扫过,还没有哪位幸运者赢得她的青睐。漂亮妹子生性高傲,可以怠慢那些老实伢子,却难对付那帮脸皮城墙厚的轻浮后生。这些家伙进得屋来,脚像生了根,不三番五次下“逐客令”,是不肯轻易走的。有些下流胚还好动手动脚。瞅准竹花爹妈不在面前,乘机揪她一把,涎着脸说:“咦,好漂亮的花布哟!”就势捏她一下,叹道:“分明是人模子漂亮,哪里是花布好罗!”更有贼大胆的,装模作样蹙着鼻子四下嗅,嚷道:“噫,哪里这么香呀,硬是香得人死!”冷不防朝她蓬松的乌丝上喙一个“啵”,然后笑道:“哟,原来是这里!”气得竹花眼泪汪汪,连声大骂:“痞子鬼痞子鬼!”这还罢了,还有那说亲作媒当介绍的,更是踩死了路边草,踩矮了堂屋门坎。遇上甜言蜜语的,倒还听了几句舒心话;如若遇上胡缠蛮绊、不要脸皮的家伙,倚仗男方父兄的地位,家庭的钱财,威逼利诱,死缠活缠逼你应允,弄得一家人坐卧不宁。春宝就曾扮演过这号角色。他接二连三地跟随介绍人登门求婚,蛮缠着要听答复。弄得竹花一家莫可奈何,害怕见到他。只要他的身影在堂屋门口出现,竹花爹妈就慌得像是见了猫的小老鼠。这会儿他们才真正明白:长得太漂亮了,实在没有什么好处!

当爹娘的多了一份苦恼。屋里养着个漂漂亮亮的黄花闺女,熟透的葡萄一般,留在藤上不放心,摘下来随便卖掉又觉可惜。他们是舍不得把明珠一般的女儿随便许人的。

在偏僻的源头山,竹花她爹谢德明算得是个出类拔萃的能人。这儿文化落后,在五十来往岁的人当中,只有极少数不是文盲。谢德明正是这少数几个中的一个。虽说他只读过几年私塾,但人聪明,又勤谨好学。他的同窗学友,离开塾师便把所学的字全部还给了老师,只有他百尺竿头,更进了一步。不止能写一笔好字,能记一笔好帐,还能打一手好算盘。这在当时当地来说,确称得上是个秀才了。十五、六岁时,他就离家外出,在一个小镇的杂货店里当学徒,深得老板赏识,年刚二十便擢升为帐房先生。临解放时,杂货店老板打牌输了钱,破了产,他才失业回到源头山。也真是天作之合。恰在这时,从外地流落来一个年轻女子。这女子蓬头垢面,瘦瘦精精,一幅病恹恹模样,讲一口好听的外地官话。人们都说来了个活不长久的遭孽女叫化,拥拥挤挤围着看把戏。其时,年方二十四、五的谢德明,正是爹娘俱丧,只身一人,闲来无事,便也怀着几分好奇心来看女化子。合该有缘,这谢德明站在女化子面前,脚便生了根,眼里来了神。他粗看细看,怎么看都觉得顺眼,心里不免“格登”一跳,何方竟来了这等求之不得的再世观音!他喜不自禁,便热乎乎地跟她交谈起来。一席话后,更是对她爱慕之至。他毅然而决然地将女化子领到家里,热情款待。第二天,买来几张红纸,自己写了几幅喜联,又请来几位近亲长辈作主,既没对生庚八字,也没拜天地,就这么简简便便成了亲。这算是源头山最新式、最破旧俗的婚礼了。这桩婚事招来了很多流言蜚语。有人骂他打光棍打晕了脑壳,饥不择食,见个女人就捡了去当老婆;有人骂他是“蠢宝”,好端端一个知书识礼的人,不娶良家女子,偏娶个千人骑、万人踩的破烂货;有的还预言不用一年半载,这蠢宝准会染一身龌龊的杨梅疮。然而,没过多少日子,乡亲们惊异地发现,原来这新婚的谢家嫂子竟长得眉目传神,红颜花色,宛如一朵带露的山茶,又似一弯妩媚的月牙。大家这才服气地承认还是谢德明见的世面多,有眼力,轻轻巧巧,便便宜宜捡回个打着灯笼火把难寻到的漂亮老婆。有的甚至说谢德明命相好,走了桃花运,半天云中掉下一个“七仙姑”。自此之后,到谢家来闲谈玩耍的人渐渐多了。谢德明是个有心计的精明人,明白这些人奔什么而来。但他并不点破,仍热情相待,只暗中防范。其时全国已经解放,土地改革正搞得火热,参军参干也挺热烈,可他偏偏放弃这些人们视为奔前程的极好机会,甚至连区供销合作社的会计职位也坚决婉言辞谢,心甘情愿守着老婆在屋里种田。这种种表现,很不符合当时的思想潮流,加之又惹恼了某些人,以致被当作“一头黄牛两亩地,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落后典型批判了好一阵。好在老婆温存贤惠,勤俭能干,小日子倒也过得安逸自在。谁知好事多磨,没过多久,全国各个角落里掀起了镇压反革命分子运动。源头山的人,都是眼睛对眼睛看着长大的,谁身上有多少肋巴骨,村子里个个清楚,用不着那一套内查外调。唯一来得不明不白、弄不清根底的,就只有操外乡官话的谢家嫂子,自然要被列入重点审查。经过一番内查外调之后,很快查出了结果,叫人大吃一惊:原来睡在谢德明身边的,是一条披着画皮的花狐狸。这女子原本大家闺秀,在高中读书时,风流出众,为一英俊青年军官所追求,很快坠入情网。她不顾父兄劝阻,勇敢背叛封建家庭,毅然随那军官私奔了。以后军官吃了败仗,双双逃命回乡,途中军官病死,她又无脸归家,才流落源头山,成了下中农谢德明的老婆。这么一来,谢德明也就成了娶伪军官太太、政治上不清白的人了。他没有半点后悔之意。却不曾想到,为娶老婆,失掉了贫下中农的纯洁,会给女儿带来不利。他们确确实实感到处理女儿婚事的难处了。断然拒绝那些有权势的人家吗?恐得罪人,担当不起。把女儿许给这种人家吗?又怕害了女儿一生,对不住女儿。可怜天下父母心呀!

正当全家为竹花的亲事作难的时候,一场声势浩大的舞龙赛,像电影特写镜头一样把龚众推到他们面前了。

龚众的出现,对于竹花来说,无异于黑夜之中一道雪亮的闪电。刹那间,刺得她两眼昏眩,热血沸腾。她晕晕糊糊地简直像在做梦。怎么回事呢?当她向他投去第一眼的那一刹那,她惊讶得差点喊出来了:好熟悉的面容啊!她心里倾慕的,追求的,朝思暮想要寻找的,正是这样一个他!像他这样憨厚,这样倔强,这样魁伟,这样挺拔!就凭这一眼,就永生永世忘不了啦。怀春的妹子哟,就这么一见钟情了。然而,那温暖、甜蜜的心田里,又隐隐噪动着不安。“他会喜欢我吗?”她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栗反复在心里这么问自己,却没有一次有勇气作肯定的回答。唉,听惯了众多男子逢迎赞颂的漂亮妹子,第一次失去了起码的自信。但当她挤在送龙灯的行列中,向他递去热气腾腾的红糖米酒时,她那不安的心熨平了,自信心恢复了。他那脉脉含情的眼,痴痴呆呆的话,分分明明在喊:“我喜欢你,我真喜欢你呀!”她喜懵了, 心叫岩鹰抓去了。好蠢、好傻、好呆的人哟,人家依依不舍离去的时候,怎么不招呼一声:“大汉哥,常到我屋里来坐罗!”就那么冷冷淡淡,如同过路那样让他走了。他是走了,可她心中的他并没有走。他一直跟着她,伴随着她。

看龙灯那夜的事,爹妈自然不知晓,被蒙在鼓里。女儿回家后的种种异常举动,并没有逃过细心的母亲。从女儿明亮的眼睛,晕红的脸蛋,颤动的语音,妈妈觉察出了点什么。妈妈是过来人,也有过这种时刻。她明白,值得为女儿担心的事儿将要发生了。她更清楚,女人不像男人,容易为缠绵的情愫所俘虏,这等事儿一当发生,如同决堤的洪水,干柴的烈焰,是堵不住,扑不灭的。做妈妈的焦急了,她害怕一步之误,将造成女儿终身的苦痛。她决心要拦拦女儿,悄悄问道:

“竹花,你像有什么心事?”

女儿把心扉关得严严实实:“妈,讨厌死了,你尽讲怪话!”

“妈看得出的。好妹子,莫瞒妈妈,啊,告诉妈妈吧!”

“没有就是没有嘛!”

“没有?你莫想瞒,好妹子,还是悄悄告诉妈妈吧,是不是哪个伢子……”

女儿满脸飞霞,忙用双手捂住妈妈的嘴巴,急得双脚乱跳,娇声娇气抗议道:“妈妈,你——”

有道是不怕硬逼,只怕软磨。做妈妈的耐着性子,不生气,不发急,今天试探一句,明日盘问一声,七整八整,到底将女儿心窝里的话掏出来了。她被女儿的心思吓得心惊肉跳。真是命运的捉弄,女儿不爱这,不爱那,偏偏爱上了坐化子轿来到水头溪的龚大汉。她心里像错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样不是滋味。她并不认识龚众。她的剥削家庭,和第一次婚姻带来的污点,使她失却了与民同乐的资格,没能够挤在狂欢的观龙人群中,亲睹龚众舞龙头的英姿。龚众是什么模样?是长子,还是矮子?是胖子,还是瘦子?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她知道他坐过化子轿,不是她想象中的“乘龙快婿”。她不能让花一般的女儿,嫁给一个坐过化子轿的汉子。

她仍然用软磨的战术,好言好语规劝女儿。女儿耳朵里像塞了棉花砣,半句好话都听不进,有时还要理直气壮反问:“为什么不能嫁给他?”她被问住了,没有话回答。是呀,为什么就不能嫁给他?她不只答不出理由来,还暗暗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想法?不明明是瞧不起当过叫化的吗?旧社会的叫化是什么人?是贫苦人呀!这想法若是传出来,大队追究起来,不挨顿批才怪哩。她有点心虚,不敢跟女儿打嘴巴仗了,便悄悄监视女儿,不让她跟龚众有什么往来,让事儿凉下来,久而久之,再炽烈的火焰也会熄灭的。这么做确有成效,最大的收获就是不显山不露水地截住了龚众那封不懂得用曲笔表达爱情的情书。那些火辣辣、意绵绵的话语,气得做娘的连半点犹豫都没有便将它投进了柴火灶肚里。那一小团瞬间即逝的小火苗,无声无迹地把两个小青年的心难受地烤炙了好些时日。龚众盼回信把眼睛都盼穿了。而苦苦思恋的竹花,却在心里埋怨大汉哥太薄情,这许久了连信息也不捎一个。

经不住相思折磨的龚众,终于鼓足勇气跑到源头山来了。这位水头溪鼎鼎大名的力士,有胆量打死一只猛虎,却没有勇气迈进那近在咫尺的土砖单屋里。他像钉子似地钉在竹花家对面那棵大柏树下了。第一个发现这个痴情后生的是竹花娘。她一眼就看出站在那儿痴痴打望的是什么人。那后生的英俊模样,颇逗她的喜爱。她也暗暗佩服女儿的眼力,却又更增加了一份忧心。在这样标致而镖悍的后生面前,恁那样的妹子,都会心动神摇的。不管怎么提防,洪水还是要决堤的,烈火还是要猛烧的。她慌神了,唯恐女儿见了他,就像展翅的鸟儿,跟他比翼长空,飞得无影无踪。她不想让女儿看到他,后悔一早交代女儿洗被单,而这正须在院坪里洗。她不能让女儿到院坪里去,便急急忙忙对女儿说:

“竹花,你先别洗被。你莫急,我有事给你做的。你在屋里踩机子,把寿奶奶的衣衫踩好……”

“妈,被单都浸好泡了皂角水了,不洗会沤烂的呀。”

“不忙,等会妈来洗。”

“妈,你怎么洗呀,你斫猪草斫伤了手,能下水吗?”聪明的竹花觉得有点蹊跷,故意这么顶撞。

“我的手不能下水,等下你来洗嘛。好妹子,听娘的话,先把衣踩好,寿奶奶要得急。”

“寿奶奶不是十五才过生日吗?还隔十多天哩,急什么?一件衣容易得很,一会就踩好了。”

是的,女儿是有这么能干的。她的针线功夫也是很有名的,人们都夸她做出的衣服跟她人一般漂亮。她无法说服女儿,便使出威压:

“你就好顶嘴!妈要你往东,你偏要往西,越大越不听话!告诉你,今天妈要你踩机子,你就规规矩矩坐在屋里踩机子嘛。”

从小娇养大的女儿没这么听话,也不怕妈妈的威吓,她偏要跟娘打拗,气冲冲地说:“我就要先洗被——”

做娘的想要阻拦,但已迟了,女儿已经冲到堂屋门边,呆呆地站在那儿了。她那明亮而机灵的眼光,正落在对面柏树下,落在那个朝思暮想的熟悉的月白衫身影上。

“大汉哥!”她十分惊异,这么低声唤了一声,想要迎上去。

“竹花,你要到哪里去?”娘一把拉住她。

“大汉哥来了,请他屋里坐坐。”

“你不能去,竹花,你不能去!”娘死死拉住她不放。

“妈,人家老远地来了,我不能不理呀!”

竹花甩脱娘,急步朝外走。娘又追上去,拉住她,带着哭腔求道:

“竹花,你不能去,我求你千万不能去!你硬是不听,妈只好给你跪下了。”

娘真的跪在堂屋里了。竹花心里一酸,两腿发软,也跪了下去,倒在娘怀里。

“妈……”女儿喊了这么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竹花,竹花,我苦命的竹花!”娘将女儿抱在怀里,伤心地叫着。

母女俩就这么搂抱在一起,只是嘤嘤地啜泣。……

此刻蹲在大柏树底下盼着、怨着、苦恼着的痴心汉子,哪里晓得这座蕴藏着他终生幸福的可望而不可即的小屋里,正因为他而演出这样一幕激烈的闹剧。他哪曾想到,那个他倾心思慕的漂亮妹子,正在经历比他更其痛苦的思恋,然后又用一双红肿的泪眼,透过木格窗棂,久久注视着他,直到他心灰意懒地怏怏离去。

他离去了,魁伟的身影,趑趄着,慢慢消失在远处的绿树丛中。随着他身影的消失,她的心也碎了,碎得整个躯体像是散架了。她无力地伏在窗台边,轻轻哭诉道:“他不会来了,再也不会来了!”

然而,他又来了。——就在跟春宝闹翻出走的第二天清晨。

那天清晨,她起得很早,轻快地踩着路边草上的露珠,到井里来挑水。刚弯腰,扁担被人捉住了。

“是你!——”她满脸飞霞,无比惊喜地盯着被露水打得精湿的他。

他傻乎乎地笑着,激动得说不出话。

“哪这么早?”她不晓得他在大柏树底下蹲了一个通宵。

“我是只叫雀子嘛 ,能不早?”

他随口说的一句玩笑话,竟把她逗笑了。

“嘻嘻嘻嘻……”

晨空中荡漾着的这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使他变得轻松而愉快了。他立即想到来的目的,大胆地问道:

“光顾笑,也不让我进屋坐坐。”

“想得好,”她见他骤然变木了的脸色,马上改了口气:“你连水都不挑一担,能让你进屋?”

他高兴了,忙说:“好,我来挑!”

她顽皮地不让他抢扁担,却把一担空桶摆在水井边。

他欢快地将空桶挑在肩上,有意要在她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力气。他站在井边,摆好姿势,腰微微弯了两下,只听得“哗、哗”两声水响,两只空桶就舀满水了。

她满意地站在路边,俏皮地说:“挑担子的走前面。”

“走哪条路?”面对纵横交错的田间小路,他这么问了一句。

“那就看你是不是聪明!”

他默然一笑,拣草踩光滑了的路走了。

“聪明吗?”他走在前面这么问。

“一回还看不出。”她吃吃笑道。

他们这么说笑着走着,待走到屋面前时,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

“放下呀,快放下!”

他慌神了,不知发生什么事,赶忙顺从地放下。用力过猛,水又太满,泼了出来,溅湿了她的裤脚、布鞋。他更慌了,忙不迭地道歉:

“哎呀,把你身上打湿了,真……”

她嫣然一笑,觉得他慌张的模样很有趣,便说:“你也不看看自己一身,湿得没一根干纱。”

就在他尴尬地抚摸自己湿衣的时候,竹花猫腰挑了水,轻盈地进屋去了,将他一个人丢在外面。

“哟,是龚众来了,好早呀,快进屋坐,快进屋坐!”

龚众见一位身架高大、相貌堂堂的中年人热情地迎了出来。他一眼就认出是竹花她爹,心里不免发慌,嘴里也不知说什么好,木头人似的呆站在院坪里。

这时,竹花妈也走出来了,见龚众拘束不安的样子,便机灵地喊道:

“竹花,众伢子来了,你还不快请他进屋坐!”

竹花欢天喜地地从屋里蹦出来,跑到龚众面前说:“呆木砣耶,还不快进屋,难道要我用八抬轿子抬?”

说完,便顽皮地用一双手推着龚众的背朝屋里走,一直把他推到堂屋里。

龚众刚坐下,竹花娘就热情地将烟茶送过来了,还连声说:“就在自己屋里一样哟,莫讲客气!”

竹花感到特别奇怪:怎么回事呢?莫非日头从西边出了,怎么妈妈这么喜欢龚众了?她真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她悄悄用指甲刻自己的人中,哎哟,生痛,不是做梦!她仍不放心,凑在娘的耳根边悄悄问:

“妈,你当真喜欢他!”

娘轻轻叹了声,点了点头。

竹花激动地搂着娘的脖颈,喃喃地说:“妈,你真好,真好!”

娘微笑着,眼角边漾着泪花,又轻轻叹了声。

竹花哪里晓得爹娘的苦衷。这些日子来,爹娘没睏过一夜安稳觉。“四清”运动一开始,妈成了孤立、批判的对象;爹的小卖部也在停业清查。正坠入情网中的竹花,没有感到那浓浓的火药味。村子里有一些变化是明显的:上面来了一些干部,天天有一部分人在开会,搞得很神秘;大队部门边的山头上,每天有人拿一个铁皮喇叭筒在喊,声音嘶哑,听不清在喊些什么;墙头上多了许多标语,说是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来家里打坐的人越来越少了,有时来人把爹或妈找去了,来的人铁青着脸,像是欠了他多少钱没还;……竹花也看到了这些变化,却从来没想到与自己会有什么关系,更没想到直接威胁她的家。她也碰到过爹妈在唉声叹气,但只要一见到她,他们就又面带笑容,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她也就没去细想了。

爹娘正在火山口上。他们没有担心自己,却时刻在为女儿操心。自己名声不好事小,害了如花一般的女儿事大。爹臭娘坏,会害得女儿嫁不到好人家的呀!老两口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思前想后,斟酌再三,觉得还是早早将女儿放个人家的好。在反复拈量评品之后,他俩不能不承认,还是女儿自己的选择好。象龚众这样的后生,一表人材,出身好,有力气,为人忠厚,真是打着灯笼难寻到,可惜机会错过了,龚众寻上门来没人理睬,他未必还肯再来,何况正闯在政治运动的坎子上……她娘好后悔哟,后悔自己错了念头,干预女儿的婚事,把一对好鸳鸯搅散,害了女儿一生!……正当老两口忧心如焚的时刻,万没料到,龚众竟又寻上门来了。这下好了,如同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自然一拍即合了。

一番新女婿的厚待,一席心上人的蜜语,爱情的甜美滋味,洗净了一夜的烦恼。当暮色苍茫,踏上归途之时,龚众完全是春风得意,喜气洋洋了。不曾想来到家门边时,却听到一片混乱的吵闹、哭骂之声,而且也是从昨夜吵架的那个南瓜架下传来的。他猛然一征,立地从爱的陶醉中清醒过来。他担心这争吵又是为他而起,为他今天与竹花顺利、和谐的会面而起。这么想着,便也多了一个心眼,打算先在一旁仔细听听,然后再冲过去为维护自己的幸福大闹一场。这时正传来腊妹的哭诉之声:

“呜呜,你、你别冤枉人,我屋里是清清白白的贫雇农,呜呜,你爹最、最清楚……”

“谁冤枉你了?是‘四清’工作同志调查出来的。你哥哥是反动军官,至今还在台湾。你是反动军官亲属。你妄想抱住我爹这把大红伞,害我爹犯立场错误……”

这把龚众听糊涂了。今天是怎么回事?怎么好事、怪事都凑到一块来了?莫非真是阴错阳差、乾坤颠倒了,怎么连干爹的穷老庚留下的女儿,从小跟他耳鬓厮磨一块长大的干妹子腊妹,也变成“反动军官亲属”了?难道真的石头也能孵出小鸡崽子?

接着是干爹的嚷叫声:“春宝,我不准你***一样乱咬。腊妹他哥哥是旧社会抓壮丁出去的,也是受苦人。就是他在台湾,也与腊妹无关,腊妹是我的女,她是在我身边长大的。”

干爹的话才落音,春宝跳得更凶了。他说:“爹,你的阶级觉悟太低了,难怪‘四清’工作同志批评你。你的阶级感情到哪里去了?怎么不为被苦难折磨死的姐姐想一想?”

糯米砣子一样性格的干爹,也大发雷霆了:“别胡说八道了。你姐姐是旧社会卖丫头出去的!她怎么死也与腊妹的哥哥无关!”

春宝极不服气地争辩道:“可这次人家检举说,我可怜的姐姐是死在腊妹哥哥面前。检举人和她哥哥一道当兵,是亲眼得见的,还能有假吗?”

“你就那么相信那个证明条子?相隔十几年的事,就不怕记错?就不怕写证明的人为了自己利益给别人乱写一气?”干爹越说越激昂。

春宝粗暴地打断爹爹的话,说:“爹,你怎么总是站在反动军官的立场说话?”

干爹气得双手打颤,指着春宝骂道:“你你你,你这忤逆不孝的东西!……”

老人骂着,一时火气烧心,气缓不过来,呛得“吭吭”咳嗽不止,眼泪鼻涕都咳出来了。他手扶瓜架,舒缓着气。

龚众见干爹气成这样,很不忍心,赶忙走过去搀扶。干爹一见龚众,扑了过去喊道:

“众伢子,你回来了,好,好,回来了就好!你放心好了,你的亲事,大伯依了!”

“伯伯,伯伯!”

龚众激动地扶着干爹,眼泪双流。是伤心的泪,还是高兴的泪?他说不清,家里眼前的混乱,和干爹对他婚姻问题态度的突变,叫他兴奋,却又不解。但他多少意识到一点:这都与眼前的政治运动有关。他开始强烈地感觉到“政治运动”的威力:既能使这个平静和睦的家庭陷于混乱,又能意想不到的促成他的亲事。他那抑制不住的泪水,正是这种伤心而高兴的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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