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下午,挨近收工的时候,一辆北京牌越野车突然来到老虎跳工地,指名把路明、高福业、张彬三个人接到分指挥部去了。
在颠簸的小车上,三个人都在捉摸:究竟是什么急事呢?
路明从登上小车的那一刻起,就料定这次分指挥部之行,一定是为老虎跳施工方案的事。因为老虎跳发生大塌方之后,自然环境和工作条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需要采取一些新的措施,提出一个新的施工方案来才能施工。就在抢通公路后的那天早晨,周指挥长在离开老虎跳的时候,曾向他打过招呼:希望红星民兵连能够紧密配合分指挥部施工组的同志,很快地把新的施工方案拿出来。就在周指挥长打招呼的第二天,副指挥长许高林带了几个技术员到红星民兵连来了。路明立即组织了人力,安排好时间,准备配合搞新的施工方案。谁知许高林根本没提这码事,他坐小车子来,到老虎跳走了一趟,在连里吃了餐饭,又坐小车子走了。路明从许高林对红星民兵连担负老虎跳工程的态度,和这种关门搞施工方案的工作作风,就预感到老虎跳的新施工方案是不会平静诞生的,当中会有风浪,会有斗争。他直着腰杆,两眼注视着前方,精神振奋地坐在车上,像是随时准备顶风迎浪,投入斗争。高福业心里正敲着小鼓,很是不安。本来他也猜想这次分指挥部之行八成是为了新的施工方案,但他毕竟做了亏心事,总觉得眼皮子有点跳,不是吉利的象征,就几次试探着问路明。路明没有正面回答,一则考虑到自己的判断不一定符合分指挥部的意图;二则自塌方之后,他对高福业更加怀有戒心,他只是淡然地说:“和你一样,刚接到通知,究竟有什么事,等会到了分指挥部就清楚了。”
小车在晚霞缀空的时分,驶进了前面有一片红桔满枝的桔林的分指挥部招待所。分指挥部秘书组的小耿早等在那里了。周指挥长特别强调要十分热情地接待来自基层的同志,他说对基层的同志热情不热情,不是个一般的问题,而是个机关工作面向哪里,为谁服务的问题。当小耿热情地为路明他们安排好住处后,告诉他们说:
“八点钟在指挥部党委会议室开会,请你们按时到会。”
高福业不放过任何打听消息的机会,他见小耿拔腿要走,赶忙问:“同志,是开什么会?”
小耿回答说:“研究老虎跳的施工方案。”
高福业这才放心地朝铺上一躺,不作声了。
小耿走后,张彬说要去分指挥部工程组找他的同行们扯扯。高福业说叫车子颠簸疲倦了,哪里也不想去,要休息休息。路明心里既想着施工方案的事,又惦着负伤的战友赵勇。他想利用这短暂的个把钟头先去看看在分指挥部医院休养的赵勇,再去找周指挥长谈谈。于是,他们就这样分头活动了。
路明很快来到分指挥部临时设的那所工地医院,找到了赵勇住的陈设简朴的病房。这时还没开电灯,有一抹桔红色的霞光,从窗口射到一张铺板床上,一个健壮的年轻汉子正斜躺着,借着霞光读书。他认出是赵勇,就悄悄走近去,原来赵勇正在细心阅读《矛盾论》。赵勇能抓紧时间认真看书学习,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他为自己的战友感到高兴,不愿去惊动他,想顺便挪把椅子坐下。椅子的挪动声掠扰了赵勇,他抬头一看路明站在身边,高兴得叫了起来:
“哎呀,路明,是你呀!”
路明赶忙走过去,扶住正要下床的赵勇,高兴地说:
“你的学习抓得真紧呀!”
赵勇憨厚地笑着,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还不是向你学的。!”
路明掀开盖在赵勇脚上的被子,问:“伤怎么样了?”
赵勇把只缠着绑带的左脚伸出来,抖动着,说:“完全是大惊小怪,看,才扭了一下,有什么要紧?住在营部卫生所还不行,硬要把我转到分指挥部医院来,说什么怕压碎了骨头,要照片子。一照,怎么样,我这铁筋钢骨,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压碎的!”赵勇兴奋地说着,一面把两只眼睛使劲地盯着路明那坚毅的脸膛,眉毛不禁结了疙瘩:“路明,你瘦了,工作太累了吧?”
“哈哈,”路明畅快地笑着,“你是铁筋钢骨,我也是钢骨铁筋呀!”
赵勇知道是没法阻拦路明那“哪里有困难就顶在哪里”的劲头的,他只希望能尽早为自己的战友分担一部分责任,就亲切地抚摸着路明的肩膀,说:“唉,我现在才晓得,住医院真难受呀!老战友,帮帮忙吧!”
路明眼睛里闪着友爱、关切、称赞的光芒,很有趣地看着赵勇那装得不像的愁眉苦脸的表情,觉得有点好笑,他装作不懂地问:“帮什么忙呀?”
“让我回连队吧!”
路明摇着头,哈哈大笑,说:“呵哟哟,我可没有这个权力!”
“你给我向周指挥长说说嘛。”
“恐怕周指挥长也没有这个权力吧!”
“是呀,这权在医生手里。”随着这熟悉的话语声,一个矫健的身影,快步走进房里来了。
“周指挥长!”
路明、赵勇差不多同时这样亲热地招呼着,路明立刻迎了上去;赵勇正要起身,周群早快步走近了,按住了他。
周群坐在赵勇铺边,笑着问:“怎么样,住腻烦了吗?”
赵勇点着头说:“是哩,真想老虎跳呀!”
周群深情地说:“想老虎跳,想老虎跳,我也时刻在想着老虎跳呀,看,这不是来问情况了!”
路明忙说:“我还正准备去找你哩。”
周群笑着说:“我也是等不住呀!估计你八成会在这里,就找上门来了,看,不就叫我盯住了!”
这话把路明和赵勇都逗笑了。赵勇笑了一阵后,催着路明说:
“快谈谈老虎跳的情况吧。”
路明说:“我倒要先问问你,老赵,你对老虎跳工程是怎样看的?”
赵勇想了想,直截了当地说:“依我看,有人会借塌方这股风赶我们走。”
“嗯,”周群同意地点着头。
赵勇搔了搔脑袋,继续说:“这就是斗争罗。毛主席在《矛盾论》里不是讲得很明确吗?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没有什么事物是不包含矛盾的,没的矛盾就没有世界。有矛盾就会有斗争嘛。你看,许副指挥长、高福业都说红星民兵连劈不了老虎跳,主张撤走;我们是一定要打通老虎跳,坚决不走,这就是矛盾,就会有斗争嘛!路明同志早就说过,要打通老虎跳,不仅要打土石方仗,更要打好路线斗争仗、阶级斗争仗。起初我还理解不透,现在我也捉摸清楚了,是这个道理!”
路明见赵勇在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之后,对眼前的斗争认识得这么明确,说得这么有条理,感到十分振奋。他在心里赞道:毛主席呀,你老人家的书真是我们贫下中农的无价宝呀!读了您老人家的书,能擦亮眼睛,增长智慧,增加力量,就是在迷雾之中也能辨明方向!他想到现在赵勇的认识提高了,又有周指挥长在场,好好议一议老虎跳的问题,帮助自己加深对这场斗争的认识很有好处。于是,便详细地将老虎跳出现一股奇怪的水流,在恶龙洞天池边发现的秘密,对高福业与侯小三的关系的怀疑,以及许副指挥长蜻蜓点水式的“实地调查”等情况摆了一番,末了说:
“种种情况说明,老虎跳的塌方,不单纯是自然塌方,恶龙洞里堵口放水的事就是明证……”
赵勇听到这里,拳头一捏,急不可待地打断路明的话,说:“侯小三那家伙很值得怀疑,是不是把他搞起来问问。”
周群冷静地说:“你怎么问呀?同志,哪只能是打草惊蛇。”
作为大队民兵营长的赵勇,搞对敌斗争一向是坚决的,但有时表现急躁,经周群这一点拨,他明白了自己刚才想得过于简单,忙说:“对,阶级敌人都是茅厕里的石头,又硬又臭,没揪住他的三魂七魄,他是不肯招认的。”
路明把身子向周群和赵勇面前靠了靠,又说:“我们和柳寨大队党支部的同志在一起研究了。大家说鸟有鸟路,兽有兽路,不把这些禽兽的路子理清楚,就逮不着它们。侯小三的底子现在还搞不清,我们暂不动他,先弄清与他有点关系的高福业的情况。”
赵勇搔着又粗又密的短发脑壳,说:“我看高福业那副虚头虚脑的样子,很不顺眼。我跟他虽然不是一个大队,但也听说过他解放前专跑投机生意,到过不少地方,有人说过去他的分头梳得一溜光,蚂蚁子都爬不稳,现在你看,整天一身灰普普的家织布衣服,装得那副样子,像是演蹩脚戏,很不自然。这都不说,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对待革命工作的两面派态度,一会唱高调,一会唱反调,又做巫婆又做鬼,讨厌死了。得好好细心地查一查。”
周群忙问路明:“分指挥部保卫组的同志找过你们没有?”
路明答道:“找过。就在我们向党委汇报的那个晚上,保卫组的同志就到连里来了。目前掌握的情况还较表面,只知道高福业每次出门做生意不过三、两个月,都是明来明去的,跟他一块跑生意的人也多,表面看来这段历史没有大的问题,实质上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其中究竟藏着什么东西,一时说不清,还要通过细致、深入的调查、研究,才能摸清底细。现在,保卫组正在与家里配合着工作,我们相信一定能很快搞清楚的。不过,问题的复杂性还不在这里……”
说到这里,路明看了周群一眼,碰到了周群那紧盯着他的深邃的眼光,好像在问:你说复杂性在哪里?路明像是受到了鼓励似的,激动地说:“问题的复杂性是,迫使我们从老虎跳撤走的压力有两个方面:一个阶级敌人的破坏;二是错误路线、错误思想的干扰。并且往往这两种斗争是交织在一起的。“
周群兴奋地说:“对,问题的实质就在这里。”
路明说:“两天前我跟高福业谈过一次话,他竟然公开唱起反调来了,说什么老虎跳只能让专业工程队用机械来干,还说这是领导的意图。看来,虽然高福业的问题还有待深入调查,才能下结论,才能定性,但是,现在各种迹象说明这场斗争,是一场尖锐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我担心新施工方案的诞生,一定有一场狠斗哩。”
周群说:“斗争肯定是尖锐的。今天把你们请来,就是请你们来讨论一个新施工方案。”
路明惊异地问:“新施工方案就出来了?”
周群说:“是出来了一个。具体内容开会时你们就清楚了。”说着他站了起来,握着路明和赵勇的手说:“我该走啦,让你们两个好好谈谈心吧!”
路明把周群送出大门转来后,关切地对赵勇说:“老赵,你有两个孩子病了,写信回去了没有?”
赵勇笑着说:“嘿,你的消息真灵通呀,才来信,就让你知道了。”接着又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说:“不会有什么重病的,我家里那位,就喜欢大惊小怪!”
路明郑重地说:“老赵,不管怎样,应该写封信回去安慰安慰她,不要让人家焦急!”
“嗯嗨,”赵勇应着,又反问道:“你给你那位女教师写信没有?”
路明淡然应道:“写了的,回信都来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又从信封里取出张摺叠着的小白纸,递给赵勇。
赵勇一本正经地打开,纸上出现了“刘小玲”三个字,问:“这是谁?”
路明说:“她的一个学生。”
赵勇当即把纸片递了回来:“快拿去,谁要这个!”
路明说:“你再过细看看嘛。”
赵勇又把手缩回去,细看了一下,惊奇地问:“哟,画的地图!”
路明在一旁指点着说:“你看,这是什么?”
赵勇笑着说:“小把戏不错,把我们修的铁路线了也画上了。”又转过头问:“寄这个给你作什么?”
路明使劲攥住赵勇的手,说:“自然的文章嘛。你再看下面写的。”
赵勇一边看,一边轻轻念道:“叔叔,老师说,明年“五一”国际劳动节,我再画地图时,就可以把虚线连成一条红线,是吗?……”
路明激动地说:“这是孩子的心愿呀!老赵,看,全国人民都在看着我们,可得加紧斗呀,要斗出一条钢铁大道来!”
当路明起身告辞的时候,被激情感染着的赵勇恋恋不舍地攥着他的手问:“今晚的会放在什么地方开?”
路明笑着说:“你呀,就别问了,安心休养吧!”
其实,歪在铺上“哪里也不想去”的高福业,在路明刚出门之后,就溜到分指挥部找许副指挥长去了。当他听秘书组小耿说明会议的内容后,心里感到很高兴,认为这次讨论老虎跳塌方后的新施工方案,正是实现自己离开老虎跳的好机会,得抓紧在许副指挥长面前烧几把火。
副指挥长许高林正背着手,瞅着天上镶着晚照金边的彩云,在分指挥部院里栽着罗汉松的小甬道上来回走动。他不是在欣赏美丽的晚霞,而是在舒散心头的积闷。上午,为老虎跳的问题,他又和周群争执起来。老周指责他的施工方案是闭门造车的产物,“改线打峒”是轻率的主张。他觉得老周是用政治原则代替了具体的技术工作,是用刻板的条条框框代替了实际情况。他对周群的指责感到头痛。他自认为凭自己在科研单位工作二十多年的经验,对付这个铁路工程是绰绰有余的,自己的主张并没有错,一定要坚持。他明白夜里的会议是不会平静的,他需要有所准备,才能很好地说服大家,也才能说服老周。
“许——指挥长!”高福业小心翼翼走近去,团脸上堆着笑,故意不喊出个“副”字。
许高林从那个圆脑壳就认出了高福业,但他的“领导风度”使他没有表示过分的热情,只是握了一下高福业的手,说:“哟,你来啦,好哇,好哇!”
高福业谦恭地站着,不住地搓着手,说:“真是,从领导到我们这些做具体工作的,都在围着老虎跳转圈子。唉,当初若是听了许指挥长的话,塌方这场风险就不会有啦,现在这些麻烦事也不会有啦。”
这话使许高林听了很舒服,他心里不也正在怨着周群的主观,恼着路明的目无领导吗?但是他觉得把这种想法向一个非党的基层干部讲是不合适的,就淡然地说:
“这些不要提啦,已经过去了就算了,现在要考虑以后怎么办,你们是怎么看的呀?”
高福业摇着圆脑壳说:“以后难办呀,这老虎跳我们是对付不了的。”
“你们民兵连队当然对付不了。不过不管任务交给谁,也得考虑个新施工方案呀!”
高福业听出了弦外之音,高兴地说:“许指挥长,我们水平低,想得出什么方案罗,首长说要怎么搞就怎么搞嘛。”
许高林居高临下地睨了高福业一眼,有腔有调地说:“改线打峒。怎么样,舍不得离开老虎跳?”
“舍得!”高福业高兴地应着,他甚至想说:“我恨不得今晚上就离开哩。”但他没有这么说,他怕引起许副指挥长对自己的动机的猜疑。就说:“老虎跳坍掉了,客观形势决定非改线打峒不可嘛,除了路明、赵勇几个死硬派以外,同志们早就说了,凭着几把铁锤,几根钢钎,算是吃不下老虎跳这个大胖子了,单等上级首长作决定。许副指挥长的英明决定,我们当然拥护!”
听了这话,许高林表面上虽然很平静,但心里却好像六月天喝了冰果露那般舒畅。“是嘛,群众是拥护的嘛。”他在心里高兴地对自己这样说。他不禁又想起了上午与周群的争执,很不满意老周对老虎跳新施工方案的态度,那态度才真叫人难受哩。老周拿着新施工方案,就像教师拿着一本小学生马虎的作业本子一般地退还给他,还说什么“老许呀,我的意见早就对你说了,我不能同意你这个方案,我劝你还是到群众中去,那样才可能制订出一个既符合老虎跳实际,又符合多快好省精神的施工方案来。”他听了这番话,几乎要失去平时的持重,要大发雷霆了,好容易才忍住火,生硬地回道:“我相信这个方案是经得起检验的。”周群不满地盯着他,说:“这样吧,既然你坚持要把这个方案拿出来,我俩的意见暂时还不能统一,那就让大家再好好讨论讨论,请红星民兵连的同志一起来,听听有实践经验的同志的意见,再作决定,怎么样?”他想:嚯,用群众来压我?嘿,讨论就讨论吧,我不怕,这是科学,谁能否定科学?就这样确定了开这么个会。此刻他抑制住心头的高兴,不失身份地对高福业说:
“你是有实践经验的,对这个问题最有发言权,晚上可以在会上大胆谈谈你的看法嘛。”
被荧光灯的白光照亮了的分指挥部党委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严肃。
讨论老虎跳施工方案的专题会议刚一开始,就显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
人们静静地坐着,有的默默抽着烟,有的时而在记录本上摘记着,有的用两个手指轻轻地弹着自己的额头……大家都在认真地倾听着副指挥长许高林介绍老虎跳的新施工方案。许高林的发言是动人的,他十分熟练地运用术语解说着,非常流利地用一层深入一层的理由讲述着。他的发言迎来了一些钦佩、赏识的眼光,也迎来了许多不安和疑惑的脸色。
当许高林差不多是使出全身力气,说出“因此,我们认为老虎跳必须改线打峒”的结论的时候,本来已经有了思想准备的路明,心里还是震动了一下。他正考虑是马上提出质疑好呢,还是先听听反面意见,然后全面反驳好呢?没料想这时高福业抢先打头炮了。
“我非常拥护许指挥长提出的施工方案。”高福业站起来,摇晃着圆脑壳,很激动地说,“根据我们在老虎跳施工的实践情况来看,我认为废弃原修路基,按设计单位曾经提出过的打峒方案,改线打峒是十分英明的,是完全符合实际的……”
“我不同意!”
路明激动地喊着,打断了高福业的发言。他不能容忍高福业再在这严肃的党委会议室里表演那推波助澜的恶作剧。他决定立即针锋相对地予以反击。刚说了这一句,门外又响起了一个宏亮的声音:
“我也不同意!”
接着,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了,踮跛踮跛地走进来一个短粗短粗地年轻汉子。人们认出这是赵勇
指挥长周群赶忙走过来,搬了条凳子请赵勇坐下。赵勇感激地点了点头,没有坐,挥着手,激奋地说:
“废弃原修路基,改线打峒?我坚决不同意!同志们,要好好想一想,一百多人两个来月的劳动,国家花了多少钱,民兵们流了多少汗,废弃?这轻轻的一句话,就把国家花了的钱,民兵们流过的汗,全都倒进鹭鸶江去了。这是犯罪呀!”
张彬也抢着说:“还有与老虎跳紧接的三个大型双拱石涵,一百二十多米的大填方也会跟着要废弃,这太……”
会场里的气氛顿时显得越发紧张了。高福业被这一连串的反击吓呆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许高林在鼻子里冷笑了一声,没把猛打猛冲的赵勇放在眼里,说:
“从感情上来说,谁愿意把自己的劳动成果废弃呢?但这是科学,光凭感情用事是不行的。”
路明针锋相对地说:“正因为这是科学,所以就必须慎重,就必须以对党、对国家、对人民高度负责的精神,以尊重客观实际的严肃态度,深入调查研究,拿出充分的根据来,决不能匆匆忙忙作结论。”
“希望发言能够客观一点。如果不是出于对党、对国家、对人民的高度负责,我们还在这里讨论干什么呀?是不是?”许高林显然对路明的发言很不满,用一种不失领导风度,但又十分尖刻地腔调这样说。
路明态度严峻地回道:“我谈的就是客观事实。蜻蜓点水式的调查,闭门造车式的订方案,这能说是对党、对国家、对人民高度负责吗?这能产生符合实际,符合多快好省精神的方案吗?”
许高林骤然脸红脖粗,用粗大的红蓝铅笔头在桌上重重地一敲,说:“请注意,我们讨论的是方案的本身。”
周群微微偏过头,用深邃的眼光在许高林脸上扫了一下,尖锐地说:“方案不可能是凭空产生的,它是一定的立场、观点、方法的产物。”
路明接着说:“方法是从属于一定观点、立场的。闭门造车的方法,只可能产生脱离实际的方案。”
许高林一边听着,弯下去了的嘴角边不由浮起了一丝轻蔑的笑。他认为这都是些节外生枝的话,和眼前讨论的问题毫不相干。在他看来,什么深入呀,到群众中调查呀,只不过是嘴巴皮上的功夫,不管怎么搞,反正要看“家伙”,看方案的本身。他说:“为了避免讨论中的武断,为了让一些没听清楚的同志听得更清楚,我觉得有必要把改线打峒的理由再作一次说明。之所以提出废弃原修路基,按原设计第一方案,改线打峒,是出于以下四条理由:第一,由于老虎跳多松散沙石层,继续切削会引起更大塌方;第二,即使勉强切削,就需要筑二十米以上高的大挡墙,挡墙以上全部要石砌护坡,才能承受住山体的压力,确保路基质量,这样,所需土石方的圬工太多,造价高于打峒;第三,老虎跳铁路路基与公路紧挨平行,如果减少铁路切削任务,当然可以降低造价,但势必铁路、公路不可得兼;第四,老虎跳靠山临水挨公路,施工场地窄狭,兵力过多则摆不开,兵力过少则无能为力,不能确保工期。”
高福业抢着说:“这四条千真万确,完完全全符合老虎跳的情况。”
路明从容不迫地说道:“根据我在老虎跳施工的实际来看,我认为这四条理由并不充分,也不符合实际,更不符合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譬如,这些理由的提出,存在着一个最根本的弱点,那就是:只看到了作为矛盾的一个方面的物,而没有看到作为矛盾的主导方面的人,人的智慧和力量。”
许高林睁大眼睛看了路明一眼,感觉到了路明攻势的份量。他又用红蓝铅笔头重重敲着桌子,说:
“请你谈具体一点。”
路明微微一笑,红晕的脸上浮着严肃的表情,说:“我要逐条具体谈的。第一条,关于老虎跳的地质情况,我的确缺乏这方面的专门知识,在没有深入调查研究之前,暂时还说不出中肯的意见。但单从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就可以否定副指挥长的判断。我们和老虎跳打了两个月的交道,老虎跳一直是石灰岩层,怎么一下子会成了松散沙石层呢?……”
许高林插话说:“石灰岩层是表层,塌方就把松散沙石层的实质暴露出来了。”
路明摇头说:“不对,塌方的时候,我们正在现场,滚下来的大都是巨石和山土,不象是松散沙石层:塌方后,我们几次到塌方断面仔细观察过,没有再出现过滑动、坑塌的现象,如果是松散沙石层,在大塌方后,必然会不断出现小型的坍塌现象。所以,决不能只凭着一些表面印象,就匆匆忙忙下结论。”
张彬也说:“何况塌方的引起,情况是复杂的。譬如,山坡上突然流下很多水……”
这个“水”字,像炸雷似的在高福业脑壳里轰响着,吓了他一大跳。他正怕张彬继续说下去,不想周群已经把张彬的话打断了:
“我认为路明同志的意见是正确的,对老虎跳的地质情况,是需要作深入的调查才能下结论。”
这时,听得不耐烦了的许高林将手中的红蓝铅笔扔在桌子上,把身子仰在椅背上,像是对周群的话表示生气,又像是在准备新的攻势。
路明接着说:“副指挥长提出的第二条理由,也是经不起一驳的。我上面提到一个事实,即是在塌方之后,老虎跳并没有再出现过塌方,这就说明,老虎跳根本用不着副指挥长所说的那种工程巨大的挡墙和护坡,即使需要采取减少山体压力的措施,也可以发动群众想一些简便易行的办法,那样可以降低工程的造价,为国家节约资金。许副指挥长所说的第三条理由,完全是一种主观设想。因为我们从来是把多快好省作为一个整体来考虑的,要全面贯彻。我们绝不会为降低造价而减少铁路切削任务,去侵占公路。至于第四条,那首先要明确一个前提:参加修建老虎跳是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民兵。我们既要看到客观存在的困难,更要看到有着排除一切困难的智慧和力量的人。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社会的财富是工人、农民和劳动知识分子自己创造的。只要这些人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又有一条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路线,不是回避问题,而是用积极的态度去解决问题,任何人间的困难总是可能解决的’。老虎跳的作业面虽然窄狭,只要群众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我们同样可以在这窄狭的作业面上,展开轰轰烈烈的劈山开路的战斗。这两个月以来,我们不就是在老虎跳这个不怎么宽敞的作业面上,战斗得很好吗?”
路明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字字铿锵,句句有力,把大家的心说动了,都纷纷议论开了:
“指导员说得对呀!”
“是不能草率地作出改线打峒的决定!”
“……”
会场上呈现出活跃的气氛。有的人在交头接耳地议论;有的人在嘘着长气,咝咝地喝着清香、滚烫的茶水。
这突然出现的不利于自己的情景使许高林大吃一惊,他慌忙坐直身子,紧皱眉头,宽额头上的层层波纹显露着。他急切地说:“同志们,严肃点。”转而又严厉地追问路明:“既然你认为这个施工方案不行,那么究竟应该怎样施工呢?”
在这傲慢的挑战面前,路明胆大气壮,一挥手说:“施工方案吗?并不难,到群众中去拿。”他把一双炯炯的眼睛向全场的同志扫了一眼:“我建议交给群众讨论,发动群众调查研究,在这个基础上,提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解决老虎跳塌方的施工方案来。”
赵勇、张彬等几个人立即表示支持,说:“对,交给群众讨论,就会有办法的。”
许高林冷笑了一下,提高声调说:“交给群众?同志,这是研究施工方案,不是打锤子,挑土方!”
赵勇气愤地说:“打锤子、挑土方我们能干,订施工方案我们也能干!”
许高林忍不住了,再也不顾忌“领导风度”了,他傲慢地把头偏到一边,挖苦地说:“这不是吹牛皮的时候。同志,你那背起火车车厢过老虎跳的雄心壮志解决不了这实际问题。”
俨然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把许多同志都给震怒了。这话刚落音,赵勇腾地跳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见路明几步跨到了许高林跟前,两个捏紧着的拳头压在桌面上,用气愤得发抖了的声音说:“我们不能容许你用这种贵族老爷式的态度对待群众。你仔细想一想,毛主席是怎样教导我们的,他老人家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可你又是怎样看待群众的呢?你把群众看成是只能挑土方,抡大锤的粗人,你总是用技术呀,机械呀,专门知识呀一大堆索子、棍棒来吓唬群众,来束缚群众的手脚。你不想想,没有工人阶级创造性的劳动,那些机器从哪里来?没有劳动人民的实践,那些技术、知识又从哪里来?‘卑贱者’创造了世界,你凭什么说我们这些挑土方、抡大锤的民兵修不了铁路?你的这些论调,正是批判过的‘上智下愚’的那一套。你为什么还抱住不放呢!你要把我们引向哪一条路上去呢?”
这一连串的质问,像连珠炮似的落在许高林的头上,他气得脸儿红一阵,紫一阵,又白一阵,最后拍案而起,说道:“简直是狂妄自大,目空一切,眼里还有领导没有?”
周群见许高林态度如此傲慢,竟然以领导者的身份来压制群众的批评,感到不能容忍,他严肃地说:
“这是党委召开的讨论老虎跳的施工方案的专题会议。在这个会上,所有的同志都有阐明自己观点的权利,也有驳斥错误意见的责任。我认为路明、赵勇等同志的意见是正确的,我表示坚决的支持。痛心呀,老许,你竟然是这样地傲视群众!我们做领导工作的同志,不能有特权思想,不要做资产阶级法权的俘虏。如果把自己看成是凌驾于群众之上的‘天才’,把群众看成是愚昧的‘群氓’,那就是典型的唯心史观。从这里可以看出,刘少奇之流所散布的‘领导高明论’、‘群众落后论’的余毒,在我们一些人的身上还远远没有肃清。究竟是英雄创造历史,还是奴隶们创造历史?两种不同的认识,反映了两种不同的世界观,两条不同的路线。这个路线问题不解决,就不可能有正确的施工方案。……”
许高林怒不可遏,他没有让周群说完,吐着粗气问:“老周,你说这施工方案怎么办?”
周群坚定地说:“应该接受路明同志的意见,相信群众,交给群众讨论。”
许高林瞅了周群一会,才一面清理桌上的材料,一面无可奈何地说:“好吧,好吧,你是党委书记,我服从你的意见。结论既已作出,这场讨论也应该结束了吧!”
周群说:“今晚的会就开到这里,但这场讨论并没有结束。只要矛盾一天不解决,我们的斗争就一天也不会停止!”说到这里,周群很自然地朝许高林看了一眼,他见老许正夹着材料准备走,就又尖锐地说:“老许,方案问题,大家都同意交群众讨论了,你是抓这项工作的,今后就应该坚决按这次讨论的意见去办!”
许高林听着,背上好像被压了块磨盘,直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没表赞同,也没有反对,就匆匆离去了。
等大家走出会议室后,周群才最后走了出来。这时,一直等在门口没有进来打扰他们这场严肃争论的小耿,递给他一本电话记录簿,上面记录着两天后要周指挥出席总指挥部的党委会通知。周群看完之后,签了字,把记录簿交还给小耿,就径直朝办公室走去。一路上,他一直在想着自己去总指挥部参加党委会之后家里的工作问题。其他几个领导都分别在几个控制工期的重点工程坐镇指挥去了,家里这一摊子只能交给老许。一想到老许的思想没有解决问题,就感到放心不下,他觉得在去总指挥部开会之前,有必要到老虎跳一转,了解了解情况,去帮助安排好会后的工作。于是,他快步走进办公室,抓起电话耳机,摇通了招待所,愉快地对着送话器喊道:
“路明吗?你还没睡呀!告诉你:明早在招待所等我,跟你们一块走,怎么样?不欢迎吗?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