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
三娘是三爹的妻子。
三娘是个疯子。
三娘已经死了。
三娘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我不是突然想到要写一下这个女人的,我其实一直想写一写我的三娘。
当疯子三娘一把将我抓起丢进家门前尿坑里的时候,我想我就应该写写这个女人了。
可那时我还只有六岁,还不识字,还不懂得用文学的手法去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还不懂得文学对一个人的成长有着超乎寻常的启蒙意义,我无法写活我的三娘。
三娘,是我童年生活的梦魇。
是的,她是一个梦魇。当三娘将毫不留神自顾自玩耍的我一把拎起丢进门前尿坑的时候,她阴恻的表情就已深深的种植在我的心里,那是一个恐怖的疯女人的形象。我现在还记得我被摔成窒息的那种感觉,以致我童年的梦中常有一种恐怖的窒息,总是在尖叫中醒来,在父母的臂腕中才能睡着。
现在,我成年了,成家了,为人父母了,也算是识文断字了,三娘也已死了很多年了,三娘已不再是我心理的梦魇了,应该说,岁月的风已经可以吹淡记忆的一切了,可是三娘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却丝毫没有模糊,反而是呼之欲出、日益清晰了。
在我成年后吃得好睡得香的日子里,在我心静如水思维停驻的瞬间里,我就会下意识的想起我的三娘,想写活这个女性,一如一种宿命,摆脱不掉。
三娘,是一个疯子。这是三娘摆在大众面前一个最直观的形象。
当村人偶尔提到前几年也已作古的三爹时,提的人一说,听的人马上就有一种最直接的反应:你说的是他啊,他老婆不是个疯子吗?
但我要提醒所有的人牢牢记住,并不是所有的疯子,都是天生的疯子。
三娘,是后天疯的,是和三爹结婚五年后才疯的。
三娘为什么会疯?三娘为什么要疯?
成年后的我一直在反思这个问题。按我的看法,如果疯子也有思维,如果疯了的三娘也有思维,疯与不疯,要疯到什么程度和疯到哪一天才肯醒悟?我想疯子的心里一定是有一个尺度的,疯了的三娘心里一定是有一个尺度的。
三娘,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她一直不愿醒来。疯了的三娘,每天嘴里骂个不停,骂东、骂西、骂南、骂北、骂这个世界,再就是哭,也是哭东、哭西、哭南、哭北、哭这个世界。在我的印象中,三娘骂时像个斗士,悲壮激昂;哭时像个丧人,阴森惨厉。
现在想来,如果疯子的心理真的可以感知的话,我想疯子三娘一定是在决定发疯的一刹那就作了自我决断,发誓从此再不以清醒的面目示人。因为人性的脆弱往往就让世上有些人觉得,死了比活着好,疯了比不疯好。
三娘,是脆弱的,是被自己的脆弱击疯的。一个弱女子对抗世界的方式,在我的眼中看来,骂是一种诅咒,哭是一种无助。三娘的骂,三娘的哭,是示弱、是消极、是逃避、是远逸。这就是我对疯子三娘心理的剖析。
而我对疯子三娘心理的剖析,正是受一种写作宿命的驱使,让我不写就寝食难安,让我停笔就如鲠在喉,让我常有不吐不快的感觉。
我记得作家贾平凹在写《废都》那部小说时,说这是一本安妥他灵魂的书。我写三娘的时候,也有这样的同感。我写她,正是要安妥我的灵魂。
我的父亲有四兄弟,可现在只剩下我父亲一个了。三爹是无后之人,三娘死了,三爹死了,三爹和三娘抱养的儿子已回了他自己的原家。每年的清明,他们的坟头连一个拜祭的直系血亲的人都没有。
我是他们的侄儿,是我们整个家族目前文化最高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可以写文章的人,就让我作为一个旁系的血亲,用笔,给他们勾画一个曾在人世走过一遭的影子吧。要不,再过几年,世界真的就要将他们遗忘了,将他们所有的影儿都遗忘了。
我所记载的有关三娘的故事大部分都是听来的,实际上,三娘在我十岁那年就死了。我对三娘的记忆,只是很少的记忆,只是一个几岁孩子的记忆。所以下面叙述的“我”,多半可能就不是我本人,我只是方便借“我”的口,将一些有关三娘的陈年旧事说清。
你见过死人吗?你见过一个疯子的临终吗?你为一个疯子送过终吗?
告诉你吧,我是真见过三娘是怎么死的。三娘死之前的事情我大部分都是后来从我的父母辈那里问到的,可确确实实,三娘死的时候,我真的就在她的旁边看着她咽气的。
三娘有一天抽风,突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知,扶起来的时候已不会骂不会哭了。
一个疯子,如果连骂和哭发泄的权利也被命运剥夺了,那她一定离死不远了。所以,倒床后的三娘,就像白骨精被孙悟空打回原形一样,很快就憔悴下去枯瘦如柴了。
三爹在一个下午报了三娘不行的讯息,我们家族一大家子人闻讯基本上都赶来为三娘送终了。
父亲对他的三哥我的三爹很有感情,他考虑到三爹没有儿子,就要我跪下,跪在三娘的灵床前为三娘送终。
我始终没有跪,我对父亲说打死我我也不跪。我在心里记了三娘的仇,谁叫她在我六岁的时候差点把我摔死在门前的臭水坑里呢?
我是站在三娘的灵床前看着三娘咽气的,我直愣愣地看着她,看着一个疯子怎样油尽灯枯。
我记得当时是夏天的傍晚,天气闷热,几乎没有风,要下雨不下雨的样子。
三爹的睡房后门的门板已经卸了下来架在两条长凳上,只有奄奄气息的三娘已摆放在上面。我们这地方的风俗,将死的人和已死的人,在没有入棺之前,是要摆在门板上的。门板,就是死人的灵床。
天气太热了,三爹把三娘的灵床移到了正对后门门口的地方,以能让三娘就着几丝难得的凉风。三爹坐在三娘旁边,用被子垫高了三娘的后背,轻摇着蒲扇给三娘扇风。
三娘已经气若游丝,脸像白纸糊的一样,双眼灰蒙而阴晦。我以一个小孩的直觉已可以隐约感觉到腐烂的死亡临近的气息。
三爹一只手轻轻地摇着蒲扇,一只手握着三娘枯瘦的双手,口中喃喃地唤着:“松梅,松梅……”。三爹的眼中饱含泪水。
三娘的娘家是黄家,离我们周家不过半里。三爹与三娘,自小认识,青梅竹马,结为夫妻,是有深厚感情基础的。
这时我就看到三娘的眉角轻轻的颤动了一下,灰蒙蒙的眼神迅速收束起来聚成一丝亮色,亮色游离地迅速扫过众人垂注的脸,随之一抹玫瑰红的血色突然涌上了三娘惨白如纸的双颊,三娘的眼光随之就定格在三爹脸上再没有移动过,那唯一的亮色就如一个电压严重不足的灯炮,慢慢的在三娘的眼中一点点的消褪直到回复死灰,随后三娘的双手在三爹的手中猛烈抖动了一下,两颗豆大的泪珠就从三娘的眼角滚了下来。
世界一下子寂静下来,三爹扑在三娘身上嚎啕大哭直至昏死过去。
刹时,天暗了下来,电闪雷鸣下起了暴雨。
三娘死的那天,雨剧烈而急促,虽只下了十多分钟,但把村前的小河小沟都填满了,十岁的我对这件事印象特深。
三娘是在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天一夜后才疯了的。那一天一夜,三娘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愿见任何人,包括在门外千呼万唤的三爹。
三娘把自己关在屋里,首先是长长的沉默,然后是嘤嘤的哭泣,最后哭声越来越大直至凄冽惨厉变成毛骨悚然的狼一样的尖厉嗥叫。这种声音的变幻整整持续了一天一夜。
那一天深夜,我们周家老屋突然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人声吆喝的喧哗、手电筒光四处扫射及火把光四处闪耀、犬吠声四面八方此起彼伏,那种场面,现在想来,不亚于一场有组织的夜猎。而猎物,就是三娘。
三娘在三更半夜突然打开房门就往外冲,没命地往外冲,三爹拦也拦不住。往外冲其实不要紧,如果三娘是是穿着衣服的话,三爹也不会那么紧张。问题是,三娘是一丝不挂往外冲的。半夜的女人,黑暗中的裸行,让三爹有多揪心啊!
三爹的惊叫立即惊醒了我的父亲以及周家其它的人。三爹在屋前的晒谷场上追了三娘好几个圈子,连三娘的皮肤都没有碰到。我们周家的人马上投入了对三娘的围追堵截中。又是一轮拉锯般的赛跑,折腾了大半夜,周家的人才终于逮住了三娘将她押回了房中。
三娘被逮住的时候,她早已神智不清了,她已经不认识包括三爹在内的所有熟悉的人了。对所有接近她的人,她都是龇牙咧嘴,一副要吃人的凶样。
三娘,在那一个晚上,彻底地疯了。
可三娘为什么会疯呢?是什么原因使三娘发疯了呢?
据我母亲的说法,三娘是被人吓疯的。
三娘将自己关进屋里的当天下午,三娘在棒棒岭上挖地时曾和李家的一个男人吵了一大架。至于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吵架,我的母亲也说不上来。
我的母亲却是这场吵架的见证,还有许多村人也是这场吵架的见证。三娘发疯后,他们都曾向三爹提供了这样的证据:三娘不停地骂那个姓李的男人,不停地骂,恶毒地骂,骂得那个姓李的男人跳将起来,高扬着一把锄头向着三娘就冲过去,男人一冲到三娘的跟前,高扬着锄头向着三娘头部的方向就狠狠挖了下去……
随着“砰”的沉闷的一声,锄头就挖在离三娘脚尖两寸远的沙地上,因为男人用力很大,锄头尖挖进坚硬的沙地时,长长的锄把还一上一下打着颤儿。三娘整个人就怔在原地,张嘴结舌说不出话来。
我的母亲说,三娘张嘴结舌说不出话来,其实也不完全是锄头落地时吓的,实在是姓李的男人还说了一句伤人的话,大大伤了三娘的心。
姓李的男人当着三娘的面将锄头挖下去的时候,附带就把这样一句恶毒的话也种了下去:“你这个死寡妇,给我×我也不会×你!”
一句寡妇,彻彻底底伤了三娘的心。因为在我们乡下,只有不会生小孩、没有儿子送终的女人,才会被人恶毒的骂为寡妇。
三娘,与三爹结婚后,一直没有生养。这是三娘的痛处,在农村,在三娘所处的年代,女人的尊卑,很大程度上就来自女人生育的能力。这个痛处,轻微碰一下都有可能让三娘窒息,何况是这样的蔑视和诅咒。
那天下午,三娘就这样站着,站着,默默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知道她到底站了多久,当在棒棒岭上埋头挖了好一阵地的乡亲们直起腰抬起头再望刚才吵架的地方时,才发现我三娘不知什么时候已回去了。
随后又过了一天一夜,就传来月塘冲周定太家的松梅婆疯了。
周定太是我三爹的名字,三娘的名字叫黄松梅,我们那里习惯在女人的名字前加一个婆字。
于是就有很多人说,松梅婆肯定是被李家的那个男人吓疯的。
李家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我已不愿提他,他其实不是农民,而是城里药材公司的职工,是当时农村人心目中的国家干部。他家只有他一个人是农转非,所以他在工作之余也要在棒棒岭上锄地,他家的地挨着三爹家的地,那天下午他和三娘都在锄地,不知是他说了什么下流的话,惹得三娘大动肝火骂个不停,最终导致这个男人也恼羞成怒,于是出现了挥锄吓人的一幕。
这是后来我从另外几个知情人那里求证到的有关三娘发疯原因的补充证据。另外还有一个细节,我也是后来从别人口中得知的。三娘从棒棒岭上回来后,曾找到我的三爹哭诉姓李的男人骂她欺负她的经过,但平时胆小怕事的三爹,好像也并没有如何将此事放在心上,可能还在三娘哭诉的时候抢白了她几句,三娘就冲进屋里把自己关了起来。
一个女人,如果她在心中发现自己深爱的男人也不那么疼她的时候,那离这个女人崩溃的时候就不远了;一个女人,她可以不在乎别人的任何看法,但她绝对在乎她心爱男人的每一个反应;一个女人,当哪天这个世界不存在了,如果身边还有她心爱的男人,女人不会觉得失去了世界,她仍然拥有整个世界,拥有整个世界的精神支柱。这是我成年后,对女人心理的理解。
三爹,不懂女人,不懂三娘。我宁愿三爹不那么理性,我宁愿三爹冲冠一怒去与姓李的男人拼命,哪怕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讨回三娘做人的尊严,也不愿看到他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受委屈而闷声不响连屁也不敢放个响的。
三爹后来应该是意味到这一点了的,三娘死后,三爹谢绝了所有为他说说媒的人,一直单身而没有再娶,这也许就是三爹对三娘表明心迹的一种证明吧!
我曾经在三爹家见过三娘年轻时候的照片,唯一的一张,半寸,黑白。
三娘前额留着刘海,后脑扎着辫子,一条又粗又黑长长的麻花辫,绕过脑后顺着脖颈儿弯弯地垂在胸前。三娘脸庞清丽,神态娴静,完全是一个内心贤淑女子的形象。
那张照片应该是三娘与三爹结婚前夕照的,我是在去三爹家玩的时候从他家墙上挂着的相框里看到的。现在三爹家已经灰飞烟灭了,他们的相片一张也没有了,再过几年,除了我今天留下的文字,也许就再没有人记得他们的模样了。
从三娘相片上所折射出来的气质看,三娘没疯之前,应该是那种样子明丽、牙尖嘴厉、得理不饶人的泼辣女子。当她疯了后独个儿边哭边骂的时候,哭诉的言辞和诅咒的骂语,都是词汇丰富、感情色彩丰富的语言就可见一斑。
我甚至还想象,少女时代的三娘,一定是那种山花烂漫般敢爱敢恨的女子。他与三爹青梅竹马,小时一起放牛,一起砍柴,大时一起出工,一起下地,在形影不离的相随中建立起他们深厚的感情和真挚的爱情。他们的结合,是天作地合,是他们心中自认的最佳组合和幸福依托!
写到这里,我就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我少年时代的爱情。我和我喜欢的邻家少女从棒棒岭砍柴归来,我们放下柴担,并排坐在山梁上歇息。我们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穿山的风轻轻从山梁上掠过,此时,棒棒岭的松树林,松涛沙沙,沙沙,沙沙……我们谁也不说话,只让心儿扑扑地跳,只让脸儿低低的热,只让彼此的手心汗津津相贴。
我就常常想啊,想啊,想三娘和三爹的爱情,他们类似于我年少初恋的日子和机会,一定有很多很多。也许就在三爹三娘一块儿放年、砍柴、出工、下地的空暇之间,三爹三娘就如我初恋般那样坐着,坐着。三爹不善于言辞,他不说话,他要对三娘说的话,棒棒岭上的山风替他说了,棒棒岭上的空气替他说了,三爹偶尔浪漫为三娘插在发梢的那朵山花花替他说了。三娘一定就如我现在身边的邻家少女一样,斜斜地靠在三爹宽阔的背上,扬着好看的长长睫毛,转着明亮的露珠般的眼睛,羞羞地陷入无尽的美好遐想中,陷入一个纯情少女的罗曼情结中。
三娘会在心里怎样想呢?三娘会不会在心里对三爹说:“定太,我要为你洗衣,我要为你扫地,我要为你做饭,我要为你,生好多好多可爱的孩子……”三娘一定会这样想的,她也一定想这样做的,想为她的定太我的三爹这样做的。
三娘与三爹结婚了,这是一件顺理成章的美事。
三娘与三爹结婚一年了,三娘的肚皮平平的没有动静。
三娘与三爹结婚两年了,三娘的肚皮还是平平的没有丁点动静。
三娘与三爹结婚三年了,三娘的肚皮还是平平的一点反应也没有。
三娘感情的天空就一天天阴晦下来。是的,三娘可以心甘情愿为三爹做一切,洗衣、扫地、做饭,但是她却不能为三爹生一个或一群可爱的孩子,不能为周氏家族增添一男半女。在传统的礼数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个女人不能生孩子,一个女人就失去她最大的自尊了。
三娘的忧郁就一天天加重起来。三爹没说什么,什么话也不对三娘说,因为一说就有可能是误解,一说就可能是伤害,一说就可能是错。三爹只是沉默,沉默,沉默。三爹爱三娘,自小生长培植的爱,青梅竹马的爱,见证风雨的爱,三爹舍不得说三娘半个不是。
三娘的性格,其实是那种爱说爱笑的那种,可是因为没有孩子,因为自觉失去了自尊与面子,因为心怀对心爱男人深深的愧疚,做人的压力就一天天增大起来,所有的感觉就越发敏锐起来,心里的抑郁就益发严重起来,三娘不再爱笑了,爱说了。三娘,常常一个人暗地里不停地抹着眼泪,常常见了同龄的少妇牵着小孩而眼圈发红。
三爹不说,三娘不说,可旁人说啊!一对不能生小孩的夫妇,是很容易成为一个话题争论的焦点的,这个焦点有可能是三爹,也有可能是三娘。在乡村,常常有那么一些人构成乡村口头文学创作的群体,他们家里的地可以不管,山可以不管,自家的孩子可以不管,长长的舌头却总是喜欢操心别人家中的长长短短,将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搅得沸沸扬扬以为最大能事和乐事。
鲁迅先生曾经呼号着说,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鲁迅先生还说过,众口烁金,积毁销骨。在世俗的压力下,三爹沉默了,用沉默表达着对三娘的深沉的爱;三娘沉默了,用沉默回应着对三爹亏欠的爱;旁人的唾液无情无爱,却包围了他们的爱,淹没了他们的爱。长久的沉默之后,脆弱的三娘,陷入了几近窒息的地步。三娘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了,三娘疯了。
这是我对三娘发疯原因的另一种剖解,当爱成为一种负累,当爱成为一种自卑,当爱成为一种愧疚,当爱覆水难收,当心固步自封,在世俗的氛围里三娘已经觉得寸步难行了。疯了吧,疯了吧,就当世界不存在了,就当你不存在了,就当我什么不知道了。
三娘,你发疯的当初是这样想的么?也许你真的就是这样想的了,所以你只有疯了。
三娘与三爹结婚三年后,夫妻两就合计着要抱养一个小孩了。养儿防老,这是中国农村的传统。他们是传统的一对夫妻,不得不考虑将来和正视现实。
三爹三娘开始打探适当的主儿,邻村的一户人家却走上门来找他们了。这是一个已有着四个小孩的贫寒家庭,四个小孩在他们那个穷家本来就难养活了,可他们家的女主人却又有了身孕。这户人家的要求很简单,他们要求三爹三娘负担他家女人生孩子的营养及相应费用,生下的孩子就归三爹三娘。
这是一个天大的好事,三爹三娘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于是这家女人十月怀胎直至分娩,三爹三娘都尽了自己最大的心力和财力,服侍那个女人比服侍自己的亲娘老子还要孝顺三分。那个女人的肚子真争气啊,真的就替三爹三娘产下了一个八九斤重的白白胖胖的儿子。
按照两家人的协议,三爹三娘再补贴了那个穷家一笔钱,孩子满月后就归三爹三娘带了。
这个孩子在三爹三娘膝下呆了两年。我后来问过这个曾被三爹三娘带过的孩子,他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但对三爹三娘两年的哺育之恩,倒并没有多少感激之情。我对他的麻木,非常的生气。
想象一下吧,一个从未生育过小孩的女子,一对一直渴盼有个孩子的夫妻,当有那么一天,老天真的恩赐了他们一个儿子,他们那感恩的心,珍爱的心,是一定要比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母亲更母亲的,比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父亲更父亲的,不是吗?
三娘疯了后稍为平静的日子里,我曾看到她抱着一个枕头,双手轻轻的拍着,嘴里含含混混的哼着,平时空洞无神的眼神陡然间就生动起来,慈爱起来。我想在三娘的心中,就算她疯得最厉害的时候,她也应该是记得这段做母亲的愉快经历的。
可惜这个孩子只在三爹三娘身边呆了两年。两年,三爹三娘给了孩子多少珍爱,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他们是真真实实给了这个孩子百分之几百的父爱母爱啊!两岁的小孩,是已经会叫爸爸妈妈的虎虎小子了;两岁,是可以开口把养父养母叫得心里甜得发痛喜得发疯的可爱年龄了。
孩子的生母,心里终究放不下她的孩子,于是她常常借用打猪草的名义,每天偷偷从邻村跑到周家的村前,远远近近的总要来瞟几眼她的孩子。有时候孩子突然间哭了,生母还会条件反射地解开自己的胸襟给孩子喂上一口亲娘的奶。孩子哭,三娘有时哄不住,生母就一把从三娘怀中捞过来,孩子就拱在亲娘的怀里,一下子就不哭不闹了。
按照当初达成的口头协议,孩子归三娘养了,孩子的生母是不允许常来看小孩的。可孩子的生母却找来这样那样的借口,如影子样围绕跟随在孩子的身边。孩子一哭出声,养母闻声出现,生母也闻声出现。两个女人,望着哭闹的孩子,都是泪眼相对。这种状况的出现,三娘应该是觉察到一点什么的,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啊,一个危险的信号!
三娘的觉察可能才刚刚开始,在心中还没有想好应对的措施,该来的事情却很快就来临了。
终于有那么一天,孩子的生父生母就这样齐刷刷地跪在三爹三娘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向他们磕头向他们哀求,要求三爹三娘把孩子还给他们。他们甚至承诺要马上去借债还清所有对三爹三娘家的亏欠,只是要求三爹三娘归还他们的孩子。三爹三娘也几乎是同时给他们跪下,哀求他们不要想着带回他们的孩子,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养了两年的孩子,我们可以再补贴你们一些钱,只求你们以后不要来打扰孩子,不要再介入我们和孩子平静的生活。
就在这个时候,两岁的孩子哭着跌跌撞撞走过来,哭喊着叫着爸爸妈妈走过来。但他不是走向三爹三娘,而是扑向他们的生父生母。
你们领走吧,领走吧,走吧,滚吧!天啊,不是亲生的终究是靠不住啊,靠不住啊,呜……三爹一见孩子一头栽进生父生母的怀里,刚才还在坚持的所有意志和信念,一下子就决堤了、崩溃了。三爹哭着喊着跺着脚挥着手轰走了孩子和他的生父生母。三娘伤心的叫了一声儿啊,立马就虚脱过去,躺在床上三天水米不沾下不来床。
三爹三娘养到两岁的小孩,现在早已成家立业了,由于小时候家穷没有读多少书,大了后出息也就不大,养了两个小孩,日子过得拮据而贫困。我曾经问起他,如果现在要他选择,他会不会留在条件较好的周家?他仍然不后悔自已当初的选择,斩钉截铁地说不会。
关于亲情,关于父母心,俗话讲的血浓于水,孩子是父母的心头肉,狗不嫌家穷,子不嫌母丑,说的也就是这回事吧!我一下子也无言了。
三娘三天后下床出来见人时,人整个儿瘦了一圈,身子骨像一阵风就可以吹走似的。慢慢的我们发现,三娘精神恍惚得非常厉害,忘性大得出奇,刚才对她说的事,三娘转过背就有可能忘了。
三娘的心智,也许就在这件事上,已经完完全全面临崩溃了。
六岁那年的夏天,上午,一个很好的天气,我一个人抱着一团稀稀的泥巴,在我家的木门槛上低头捏着我心中想象的图形。陡然间,我的身子就腾空而起,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门前的尿坑里。
在我们那地方,家家户户喜欢在家门口挖一个几尺深的坑,放上水,家里扫出来的垃圾就丢进坑里,用水沤烂后,是很好的农家肥。我们把这样一个装置,叫作尿坑。
待我清醒过来,我就看到了正站在尿坑边狞笑的三娘。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迅速从口里吐出一口臭水,放开喉咙大哭,大声叫妈妈救命。妈妈正在屋后喂猪,一听到我的叫声,第一个反应就是迅速从屋后冲到了屋前,想都没想一头就撞向站在尿坑边疯笑的三娘。三娘被撞翻在尿坑边的晒场上,然后仓皇逃窜。母亲又想都没想的跳下尿坑,一把捞起我将我搂在怀里。自此好长一段时间,我几乎是夜夜惊梦,要枕着父母的臂腕才能入眠。
大了后我回忆起这场人生历险,早已没有当初的惊魂,心里只是乐得发笑,想我当年真幸运啊,三娘从背后抓起我的裤带将我摔到尿坑里时,我竟然没有摔晕,也没有吓傻,我竟还知道哭,还知道大呼妈妈救命,我真聪明啊!母亲,平时那么温顺的一个人,危急关头护雏的英勇之心,足让我永生相记啊!英雄的母亲!
但我真不明白啊,我和三娘无冤无仇,她凭什么要对我下此毒手呢?凭什么啊,凭我爹是她的小叔,凭我是她的亲侄儿,没理由啊!我找不到三娘为什么要伤害我的理由。后来是母亲在我面前透露了一点秘密,我才算找到了一点点可以成立的理由。
母亲说,有一个时候,你爸是打算将你过继给你三娘做崽的,家庭会议都开了,基本上都定了,但我没有同意,我死也不同意,最终才不得不放弃。
在这件事情上,母亲显然对父亲有很大的意见,三娘死后多年,母亲还经常在父亲面前说起这件事情。
父亲是个特别忠厚的人,当三爹三娘两岁的养子被其生身父母抱走后,他们的家整个儿笼在一种阴晦之中。父亲不忍他们的消沉,就在一次安慰他们的时候冲口说,哥,我把志军给你们吧,反正我们还年轻,还能生。
志军是我的小名,我是父亲的第二个孩子,当时还不满一岁,尚在襁褓中。
父亲主动提出来的要求,三爹三娘是求之不得的。在他们最消沉的时候,他们犹如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马就燃起了新的希望。他们,太渴望有一个孩子了。很快,三爹三娘就找到了周家最高的尊长五爷爷,召开家族会议,准备举行一个认养的仪式。
母亲说,开家族会时,是在一个黑漆漆的晚上。周家同族的人都聚在祠堂里。年老的尊长五爷爷四平八稳坐在主位上,伸长脖子清清嗓子就要发话了。母亲抱着我,突然就冲到五爷爷跟前。母亲双眼直瞪瞪地逼视着五爷爷,亦步亦趋地逼视着五爷爷,母亲使劲地盯着五爷,她的目光,如刀的锋刃,发着寒光,逼得五爷爷不敢正视,节节后退。然后母亲对所有在场的人喊出了一句话:
“孩子是我生的,你们没有哪一个人有权力把我的儿子送给任何人!”
母亲说完后就抱着我大摇大摆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周家祠堂,一场认养的风波也就到此烟消云散。
自此,三爹三娘与母亲一直相处不好。
就在六岁的我被疯了的三娘丢进尿坑的当天下午,我家还没来得及到三爹家讨个说法的时候,三爹竟到我家兴师问罪起来,理由是母亲的奋力一撞,撞翻的三娘头碰在了晒谷场上的石头上,流出血来。三爹说三娘是个疯子,我们不应该与她一般见识,母亲不应该欺负三娘。三爹越说越气愤,甚至还准备追打母亲。父亲去劝阻,三爹竟打了父亲一扁担,将父亲的双腿都打青了,几天都下不了地。
当时旁人的感觉就是,松梅婆疯了,周定太也疯了。而疯了的三娘,曾在好长一段时间,把我家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予以仇视。
我家养鸡,刚养到斤多一只,三娘就用一把谷子把我家的鸡引进房里抓起来煮着吃了,吃了后还要将鸡毛丢在我家门口;我家养鸭,三娘随手就抄一根竹杆,将我家的鸭子打得七零八落,浮尸水面;夏天我和姐姐在木屋的地上铺上凉席午睡,有一天三娘竟卸下我家后门的木门板,然后将木门推倒,向睡熟在地上的我们铺天盖地压下来,直把我们姐弟砸得嗷嗷叫唤,差点梦里被三娘纳了小命;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在土墙垒成的灶屋里烧火,三娘突然间就在屋后使劲地推我灶屋的土墙,一下子墙摇屋动,飞沙走石,吓得父母立马就将我们姐弟挟在腋下,逃难似的急忙从屋里狂奔出来;更危险的一次是三娘偷袭父亲,父亲与三娘擦肩而过,三娘突然一个急转身从背后将父亲扑倒在地,双手使劲地卡住父亲的脖子,直差没把父亲卡得背过气去,还好我的父亲是行伍出身,当过兵的他还记得几手擒拿,用了几个解手才将三娘制服。
关于三娘对我家的仇视,我家没有一个人能完整说出三娘的用意。要说有仇吧,我家除了因母亲的坚持,没有将我过继给三娘外,其它真的没有什么了。按我父亲宽厚的性格,三爹三娘对我家纵有千个不是,但他们家任何的事情,父亲几乎每次都是掏心掏肺鼎力提供协助的,如三娘疯了的前期,总是离家出走,一走就好几天不见人影,都是父亲陪着三爹,挨村挨户去问最终把三娘找回来的。在家庭矛盾的处理上,尽管三爹是如此护短,有时甚至还蛮不讲理无理取闹,但鉴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我家总是尽最大的可能给予他们最大的宽容。无论是从哪一个角度,我反省多年,一直找不到我家有对不起他们的地方。
那个要走了他们两岁养子的家庭,三娘疯了后没有找他们一次麻烦。
那个用锄头吓疯了三娘的李姓男人,只要他在三娘面前出现,三娘就必定噤若寒蝉,如老鼠见了猫一样抱头四处躲藏。
对于三娘如此怪辟的行为,我一直无法理解。也许,一个疯子的行为注定将无法被人理解!因为所谓的冤有头债有主的概念,在三娘这样一个疯子的心里可能已经是完全混淆开了的,但由此我也总结了一些生活的道理,人不论是疯与不疯,清醒还是糊涂,某一些劣根性,却是无法去除的。
我有这样的想法与念头,并非凭空想象和空穴来风。只因我后来在一个偶然的瞬间,破译了我久思不解的疑团。我发觉有一次三娘躲在我的身后看我,像一头大恐龙看着一个小动物一样的细细打量我。她看我的第一眼,却是带着满腔欢喜的,因为我感觉她眼中的慈爱,跟我妈妈看我的眼光没有任何区别。是啊,父亲曾答应要把我过继给她,她也在潜意识里早已把我当成了她的儿子,就好象一只刚刚失去鸡崽的母鸡,你再给她一只鸭崽,她也会把它当成失去的鸡崽来爱的呀!可三娘看我第二眼的时候,我却从她的眼中读出了一种妇人的怨毒,是那种俗语中讲的最毒莫过妇人心的恶毒,我感觉那是一个女人在一种极大失落后的深深的绝望,因为我不再是她心中预定的儿子了,她已开始由爱生恨,将我当成一个极度仇视的对象了。三娘在眼神转瞬的变化之间,提醒我她是一个极端的人,也是一个不开心、不快乐的人。她家与我家比邻而居,一个没有孩子的家庭与一个儿女绕膝的家庭,对比是鲜明的,三娘内心的失落,落差是强烈的。一个极端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是容易产生心魔的,如果她有了心魔,如果她本来就不开心,她就容易仇视周围开心的人,仇视与她挨得最近的快乐的人,她就有可能会由忌生恨,千方百计希望快乐的人与她一样,也不开心、也不快乐的!
我不知道我儿时有这样的直觉算不算一种早熟,但我知道,我所说的三娘的心魔,就是我长大后所理解的人心的善恶,人心的病态,人性中难以去除的劣根。
三娘成了疯子,正是一种由善到恶的病变,是人性劣根结出恶之花的结果。
所以,小时候我一直在心里记恨三娘,所以在她死后,我不愿跪她。
还好,在我七岁那年,父亲用尽了家中历年所有的积蓄和借了一部分债务,在离周家老屋几里远的地方重新选了一个新屋场,起了一座简单的砖屋作为新屋,然后我们拆了老屋搬了进去,才算彻底摆脱和结束了三娘这个噩梦。
三娘死时才三十来岁,按照当地的风俗,无儿无女的年青女性,死后不能葬入周家的祖坟。
三娘,葬在周家的后山黑土岭上。墓地,是三爹亲自选的。三爹,给她还立了一块碑。
当时三爹立碑的时候,整个家族的人几乎都说他。因为我死去的爷爷、奶奶,三爹都没有给他们立碑,他英年早逝的疯子老婆他却立了碑。这不符合当地的礼教。
三爹不管不顾,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办成了这件事情。
对于三爹,他在我心中虽然并没有其它的好,但在这件事上,他对爱情的态度,对所爱的人的态度,我还是比较欣赏的,我认为这是一个真男人的态度。
所以,我非常相信疯了的三娘在咽气的那一刹那看着三爹的眼神,是一个清醒正常的妻子关爱的眼神;三娘临终时滚落的泪水,是一个真正正常的爱情女人的泪水,与其它正常相爱男女所历经的生离死别时所流泪水的成分肯定是一致的。所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三娘在咽气的最终,我认为她还是恢复了一个正常女人所应具备的感觉和柔情的。
我曾到三娘墓前去看过,碑身选用的是当地出产的上好的石材,碑基全部用白色水泥浇固,墓碑上的字虽非名家所书,但“周氏黄松梅妻之墓”几个字也算龙龙飞凤舞,充满大义柔情的韵味,整个墓地修建的规模,在当地的墓场中已算气派,虽然是让三娘一个人孤零零葬在黑土岭的山脊上。
三爹生前的每年清明,他都要带上银银,带上元宝蜡烛,带上锄头柴刀,前往黑土岭上的墓地祭祀三娘和为三娘扫墓。
银银是三爹抱养的养子,是在三娘死的那年抱养的。但很不幸,银银是个哑巴,也许还是个傻瓜,甚至可能就是一个疯子。
事实上,银银已经成了一个疯子,我前些年回家,就看到无人照管的他,戴着一个破斗笠,穿着常年不洗的破衣裳,身上东一块西一块缠着不知从哪里拾来的纸片和胶条,如一个恐怖的幽灵,神神鬼鬼在村里游荡。他不会说话,见了人只会面带笑容涎着脸在嘴里发出一些简单的“咦,咦”声向人示意。他一年到头大部分时光,就是蹲在村里的地里、田里、水边逮一些小青蛙和小蚂蚱玩,那是他自小最爱做的功课。
也许三娘到死,她也不知道他再次抱养的儿子竟是这样一个货色。三娘死的时候,银银还在襁褓里,长势还不错,健康,会笑,不哭,没有哪一个人会想到银银长大后会是这个样子。说起来,银银家里的情况也是大家知根知底,银银的生父是三娘的堂哥,在有银银之前已生了四个小孩,四十多岁的头上又有了银银,按当地的说法,银银是他们的老满崽了。当时国家计划生育已经抓得如火如荼,计生办的人要抓银银她娘去引产,还要罚款。三爹知道了,就对银银他爹说,哥,让嫂子生下吧,孩子给我,政府罚多少用多少都算我的吧!于是三爹三娘才有了这个养子,并取名叫银银。
银银的哥哥姐姐,没有哪一个不五官端正、发育正常、智力正常,查遍他家的祖宗三代,也没有发生过类似银银这样的情况。唯独银银,除了个子长得高继承了家族遗传外,又疯又哑只能说是家族基因的变异了。在一点上,我对三爹三娘寄予了极大的同情,虽然三娘曾是那么恶毒地对我加以伤害,但比起他们这种命运的无常,我觉得我那点惊吓早不算什么了,所以在我长大后我已不再记恨三娘。
银银满一周岁的时候,学步会走了,却还只会“咦,咦,咦”。
银银满两周岁的时候,能走能跑了,也还只会“咦,咦,咦”。
三爹当时还充满希望有点风趣地对周家其它人说,哟,这孩子怀得老,只怕口也开得老呢!我们方言所说老的意思,是晚的意思。
银银三岁了,四岁了,五岁了……仍然还只会“咦,咦,咦”。
三爹的希望算是彻底的破灭了,人老了很多。但他爱银银,每天出工都带着他,银银也很依恋他,三爹在地里、田里劳作的时候,银银就地里、田里抓小青蛙和小蚂蚱陪着他,每抓到一只小东西,银银就用手提着,像一条向主人摇着尾巴邀功请赏的小狗样,蹦蹦跳跳欢快乐的跑到三爹跟前,口里“咦,咦,咦”比划着给三爹看他的功绩。
不知道为什么,银银特别喜欢抓小青蛙和小蚂蚱,好象前世与这些小动物有仇,抓到一只一直要在手里玩到死,死了后再重新开始下一轮的捕捉和玩乐,好此循环,乐此不疲。银银现在快二十岁了吧,还在继续抓小青蛙和小蚂蚱,这些年死在他手上的小青蛙和小蚂蚱的冤魂,看来必将是数不胜数的了。
那时候还有三爹的照料,银银除了哑,还算是一个干净的孩子,听话的孩子,三爹甚至想过要让他念书。
银银六岁那年,三爹带他进了我们村小的幼儿园。可刚把他带进教室,他就从教室里跑出来到学校外的田里抓小青蛙和小蚂蚱去了,于是只得休学。
银银七岁那年,三爹又把他送进了幼儿园,可还没上了三天,他又因不会说话在课堂上将大便拉在裤裆里,臭了整个教室而被老师退了回来。
银银十岁那年,三爹还不死心,磨破嘴皮说服了老师又让银银上了幼儿园。这回银银倒是在学校里呆得下了,也不将大便拉在裤裆里了,可他有一个不好的毛病,就是老爱跟着女孩子上厕所,并且总是弯下腰来试图去看清女生如何小便……就这个举动,一下子在村小炸开了窝,银银从此被永远开除出学校。
三爹,自此对银银彻底失去信心,再不提银银是否还要读书。
我就当一只鸡一只鸭一条狗一样养着他吧!这是三爹有一回在我家喝醉酒时说的原话,那一次,三爹哭了,孩子样嚎啕大哭。银银却不知又在哪里抓到一只青蛙,用手捏着举到三爹眼前,口里“咦,咦,咦”指给他看。三爹挥手打了银银一耳光,银银一脸的茫然,没有哭,只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根本不明白三爹要打他。三爹在愣了一下的同时,立即又把儿子搂在了怀里。
那是我所见过的三爹最伤心的一次,我明白那是一个男人内心最无奈、最悲苦的一种表达,所以一直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极大的震憾。
故事写到这个程度,我觉得我已经无法将其写下去了。也许是我常常容易自己感动自己的缘故吧,这些年我一直想写完所有与三娘有关的故事,但每每一想到这里,我就有一种要罢笔不写又不能罢笔的矛盾,这种感觉一直折磨着我,犹如三娘站在我的身后细细打量我,我常常有一种脊背发凉的感觉,这是因为三爹的死,常常触及我内心深处毫无心机的单纯,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我一直以为特别美好的人所主宰的大千世界。
三爹是瘁死的,终年五十五岁。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身边,没有留下一句遗言。
在我的心里,我一直以为三爹的死最不值得,比之三娘的死,就已有如天壤之别。三娘是个疯子,可她临死之前,到底能执子之手,流下几滴似乎醒悟的清泪,能让人明白她对人世美好的不舍和对世态炎凉的无奈,可三爹劳苦忙累一生,最终却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仅是带着两脚黄泥,在人世间为他人做嫁衣裳走了一回。
三爹死时是春天,正是农村早稻插秧的时候。三爹一个人边在秧田里拔秧边和相邻秧田里的熟人开玩笑,很开心的说着一些要荤不荤的话。中午一点多的时候,三爹直起身来,说人越老越懒了呢,怎么一下子就没那个气力了,唉,忙个卵子,回家先睡一觉再说,我还没吃早饭呢!熟人就惊讶地说,周定太你干活真是不要命啊,这个时候你还没吃早饭,你做那么多爷俩哪能吃得完啊,你留给哪个吃啊!三爹就嘿嘿笑了几声,洗了脚上田走了。
中午两点多的时候,银银的生父有事找三爹,一推开三爹的房门,发现三爹已四脚朝天死在自家的地上,两脚还带着没洗干净的泥巴。于是连忙大呼小叫的报讯,正在村前田里干活刚还与三爹开过玩笑的熟人们闻讯都赶来了,一探三爹的胸口,还有一丝丝温温的热气,有个以前做过生产队赤脚医生的人刚给三爹做了一下人工呼吸,再探一下三爹的胸口,发现三爹整个人一下子就冰冰凉了。
由于三爹一直住在周家的老屋场里,其它的亲属这几年都搬家另立新址建屋,都住得远,当时又是农忙季节,周家人闻讯聚拢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多了。这才开始清点三爹家的遗物,着手准备后事。
三爹是我们那里方圆数里都有名的种庄稼的好把式,最能吃苦的能干人,自己有几亩田,还种了别人几亩田,又种了好几亩地,每年的收成都不错;每年还要养猪,一年要出栏好几头大肥猪,还养着大群大群的鸡鸭。反正在农村人的眼中,三爹是一个庄稼种得好、家庭副业也搞得红火的能干人,又因为没有子女上学,负担轻,其家道殷实是有目共睹的。可从遗物的清点看,由于三爹死时没有留下一句话,最终的结果是,现金没找到一分,存折没找到一张,也没有找到任何帐本。银银的生父又锁了三爹的谷仓,周家人好说歹说他第二天才打开,一打开才发现以前满满几千斤一仓的谷子都只剩下没几百斤了。照这个光景看,大家以为富裕的三爹,死了后却算是周家最穷的穷光蛋了,连丧事的开销都成了问题。
三爹出殡所有的费用,在我父亲的组织下,按后辈侄儿的人头分摊勉强凑齐了。三爹三天后就入土了,这是周家历史上最凄凉的一次丧葬。
据我们对三爹家的了解,因三爹家种的田多,谷子的收成好,每年他都有上千斤谷子借出周济别人;由于三爹家庭经济活跃,手头宽松,有好多人手头紧的时候都找三爹借过钱,也不知还了没有。反正三爹人已死了,死无对证,人死帐断,在三爹死后,周家的人没有哪一个听到有谁说借了三爹的粮食、借了三爹的钱要来归还。
三爹家的谷仓事件肯定是有问题的,周家的人对此心知肚明但谁也不明说。银银的生父不喜欢做农活,阳春一直种得很差,家里人口又多,每年都不够饭吃,三爹因为抱养了银银的缘故,生前不仅是黄家随叫随到的干农活的长工,他家的谷仓基本上是与黄家共用的。
所以,办完三爹的丧事,周家的人马上就各归各屋,没有谁提出要收养银银。于是银银只得重新回到了黄家的生父生母身边。银银的生父很不服气,把周家所有的人都告上了法庭,经法院调解,周家人又大方的出了一笔钱,黄家才收回了银银的抚养权。判决下来后,黄家立马拆了三爹家的老房子,周家院子里三爹家的老屋场上,现在仅存一地的断砖碎瓦和满地疯长的野草藤蔓,不知道的人,根本已看不出这里曾经住过一户人家。
三爹葬在月塘坪周家的祖坟里,与黑土岭三娘的坟相隔遥远。我一直以为这种安排违背了三爹心中的夙愿,三爹也许更应与三娘葬在一起,以便让三爹能够详细诉说他生前死后所受的委屈。我想如果三爹知道他死后有那么多人烂了他的账,他会不会也要像三娘一样绝望得发疯。
三爹死后的头几年隐约有传闻说,三爹死后所有的现金和存折都落入了黄家手中,因为银银的生父是第一个发布三爹死讯的人,三爹死后只有他一个人在三爹跟前。有人还有眉有眼有鼻子的说周定太曾把这些东西装在一个红漆木盒里,死了后就被撞上的黄家得了。三爹家有那么一个红漆木盒,连我也是见过的,三爹死后却再找不到了。至于旁人所说的事情是否属实,那就天知地知当事人知三爹的在天之灵知了,如果三爹有在天之灵的话。
去年我过年回家,听说乡信用社的一个会计在“三讲”活动中突然被双规了,据说就是因为贪了三爹的钱。这个会计是我们本村人,三爹生前与之交好,他的存款很有可能是他吸收的。三爹一死,他知根知底,立马将钱掐断据为己有是极有可能的事。但是不是事实,我还没有看到政府认定的正式证据文件。
这是三爹死后的两桩悬案,除了当事人,也许再没有谁能弄清了。
三爹的坟,孤零零地摆在祖坟最靠边的角落里,没有谁给他立碑,也极少有人为他扫墓。年轻的侄儿们都在外头打工,已经好多年没有上过祖坟祭拜祖先了,何况还是这个平时不苟言笑对侄儿辈不太亲近、死后还折腾了侄儿辈们一番的三爹。只有我的老父亲,有时候会立在他的坟头,为他这个三哥哥最终的命运结局而摇头叹息。
三娘下葬的黑土岭,因为三娘生前凶恶的疯子形象,曾有传闻说,自三爹死后,黑土岭上,夜深人静之际,常隐有女人暗哭,疑为三娘作祟。此言一出,黑土岭上三娘坟地一里之内顿时罕有人迹,所葬之处基本无人涉足。所以平时喜欢乱砍乱伐的乡民,在把棒棒岭上的树木砍光之后,也不敢轻易动黑土岭的一根毫毛,黑土岭至今绿色环保,树木葱郁,杂草旺盛,想必三娘的坟头,也定是芳草萋萋,被藤蔓掩盖得没有痕迹了,也不知三爹给她立的碑是否学完好如初,周家的人可是有十几年没人为她上坟了。
三娘,传闻中暗哭的女鬼,真的是你么?你是为自已哭么?为我的三爹哭么?为你的养子银银而哭么?为你和三爹两人多桀的命运而哭么?
三娘,你的侄儿我今天写下你所有的故事,我也是哭了的。
2004年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