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民兵连来到柳寨的第二天上午,就举行了战前动员大会。连长赵勇从班里参加完讨论回到连部(也就是洪大伯的屋里),浑身上下都在冒热气。这赵勇本是个扯了火闪就打雷的脾性,干什么都是说干就干,干脆痛快。你看他,袖子卷到手拐边,裤腿挽在大腿上,那裸露着的短胳膊短腿,鼓起一瓣瓣的肌肉。这时,他正两手插腰,登登地在窄小的木板地面房子里兜圈子,时而翘着脑壳朝花格子木窗外看。他是在等路明?不是。路明喜欢成天泡在班、排里的习惯他是了解的,不到睡觉,路明是不会回连部的。那老是这样走来走去干什么呢?他是兴奋。或许极度的兴奋正是需要这样的走动才能平静哩。
他这样兜了几个圈子,把房里的桌子、床铺震得哗哗闪动,然后站在房中间,眼光落在路明床头贴着的一幅画上:一个英武的中国边防战士,头部带着刚包好的枪伤,摔脱卫生员的阻拦,端着抢,从战壕里跃起,向硝烟滚滚的前方冲去。他那充满坚毅、仇恨、无畏的光芒在眼睛,紧盯着新沙皇匪徒的炮火……就在这张画的一边,醒目地写着“生命不息,冲锋不止”八个字。他记得路明刚搬进来的那天,在摆好毛主席著作之后,接着就是在床头上贴这张鼓舞人心、激励斗志的画。赵勇越看越激动,忽然走到自己床边,从枕头下嗖地抽出一根扁担来。那扁担油光闪亮,黄里透黑,隐隐现出稠木的好看花纹,上面用红瓷漆写着“为了修好幸福路,不怕挑断铁扁担!”十四个酒杯粗的字。他一只脚挺立着,一只脚踩在架铺板的凳头上,用每瓣肌肉都朝外冒力气的手,抓起汗巾在扁担上擦拭,嘴里叽叽咕咕地说:“老伙计,你立功的时候到啦。”
“没有说的,保证抢头功!”
“抢头功?”他猛回过头,只见武高武大的一排长站在身边。
一排长把一大叠纸在赵勇眼前晃了晃,说:“看,这就是同志们的决心书!”
赵勇接过那叠决心书,用粗实短小的手指翻看着,嘴里不住称赞:“好,好,你们倒抢在头前了——”
这话没说完,只听得门外一阵噼里拍拉的脚步声,二排长和三排长从房门口挤了进来,把木门框挤得喳喳响。他们相争着喊道:
“连长,我们送决心书来啦!”
“连长,我们来向党支部表决心!”
没等赵勇开口,机灵的三排长向门外一招手:“同志们,都进来吧!”
随着喊声,十几个虎彪彪的后生伢子涌了进来,把间小木房挤得满满实实。
三排长威严地喊了声:“立正!”朝前跨了小半步,向赵勇行了个军礼,口齿十分流利地报告说:
“为了落实伟大领袖毛主席‘备战、备荒、为人民’的伟大战略部署,我们三排四十二名指战员,满怀革命豪情,决心以最大的干劲,来完成党交给的劈开老虎跳的光荣任务。头可断,血可流,不早日完成任务,决不下战场。同志们有不有决心?”
“有”
这充满革命激情,充满青春活力的回答声,震得窗檑嗡嗡响,向柳寨上空飘荡开去。
三排长又将左手举起,一抖,“哗”地发开了一张用大红纸写的决心书,恭恭敬敬递在赵勇手里。
赵勇刚接过红纸,早就沉不住气的二排长抢上去,将一叠纸片塞在他手里,说:
“连长,大家都说:拳头都捏出水来了,快干吧!”
满面红光的赵勇,激动得手都有点发抖了。他紧紧捏着同志们的决心书,眼睛里闪动着称赞、感激的光彩。眼前站着的这十几个人,这全连一百三十多名指战员的代表,他们那激昂豪迈的神情,那铿锵的壮语,就是全连的决心,就是全连的意志!有这样的战友,能不叫高山低头,河水让路?他挥着紧捏着决心书的手,说道:
“我代表党支部向你们,向全连同志表示敬意!这些决心书很好,很好!明天不就破土动工了吗,嗯,决心嘛,不仅要写在纸上,讲在口里,更重要的是要落实到行动上,这是最重要的!大家回去,要立即行动,我等着你们的行动!”
当同志们挤着挨着朝外走的时候,伶牙俐齿的三排长高声喊道:“同志们,是英雄,是好汉,工地上见!”
大家响亮地回答道:“好呀!”就欢天喜地地走了。
赵勇盘着腿,直着腰,挺精神地坐在铺上,面对着那一摊决心书发呆。他刚把它们放在铺上,又赶忙拿起来,紧紧捏在手上。往常,他对这纸条纸片之类的东西是从不放在心上的,总是随手接随手丢。可是这次他不能这样,这一叠叠纸片,每一张上都跳动着一颗红红火火的心啊!他在思谋,究竟应该怎样处置才恰当,才不致辜负同志们一片真情实意!他想起了路明在党支委会上说过的话:“要加强宣传鼓动工作,把政治思想工作做得扎扎实实的!”于是,他在心里喊开了:对罗,这不是很好的宣传鼓动材料吗?路明,我服了你,是要这么干!”
赵勇是个直筒子人,他服了的,切下脑壳当凳坐也心愿;他若不通,三头大水牯也拉不转。他服了路明,这不只是他们是隔河的老乡,从小就熟悉,还是穿开裆裤的时候就玩得蛮亲热,一起上山砍柴打过擂台,一起爬枫木树取过鸟蛋,一起下河摸过鲶滑鱼。更重要的是路明那不寻常的革命经历,深刻的思想,和勇于挑重担的精神使他敬佩。这位大队民兵营长从参加铁建民兵队伍的第一天起,就为能和路明并肩战斗而感到高兴,并决心要好好向路明学习。
他这样想着,三下两下将那叠决心书齐整好,一把攥着,跳下铺,离开洪大伯那座柳寨唯一的木板平房,找赤脚医生兼宣传员的郑小红去了。
柳寨,是一座侗族兄弟集居的村寨,座落在艳阳峰山麓一个古树参天的山坨里。侗家的房屋是很有特色的,一般都是三层木楼,下面一层关养家禽家畜,中间一层是做饭、迎客的生活区,上面一层才是住房。楼上有花栏走廊,可以远眺,每当月白风清之夜,侗族男女喜欢披着月色,伏在花栏边,对着深远的山谷吹芦笙。盖瓦的四个屋角微微翘着,伸出在翠竹绿树丛中,别有一种优美、雅致的风味。整个柳寨,就是由这样格式基本相同的一栋栋侗楼组成,它们沿着倾斜的山坡,盘旋着,用青石、麻石筑着高高的城堡一般的挡墙,从山脚伸到山腰,一座比一座高。站在远处看,楼台掩映在绿树里,整个寨子就只见一层屋顶叠着一层屋顶,就象绿树丛中,出现一片铁青色的山坡。寨口处,有一座高大的楼房,称做“鼓楼”,这是侗家劳作之余,歇憩、歌会的地方。从鼓楼下的大门走进寨子,有一条宽敞的卵石路,盘旋着画了两个连接在一起的“S”形,从山下伸向山腰,把各家各户联系起来,为着走动便捷,还有许多连家串户的小路,洪大伯住的是寨子里唯一的一栋平房,处在两个“S”相接处,一则地势逢中;二则洪大伯是大队党支部副书记;三则连部来往人多,上下楼不方便,所以就把连部设在这栋平房里。从连部出来,向上走是二、三排的住房,向下走是一排住房。靠寨子的左边,住着炊事班,离炊事班不到百米,就是长着两棵如盖盘的大樟树的旷野,炊事班在这里搭了个烧热水的草棚,用通空的竹子架着枧,从山里引来了清冽的岩水,让这“自来水”一直流到锅里边。……
赵勇正在寨子里光滑的卵石路上走着,猛然传来一阵哄笑声,他低头看去,却见鼓楼边小坪里,撒满了十月暖和的阳光,民兵们有的在磨柴刀;有的挥着小斧在削锄头把;有的用篾刀破竹子,忙着给新箢箕上攀了……紧张而愉快的劳作,使他们额上挂满了汗珠。一只像是用棉絮捆扎成的溜圆滚壮的小黄狗,被这从来没见过的热烈场面感染了,摇着毛茸茸的尾巴,狺狺地哼着,在坪里跳过来,跑过去,时而舔舔这个的脚尖,时而挨挨那个的裤腿。
小伙子们干起活来,总是干得欢,笑得也欢。即将到来的战斗,健壮的青春,这暖融融的阳光,都是兴奋、欢乐之源呀!
“铁路究竟怎么个修法,我还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哩!”
“那也容易。”
“容易,你修过?”
“嗨,一边修一边学,不就会了吗?”
“哈哈哈……”
像鹭鸶江的流水,话题是没完没了的。
“嗨,修铁路同修水库该差不了多少吧!”
“差不多?哼,讲得好轻巧罗!你没见过汽车上运的那些大机器?这是要劈山架桥的呀!”
“要我开机器就奈不何了!”
“有什么奈不何,你刚才没听指导员讲,没得生而知之,只有学而知之,不会开机器,干中学就会了嘛。”
“修铁路学会开机器,回到公社就可以开农业生产上的机器,如果帝修反敢于发动侵略战争,就可以开消灭帝修反的机器。”
“你想狠上天啦,学会一行就样样会了?”
“你根本不懂。我告诉你:机器虽不同,道理是相通的。我听一位当过坦克兵的复员军人说,会开压土机,就会开拖拉机,也会开坦克!”
“依我看,机器要用,锄头、箢箕也少不了,还能都开机器?”
正从这里走过的赵勇,也兴致勃勃地插话了:“对,搞铁路大会战嘛,工人、民兵团结战斗,机器、锄头‘土’、‘洋’结合。指导员在动员会上说了嘛,工段和民兵相结合。工人用机器打花溪隧洞,架鹭鸶江大桥,我们也要用锄头、钢钎劈开老虎跳!”
“对呀!”
有的喊起来了,有的还噼噼拍拍地拍手掌。
“连长,你修过铁路吗?”
赵勇说:“没修过怕什么,学嘛,冲,冲到山前必有路!”
人们的情绪更高了,还缠着赵勇问长问短。赵勇一挥手:
“别罗嗦了,我要找郑小红去。”
一个民兵用手朝鼓楼外一指,说:“那不是郑小红吗?”
赵勇清楚地看到,在寨口那几棵绿茵茵的山茶树面前,竖着两根杉木柱子,一个红花衣衫妹子爬在一根柱子上,正高扬铁锤在敲打着,随着铁锤的挥动,两个黑油油的小辫子在脑后一翘一翘地摆动,活像正要起飞的小燕子那两只扑答扑答的小翅膀。
赵勇快步走近去,仰着脑壳问:“小郑,你在干什么?”
郑小红没有回答,把铁锤朝腰上的皮带里一插,指着地上一根竹竿喊:“来,出只手,把它递给我!”
竹竿递上去之后,她又喊:
“连长,你爬到那根柱子上去,把竹竿捆紧。”
赵勇将手上捏着的一叠决心书放在地上用块小石子压着,爬上柱子,和小郑一道将竹竿横架在两根柱子上。等牢牢捆紧之后,小郑才麻利地沿着柱子溜了下来,站在开满雪白的小花的山茶树边,眯着两只长睫毛的亮眼睛,细细察看自己的劳动成果,脸颊上的两个小酒窝一露,绽开了一缕满意的笑容。
赵勇拍打着手上的土灰,问:“你扎这个架子作什么用场?”
“哎呀,连长,你真忙糊涂了!这是搭宣传栏!”
“宣传栏?”赵勇高兴地搔着那刷子般的一头短头发,称赞说:“这个主意想得好,应该表扬你。”
郑小红摇着手说:“哪是我出的主意,是指导员布置的。他昨天下午就帮着我向社员借好柱子、竹竿,还上营部保管室领了晒簟,好容易才把材料找齐哩。”
赵勇说:“我给你送来同志们的决心书,都贴上去吧,好好宣传宣传。”
小郑接过那一大迭决心书,兴奋地说:“我马上就贴上去。最好还画个刊头,两边再贴副对联,写上:‘胸怀朝阳干革命,铁路工地炬红心’,怎么样?”
“要得,你会画?”
郑小红说:“我哪里画得好!李诃会画,他是学校里的小画家,请他画!”
赵勇心里想:嘿,连里倒真有些人材哩,就高兴地说:“我去找李诃,再派两个人来帮你把晒簟搭好!”
郑小红带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说道:“感谢连长的大力支持!”
“你这个调皮妹子!”
赵勇这样说着,高高兴兴地向李诃所在的一排二班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