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红
大家都习惯叫他“老红”,虽然在喊的时候,前面的“老”字只是稍稍带过。其实他也并不老,与我同年,今年31岁,是隔壁堂叔的崽。从3岁到31岁,一直默默无闻,生活了几十年,默默的付出,默默的承受....知道他学名的人恐怕并不多,一如他这个人,一直处于被人遗忘的角落。
其实怎么称呼都无所谓,名字嘛,不就是一个代名词而已,颇令人费解的是﹕你此刻若站在一米之内的地方,扯破喉咙大呼三声“老红”,估计他连看都懒得看你一眼,你说他孤芳自赏也行,自恃清高也好,甚至气愤之余骂他是“聋子”也罢,末了,他只把你当疯子看。
其实,聪明人看到这里肯定会说:“老红,他不就是一聋子么。”
是的,老红是聋子,但他天生不是聋子,三岁之前还生龙活虎﹑活波可爱,是堂叔家的掌上明珠。至于三岁以后,为什么成了聋子,那只是一个意外,一个让他家人当时想破了脑子都没有预料到的意外,这个意外毁了老红的一生,也改写了堂叔的一生。
成了聋子并不是老红的错,年幼无知,哪晓得水深水浅,有危险没危险?有错也是堂叔婶娘的错,谁叫他们俩为了那几竽筛红茹,而将老红弃之不理?当时,老红一不小心栽到屋门前的塘里,具体在水里泡了多久我不知道,被灌了多少水我也不知道,但是凭我的想象,如果当年,满叔能带老红去城里看一回医生,阻止中耳炎的进一步恶化,老红肯定不会至今还在一片无声的世界里苦苦挣扎﹗
也许父母也没有错,哪个做父母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哦﹗也许人各有命,这就是命吧?这不,老红的娘佬子就经常嘀咕这一句:“唉,命苦﹗”不知道说的是自己?还是老红?
孩提时代的老红长得很结实,虎头虎脑挺逗人爱,只是说话发出的声音状似卷舌音,像在呢喃自语,又像在梦呓,跟他说话,就只能对着他的耳朵说大声一点(啊?你说什么?),再大声一点(哦,晓得了。),如此这般,还是能与他沟通和交流。后来听医生解释,在这个阶段,如果能买一个助听器,然后辅以药物治疗,恢复听觉的效果是很有希望的。
可惜,这个希望是在老红十五岁那年才从医生的口中得知,助听器虽然买了,但是木已成舟,一切都迟了。堂叔花三百多块钱买了个安心,却买不来老红的健康。也许,从心底里,老红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听到一点,哪怕是一点点声音,但是,希望终归成了失望,老红坚持了数月之后,把那个助听器装入箱底,后来,再也没拿出来试过。这一段算是后话了。
到了读书的年龄,眼看着其它小朋友背着书包那欢快劲,老红不依了,硬是缠着父母把他送进学校,当他爱不释手的抚摸着课本时,眼里的那抹激动与兴奋感动了父母,也打动了老师。就这样我和老红成了同学,他因为耳朵听不见而坐在中间的第一排,而我因为个子矮小却成了他的同桌。我和同学们一起笑着喊着乐着,而他却成了真正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第一学期考下来,我的成绩排前三,而老红却考了倒数第一,不为别的,就因为老红的语文成绩才考了二十来分。倒数第一并不说明老红笨,70多分的数学成绩証明了老红的聪明。语文,对于一个失聪的孩子来说,无异于看无字天书。一年二期的时候,老红渐渐对语文失去了兴趣,上课的时候从来都是自顾自的玩,连黑板都懒得看了,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也从不问津。
记得,有一天上早自习时,那个年轻美丽的语文老师来检查家庭作业,唯独老红的本子干干净净,一片空白。老师气不过,顺手抄起早就准备好的竹篾块,“啪啪”的打在手掌心里,立即,起了红红的一撂一撂的血痕,痛得老红“唉哟,唉哟”放声大哭,也吓得一帮孩子禁若寒蝉。内心里,不禁憎恨起那个对我极为宠爱的語文老师来。老师的严厉成了老红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那一期结束之后,他说什么也不肯去上学。拜那个美丽的女老师所赐,老红就这样以小学一年级的学业毕业了。
从此,老红就成了放牛娃﹑砍柴娃﹑扯猪草的娃,每次放牛回来,背上的背篓里不是猪草就是垫猪栏的茅草,不是干柴就是喂牛的嫩草鲜叶,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了老红十五岁那年。
那年,不知从哪冒出来一群自称“ 少林寺”人士,光着脑袋,打(穿)着灯笼,四处招摇,一段时日以后,在离我们家五六里外的地方,找了间破旧的房子扎营安寨。当时,老红正处于“助听器”失意阶段,成天无精打采﹑无所事事。堂叔婶娘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为了分散老红的注意力,便又花了一百多块钱,把老红送到武馆学艺。
犹记记当年的情景,什么马步﹑弓步﹑耍棍等等,现在想来,那只不过是武朮的丁点皮毛,白白浪费了一百多块。老红的师付我见过,一位不到三十却装老成的“八字胡”,我也亲眼见証了师父的“硬功夫”,好像是表演“赤手劈砖头”之类的“哼哈”场面,小时候叹为观止,现在想来却感叹年少时的幼稚和无知。当时老红是那批学徒当中最勤劳的一个,虽然没有练出个什么名堂,但在武馆呆了几个月,倒炼就了强壮的体魄,为老红成为家里的主力劳动而打下了坚实基础。
十七八岁的老红俨然一身强力壮的男子汉,一餐能吃三海碗,浑身肌肉,百来斤的担子挑在肩上,健步如飞。打禾搞双抢,踩打谷机担谷子,忙得不亦乐乎。但是老红的个性却发生了明显变化,比以前愈发抑郁沉默了,就算碰上熟人,嘴角也难得扯出一抹笑容。
时逢打工潮流,二十岁的老红见同龄人陆陆续续的离开,年轻的心也开始躁动起来,于是决定跟自己的一个表哥去柳州搞建筑。千嘱咐万叮吟,经自己的外甥一再保証,老红的父母才放心地随他去了。
老红干活从不偷奸耍滑,能吃苦耐劳,一来便博得了众老乡的喜爱。在老乡们的关照下,老红很快就适应了搞建筑的生活。
老红很节约,他不喝酒不抽烟,起初每月约摸四百来块的工资,除了留点零花钱,其余都如数交给表哥存着,几年下来,倒也攒下了不少钱。
转眼,老红都二十八岁了,同龄的儿时伙伴,小孩子都进学堂了,眼看着老红还是独身一人,这可急坏了堂叔和婶娘,四处托人说媒,甚至放话说:“谁要是给老红做媒讨个婆娘,谢媒的红包至少2000块。”无奈,鉴于咱们家乡那地理条件和老红的本身条件,姑娘倒是见了几个,可无一人愿意下嫁,因此老红找对象的事迟迟没有着落。
正巧,有一年,村里流行“买老婆”,那些光杆司令全都打起贵州姑娘的主意。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媒婆,驾起了非法桥梁,一万块一个,只要男方拿一万块钱给媒婆,双方见面,如对上了眼,姑娘手一牵,结婚証一扯,这婚事就算成了。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一种交意,甚至是违法的,但是你情我愿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了,也就见怪不怪,听之任之。
堂叔婶娘原本也想过给老红买婆娘,但是,俩老人家怕上当,怕买来的姑娘拿了钱跑人,到时候鸡飞蛋打﹑人财两空。不过暗地里还四处打听。经过考察,从贵州买来的媳妇大多吃苦耐劳,生儿育女,都能安得下心来过日子。于是,堂叔婶娘心里暗自窍喜,俩老人合计了一下,决定由堂叔带上老红亲自去贵州买媳妇。
某日,艷阳高照,堂叔选了一个黄道吉日,怀揣着老红打工的积蓄,约两万块,亲身赶到柳州,带上老红,在媒人的引领下去了贵州。媒人巧舌如簧,讨价还价,经过几天的辗转奔波,事情终于有了结果,并与姑娘父母达成初步协议:由老红拿一万给女方父母,拿三千给媒婆,其它路费和开支另算。
花一两万钱买个大活人,堂叔和老红心里也乐意,正准备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之日,姑娘的父母声称让老红写下联系方式。这下老红可傻眼了,这么多年没有接触汉字,慌乱之下,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姑娘的父母见状,立即反悔,姑娘不“嫁”了。无奈,老红的婚事就这样草草收场,没了下文。
贵州之行,真的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数日之间,堂叔的头发仿佛又白了许多,老红也恍如霜打的茄子,整天闲在家里,耸拉着头提不起精神。
看到儿子这样,做父母的更是寝食难安。于是,俩老人商来议去,决定去捡个弃婴来养,好歹让老红也算有个精神寄托。虽说电视里常常报导这里有弃婴,那里有弃儿,但婶娘托人四处张罗打听,硬是没有碰上弃婴这等好事。思来想去,婶娘就想让远嫁江西的女儿再生一个,给自己当孙子孙女带,姑娘开始答应得好好的,但是一生下,女婿便又舍不得了,气得婶娘大骂女儿“忤逆不孝”。
直到前年,我回家的时候,看到老红娘佬子手里抱了个男娃,约一岁有余,很诧异,问妈妈才得知:这娃是老红的姑姑从医院托熟人捡出来的,因为小孩天生左耳没有耳廓,家人怕是残疾,弃之。经熟人穿针引线,老红的娘佬子拿了三千元意思意思,当是人家坐月子的营养费。
就这样,老红当上了爸爸,算命先生说娃娃命中缺水,于是取名“滔滔”。无疑,这是老红家里天大的喜事,滔滔弥月之日,杀鸡宰羊,逐请亲朋好友大吃海喝一顿。人逢喜事精神爽,连至前蔫蔫答答的老红也活泛了,又跑去柳州干建筑活赚钱去了。
乍一听老红结婚的消息,我比自己中了奖还高兴。那是去年十二月份,妈妈在电话中告诉我的,对象就是我们山脚下那个四窖塘的妹仔,才十六岁,小时候得过脑膜炎,有点痴痴呆呆,但嫁给老红,大家的说法是“祖坟冒青烟了”。儿时的伙伴终于成家了,我由衷的祝福他幸福美满。
可世事难料,就在前几天,我打电话回家,妈妈说:“老红的婆娘死了,昨天上的山。”我一愣。
“妈,你说哪个死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红婆娘啊,还只有十七岁,可怜呀.....”
“怎么死的?什么病?....”我没有继续刨问下去。
仅半年之余,阴阳相隔,于亲人,于老红,他们承受的将是怎样一种痛苦?我不敢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