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目光
周宜树
1959年8月中旬,我收到华中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那时,高考后不公布分数,也不知道录取分数线,收到通知书后才知道被录取在哪所学校。当时邵阳还没通火车,家里也没有钱供我搭长途汽车去长沙坐火车,只好步行到湘桂线上的东安(白牙市)站坐火车。
8月末的一天,凌晨4时左右,父亲挑着行李, 我背着背包,穿着母亲作的布鞋动身了。行李还是上中学时的那个小木箱和那床垫被,新加了一床盖被,被面还是借来的。从三堂尾院子里走出来,经罗围冲走过罗围寨、晏田、水浸坪、秦家桥的几十里山路,走到新宁回龙寺,正好遇上一个高中同学。他也是去武汉上大学,他父亲也在送他。我们一块走到新宁县一个叫三渡水的地方,天黑了,只好在那个大队的办公房借住了一宿。新宁三渡水离白牙市还有30多里,父亲要赶回公堂上到生产队出工,不可能再送我到东安上火车。
那天早上6点多钟,我们离开大队部,从田垅中间的小路走到公路上就和父亲分别了。我和那个同学挑着各自的行李往东安方向走,走出大约100米,是一个拐弯处,我回头看到父亲仍站在那里望着我。他站的地方高,看得远。他那瘦弱的身影,他那慈祥的目光,至今还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里。
父亲从小在家乡种田,只读过两年私塾,却目光远大,崇尚教育。抚养我们兄弟姐妹十个,苦苦支撑起一个大家庭,受尽了艰难困苦,不辞辛劳送子女读书上进,把送儿女读书看比什么都重要。父亲对我的期望更高,希望我为弟弟妹妹作个榜样。1952年春节过后,刚满11岁的我,就离开父母到武冈城里上高小,在学校寄宿过集体生活。那时我个子矮小,不时感冒生病。有一次生病时,父亲闻讯后赶到学校接我回家。年近半百的他,硬是背着我走了40多里路。父亲背着我的情景,至今还深刻在我的脑海里。
1960年我在武汉上大学,回家度暑假。8月末的一天,要到武冈城赶早晨7点钟的那班长途汽车去东安搭火车回武汉。那是“三年困难时期”最困难的一年,家里没有钱给我在前一天到旅店住宿,只好在当天清晨步行赶到武冈城的长途汽车站。父亲很不放心。大约清晨3点左右,父亲送我和宜地(宜地那时刚考上武冈二中初中,也要去学校报到)从三堂尾院子里走出来。当时,全家在生产队的食堂吃饭,家里不准开火,也没锅碗,没有粮油。清早出门时,没吃一点东西。行到五里牌时,父亲说,你们先慢慢走,我去解个手。我们没走多远,父亲就追上了我们。我发现,父亲原本系在腰间的汗巾,不知为什么搭在肩上了。父子三人一路往县城走,没有说什么话。那天天气很好,我们踏着月光走路,有父亲送我们,也就不感到一点害怕。走了20多里,父子三来到了托坪的太平桥。太平桥,旁边有一口水井。原本很饿的肚子,此刻更是咕咕地叫。父亲说,歇一下,喝口井水吧。我们一起走到井边,用双手捧起井水喝。让我没想到的,父亲的汗巾里竟然包了两个拳头大小的红薯,红薯上还有湿泥巴。父亲将红薯洗浄,给我与二弟一人一个,说,垫垫肚子吧。离家时并没有带红薯,为什么父亲的汗里突然有两个红薯,而且还沾有湿泥巴?我突然想起父亲走到五里牌时说要解手的事。我想,他一定是心疼我们饿着肚子赶路,假意说解手,偷偷去生产队的地里用手挖了两个拳头大小的红薯。父亲是一个正直的人,从来不乱拿乱要不是自己的东西。这一次,为了两个孩子垫垫肚子,他才这样做的。他只挖了两个,没有为自己也挖上一个,这就是我用心良苦的父亲。
这时,将雄鸡已叫了头遍。父亲说,鸡叫了,就不怕了,你们两兄弟自己走吧,我还要回去赶早上的工呢。父亲站在那里,一直目送我们往前走。那时由于生活大差,严重缺乏营养的父亲生浮肿病,双腿脚浮肿。可是,他必须在7点钟以前赶回生产队出早工。为了让父亲不站那里目送我们,好尽快赶回去做工,我对二弟说,我们快点走吧。但是,我感觉得到身后父亲的目光一定还在送我们。走了很远之后,我返身往回看时,发现父亲竟然还站在太平桥上,远远地望着我们。虽看不清他的脸面,却能感受到他那充满期待与疼爱的目光。那一刻,我在心里说,我们不会辜负你你的,父亲!
1969年秋天,父亲已年过66岁,一生辛劳的他生病了。那时,我在辽宁抚顺工作。1970年春节前夕,我回家探亲看望他。回到家才知道,他病倒在床上躺着,已病了好长一段时间,身体很虚弱。农村的医疗条件很差,父亲又怕花钱去县城医院看病,只是请当地中医郎中开处方吃中药,也没有确诊是什么病。我回到家后,他很高兴。也许是精神上的原因,第二天早晨他自己竟早早地起床了。其后病情慢慢有所好转。
我在家住了一个多月,3月初才返厂。公堂上到武冈城没有长途汽车,要步行三十里才到武冈城汽车站。离开家的那天早晨,我依依不舍地走出家门。父亲支撑着带病的身子,背靠在堂屋门边的木壁墙上,望着我走上门前的公路离去。我多次回头看,他一直站在那里望着我。走了大约200米,是公路的一处拐弯,我停住脚步回望家屋,看到老父亲的身影。他已往前走了几步,倚靠在门前的立柱傍,面朝着我前去的方向。可万万想不到这竟是我和父亲的永别,投给我的最后的目光。1970年3月28日(阴历二月二十一日)上午老人家与世长辞,终年六十七岁。
在抚顺收到二弟宜地发去的告知父亲去世的电报,我悲痛万分。两三千公里的遥远路程,回厂还不到一个月,也就不可能回去送别老人家了,这成了我终生感到愧疚。每当想起这事,总是眼泪盈眶,十分伤心。那年4月初,为支援“三线”建设,调往湖北荆门参加江汉石油大会战。因父亲刚去世,我提前于4月8日离抚顺先回武冈。到家后,走到父亲坟头,含泪跪拜在坟前,思绪万千。老人家含辛茹苦,劳累一生,难道就这么早早地离开我们了吗?没有,没有。他老人家充满期待与疼爱的目光,无时不在!(《我的回忆录》之一,写于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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