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时
“打时”,是我家乡湘西南的土语。我要不翻译一下,估计没人能听得懂。
可是,我又该如何解释呢?这么说吧,“打时”,就是打猜,就是你家有什么找不见了,有人可以给你预测,猜出它的去向,而且最终的结果,还较为准确,就跟这人亲眼看到一样。
田庄岭上大畲里单身牯(土语,光棍)陈老大,就是这么一个很会“打时”的民间高人。
记忆中,80年代的某天,我们全家出去走亲戚,家里喂养的母猪发情,拱开猪栏门跑了。等一家人回来,猪早没了踪影。全家找了三天,几乎找遍了方圆几里的村子,也没有丝毫线索。这时,就有人给我父亲支招,你怎么不去找陈老大打一猜呢?他打时很准的。我父亲,退伍军人出身,以前是从不信这些民间玩艺儿的,只是这猪一直找不到,一时急了,病急乱投医,死马当作活马医,还真就备了薄礼,上了陈老大的门。
后面见陈老大的事情,是我父亲讲的,虽然事隔近三十年了,我还是记得特别清楚。
父亲见到陈老大时,已是正午,大畲里家家冒烟,正准备吃午饭。陈老大蹲在自家禾塘里劈柴火,见了我父亲,头也没抬,却石破天惊地来了一句,你是来问“四只脚”的吧?父亲顿时就吓了一跳。神人,果然是神人!于是放下礼物,很谦逊地问起母猪的去向。陈老大掐掐手指,笑笑,还好,没丢菜,你往北,顺着渠道,一直走,一直找,太阳落山之前,就会有信的。
我家的门前,还真有一条放岩水的渠道,父亲就按着陈老大的指点,向北溯流而上,一直走了二三十里远,太阳落山之前,寻到了岩脑壳头上的那家小村里,还真就得了准信。三天前的一个晚上,喂脚猪(土话,公猪)的单身牯于老汉,家里还真跑来过一头母猪,骚得很,粘着他家的脚猪不放,哭着嚎着总想把屁股对过去,直到两猪“做好事”时,才被于老汉发觉。现在两头猪共一个栏圈着,正在一个盆里吃潲。这几天,好心的于老汉,正四处打听谁家跑了猪呢!
父亲听了这个消息,精神一振,疲惫全消,立马跑到于老汉家,到猪栏门前一看,可不,这不正是我家的猪吗?跑了二三十里出来找“男人”,这猪真是世上少有啊!父亲和于老汉不由得共同发了一通感慨。父亲付了配种的钱,于老汉收了;还要给潲钱,于老汉却死活不肯要了。父亲千恩万谢之后,又顺着渠道,将猪连夜赶回了家。
父亲当时是一个乡村酒匠,平时自家酿好米酒,再挑着酒担子,四里八乡去卖。因了丢猪的事情,他对陈老大和于老汉一直心存感激。一旦卖酒路过这两家门口,父亲总要打一斤两斤米酒送他们喝;有时候,他们也会留父亲喝酒吃饭。一来二去,就成了很好的熟人关系。
据陈老大讲,“打时”这门艺,是师父传的。至于是哪个师父,陈老大没讲,反正不能传给有家口的人。有了这门艺,喝酒吃饭不成问题,但一般不受财礼。如果收了钱财之物,师父就会见怪,打时就会不灵。平时心里要是起了“意”(土语,念头的意思),就用一把三尺(土语,木匠师傅常用的木制直尺,一米长,三市尺)在家里就着方位量一量,心里就会晓得,今天客从哪方来,要问何方事。这么说来,当初我家丢猪时,父亲心里一起念一动步,陈老大这边,就好比收无线电报一样,已经同步接到信息了。
于老汉也晓得陈老大很多事,喝酒时同父亲谈起,陈老大这人,年轻时身手可了不得,跑得风快,可以追着野狗,抓到狗尾巴的。解放前,他还是田庄岭上一股土匪的大头子,闹得名头很响。后来不知为什么,突然就销声匿迹,洗手不干了。解放后,其它土匪头子杀的杀、关的关,就他没屁事。可能是他会“打时”,算准以后有祸,早早收手,才避过的。
稍后,于老汉又讲了陈老大一件“打时”的事,以佐证他“打时”确实厉害。
田庄有一年轻莽汉,人称陈老二,此人确实有点“二”,脾气非常暴躁,动不动就打婆娘,而且下手特别狠。打得多了,他婆娘终于忍无可忍,突然就悄没声息地跑了。一跑半个多月,没得半点音讯。但关于他婆娘的传言,却越发多了起来。有的说,他婆娘和一个野男人私奔了;有的说,他婆娘已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寻了短见;有的说,他婆娘被人下了迷药,拐跑了……反正说什么的都有,陈老二一时心慌慌的乱了方寸。于是去找陈老大打时。陈老大却半晌不语,直急得陈老二跪在地上向他磕头哀求,爷爷,爷爷,您老就说实话,看我老婆到底还有人回么?陈老大这才轻轻咳了声嗽,慢悠悠吐出一句,这人啦,快走出界了,要她回,有什么用呢?回来还不是又让你打跑。陈老二痛哭流涕,诅咒发誓,说以后哪个再打老婆,动手就手痛,动脚就脚痛,说话不算话,嘴上长“菠萝”(土语,音译,一种毒疮的名字)。陈老大站了起来,捋着下颏几缕花白的山羊胡子,好,我就信你这回。你可给我记好,以后你再打,可是要遭报应的。陈老二头捣蒜一样,连声应个不停。后来,陈老大就要陈老二回家,找了她婆娘穿过的一双鞋子送过来。
也不知陈老大使了什么法,反正三天之后,陈老二的婆娘就回来了。事后据她讲,当时她确实是铁了心要离开这个家的,可出了邵阳刚到怀化,感觉就走不动了,总觉得有人在拉着她的脚后跟往后转,似乎还隐隐听到有人在喊她赶紧回家。心里终抗不过,只得又回家了。不过也怪,经了这事后,陈老二好像变了个人,再没动手打过婆娘了。陈老大这么神,估计他也很忌讳痛手痛脚、嘴长“菠萝”的报应吧!
陈老大还有一件著名的事,曾经令他的“打时”功夫更加闻名于我的家乡。
记不得是哪年的事了,反正只记得那时农民的负担还很重,地方本来就穷,农民本来就不富,还这税、那税的,往往因为税收的事,弄得老百姓同基层的村干部、乡干部的关系非常紧张。
当时收税的手段,也蛮严厉的。为完成税收任务,干部与农民往往一言不合,动不动就会拉猪牵牛、挑人家谷子抵税。而做这些事时,常常还有乡派出所的民警前来保驾护航。派出所新来的一个姓贾的专干,人称“假公安”的,做起这些事来,更是特别积极。他还是个喜欢耀武扬威的人,下乡时腰间挂着条“短火”(土语,手枪),在人前晃来晃去,自以为很了不起。
有一天,征税征到了陈老大隔壁邻居陈三家里。这可是个穷家,上有老下有小,每年糊饱肚子都难,哪还有什么钱交税。“假公安”率先开了人家的谷仓,里面就剩两三担稻谷的光景,可他还是不管不顾,在陈三一家老小的哭嚎声里,说一定要装箩带走。陈老大看不过眼,就走过来说了几句公道话。哪知“假公安”毫不卖账,还拍着腰间的“短火”向他示威。陈老大就不再理他,转而过去安慰陈三家人,说没事的,没事的,他们怎么挑走你的谷子,还要怎么送回来的。知道陈老大底细的干部,听到陈老大这么一说,都不敢动了。只有“假公安”仍不信邪,指挥着雇来的挑夫,硬是将陈三家的谷仓刮了底带走。
果然,没过三天,“假公安”有天晚上,悄悄就叫人将三担谷子送回来了。还真应了陈老大说的怎么挑走你家的谷子又怎么送回的话。陈三家非常吃惊,谷子不仅送了回来,“假公安”还一改往日牛气,不仅没配枪,还低眉顺眼,对陈三一家老小非常客气。但知情人,对这件事情,却丝毫也不感到吃惊。为什么?因为挑谷子回去的当天,“假公安”佩在腰间的“短火”,莫名其妙就不见了。枪的牛皮壳壳还在,可枪找死也找不到了。那时枪支虽然管理没现在这么严,是个民警就可以佩枪,可要真丢了枪,也是很要命的事。“假公安”都要急得跳河了,还是旁人提醒他,他才想起陈老大说过的话。也不知后来他是怎么硬着头皮去找陈老大的,也不知他向老人做了什么保证。反正谷子送回陈三家后,他的枪就找到了。在哪里找到的呢?听说是乡派出所后院的一口枯井里。当时“假公安”找陈老大打时,陈老大写了个“井”字,再在井字中间打了一个黑点,根据这样的启发,他才找到了自己的佩枪。
因了这事,“假公安”在我们那里没干多久就调别的乡了。听说以后他再在别处下乡,也不人五人六、耀武扬威了,没事一般都不佩枪,也不轻易动粗,对老百姓和气得很。
2012年春节前的某天,有盗贼半夜三更跑到我家里,偷了一头羊和一只老母鸡。父亲报了警,但暂时也没有什么破案线索。在电话里同我讲起这件事时,我突然就想起了陈老大,就笑着对父亲说,你不是认得陈老大吗?找他打个时啊!父亲很不高兴,说你个鬼崽崽,咒你老爹啊,陈老大死好多年了,骨头都变成土了,你叫我去土岩里找他打时吗?我这才回过神来,对呀,陈老大要是还健在,也该是过百岁的人了。
唉,要是老天允许,这样的奇人,就是活上几百上千岁,又有什么坏处呢?只是不知,他的“打时”绝艺,还有没有传承?我是非常希望,他能有个传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