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成堆的鞭炮在炸响,像是险滩激流在喧哗,在烂泥冲上空,翻滚着一片热烈、沸腾地“叮当,叮当”的锤石声,人们远远听到,就感觉到那是战场,就感受到战斗的召唤!
红星民兵连自从推广了石松柏师傅锤道碴的经验后,全连平均工效从每人每天零点八方、一方、一点五方、一点八方,飞快地发展到突破了两方大关,工效仍在断提高。
艾大鲁师傅一面挥着八磅大锤,一面瞅着坐在旁边锤道碴的路明。这位年轻的指导员正拧着眉头看着前方,他在凝思。随着铁锤砸下溅起的火花,艾师傅仿佛看到了闪耀在路明脑子里的思想火花。他想:“这位年轻的共产党员肩负着多重的担子啊!”他听说,为老虎跳的施工方案问题,许副指挥长催逼得紧得很哩,就关切地问:
“指导员,听说许副指挥长又来电话催了?”
周指挥长去总指挥部参加党委会去了才两天,许副指挥长就见天三次两次地来电话催问讨论施工方案的事,他强调时间紧迫,不能坐失战机,还指责路明阻碍新施工方案的制订,要对延误工期负责任。这会听石师傅提起这事,他淡然一笑,回道:“是呀,催得很紧哩。”
艾师傅说:“唉,急死人罗,这两天掌握的材料是多,但要做出新方案还不行啊!”
路明猛砸了一大锤,说:“是呀,需要有新的突破!”停了一会又说:“我是这样想的,目前群众才发动起来,有个深入的过程,只要讨论深入,就会提出很多新情况、新问题,就会有新的突破。”
艾师傅同意地说:“对头!”
路明又说:“艾师傅,我们有这么多民兵,还有柳寨的贫下中农们,大家都在动心思,出主意。常言道:‘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我们有三、四百人,就有百来个‘诸葛亮’呀,不怕拿不出老虎跳的正确施工方案来。”
艾师傅连连点头,兴奋地说:“对头,对头。咱们就是要干出点名堂,叫那些看不到群众的力量的人懂得:‘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
他们正干着说着,忽然一辆三轮摩托车在冲口古柏树边停下了。从车上跳下一个人,急促朝工地走来。路明认出来了:那驾驶三轮摩托车的,正是刚上路时,在行军途中接他去分指挥部的那位驾驶员;那急促地朝工地走来的是高福业。
“有啥子急事!”艾师傅疑惑地说。
路明默默注视着,没有作声。他看到高福业得意地摇晃着圆脑壳,快捷地搬动两条细腿,那样子,像是恨不得自己身上能再生出两条腿来。高福业那趾高气扬的样子,使路明想起在五龙潭的巨石上,在分指挥部党委会议室里,那个喷着唾沫星子打头炮的高福业,也正是这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他感到奇怪:为什么早晨还懒样无气称病请求留在家休息的高福业,一下子病消了,精神足了,这么兴高采烈了呢?他预感到了斗争的风雷,红晕的脸膛上带着庄严的表情,两只炯炯的眼睛紧盯着前方,一双钢铁般有劲的手使劲地挥着八磅铁锤,“咣——咣——咣——”,砸得石花飞溅,地皮抖动。
“指导员,指导员——”
高福业肿泡眼皮包着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一跳擦着汗,喊着走来了。
“咣——咣——咣——”
回答的是铁锤使劲砸着顽石的声音。
高福业团脸上挂着干笑,走到路明身边,说:
“指导员,这是分指挥部派专人送来的,你看怎么办吧!”
他这样说着,像****似地把一份文件高高举在路明面前。他得意极了,那从柳寨看到这份文件,到搭着摩托车来工地这一路,心坎里激荡着的所有喜悦,此刻都一齐汇集在他那块狭小的心田里,挤着他,迫着他,简直快把他窒息了。“许副指挥长啊,你真有绝招呀!现在,就是路明头上长角,身上生刺,也奈不何啦!这是命令,盖着分指挥部调度室的圆印的命令,你路明是当兵出身的,懂得不服从命令的后果,还敢违抗?”高福业心里这样想着,那只捏着文件的手得意地在路明面前抖动着。
“咣当!”
路明丢下了手中的铁锤,站了起来,掸掸身上的石灰,看都没看高福业一眼,将文件攥在手里,然后,用一双手平端着,于是他眼前出现了如下的复写纸打印的字样:
命 令
根据施工需要,着调红星民兵连去古冬山隧道担任运沙任务。望迅速
做好转战的准备,于是两天内赶到新工地。
此 令
一0二工程第三分指挥部调度室
1970年12月18日
他平静地看完之后,“哗”地一声,把这张纸片紧紧捏着,捏成了一个纸团。他痛心地咬了咬嘴唇,在心里说:“嘿,采用组织手段赶我们走啦!”
他浴着明丽、温暖的阳光站在高坡上,心胸里翻腾着汹涌的浪涛,神思正展开翅膀尽情翱翔。他站得高,看得远,一双炯炯的慧眼,纵览着眼前的一切:
眼前,沿着发光闪亮的鹭鸶江,傍着莽莽苍苍的艳阳峰,在铺着阳光的大地上,滚动着一条波涛澎湃的江河,在这条江河里,红旗在招展,机械在运行,人流在滚动……
眼前,那劈掉了半边的老虎跳,蹲伏在五龙潭边,仍呲着牙,咧着嘴,显出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眼前,红星民兵连的同志们正挥着铁锤,在紧张地锤道碴。那一片“叮当、叮当”的音响,和着艳阳峰上海啸般的树涛,组成一曲雄壮的交响乐!……
眼前,仿佛出现了冰天雪地的北国,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正在顶风冒雪巡逻,随时准备为捍卫祖国神圣的领土流出自己最后一滴血!……
眼前,仿佛出现了赵勇他爹那根黑里透红的木扁担!这不是一根普通的扁担,它跟赵勇他爹一道,遭受过旧社会修路的苦难!它是一部修路史的活见证呀!……
眼前,座落万山丛中的五龙潭显得何等的气势雄伟!那巍然耸立在潭中的圆石,又是何等的坚忍不拔!多少洪波巨浪的冲击,从来没有动摇过它。它是真正的中流砥柱!
眼前,落在万山丛中的独秀峰显得何等的气宇轩昂!那昂然屹立在峰顶的青松,又是何等的苍劲挺拔,多少疾风狂雨的吹打,从来没有征服过它。它是真正的疾风劲草!
…………
眼前的一切,勾动他的联想,引起他的深思,他浮想联翩,心潮滚滚。一个宏亮、坚定的声音,在他那犹如洪波翻腾的胸膛里呼喊:路明呀路明,我问你,不是在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推翻了万恶的旧社会,这条铁路能修吗?路明呀路明,眼下你手里还没有一个新的成熟的老虎跳施工方案,这没有什么可怕的。有党的领导,有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有广大群众,新方案一定会有的。当然,会遇到困难,会有风险,这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干革命还有平平安安,稳稳当当的吗?路明呀路明,你要迎着洪波急浪冲,你要顶着狂风暴雨闯。做中流砥柱,做疾风劲草!……
他拿定了主意,蹲下来,松开那只紧捏着的手,把那张揉成了团的撤兵命令轻轻摊开,弄平,然后拔出钢笔,用穿着军单裤的右腿当桌子,在命令下边空白处,遒劲刚健地写道:
我认为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它不符合分指挥部党委的意图,
更不符合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们不能执行这个命令。
红星民兵连
政治指导员 路明
站在一边的高福业,没有看清路明在写些什么,满以为路明只能乖乖地照命令办了,就催问道:“指导员,是不是马上收工?”
“收工?为什么要收工?”
“分指挥部不是命令我们撤离老虎跳吗?”
“撤离?不能撤!”路明腾地站起来,斩钉截铁地答道。
“这是分指挥部的命令,不执行要受处分的!”
“哈哈!”路明豪爽的笑声,震得山谷嗡嗡响。“共产党人考虑的只有‘革命’二字,为了革命,为了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连死都不怕,还怕处分!”
这铿锵有力的言词,像万钧雷霆般地在高福业耳畔炸响,把他吓坏了。他强睁着那肿泡眼皮的眼睛,张着嘴盯着路明那刚强、坚毅的脸膛,在心里叫着:“你,你吃了豹子胆呀!”
路明没有再理会高福业,细声地对旁边的艾师傅说:
“艾师傅,咱们临时开个支委会吧!”
“好,我找人去。”
很快,在工地上的五个党支部委员都来到了一个小山包上。这些中国共产党的基层组织的骨干们,正承受着灿烂的阳光,坐在铺着散发出浓烈香味的松针覆盖的草地上,讨论着最现实的路线斗争大事。
路明摊开手中那份撤兵命令,说:“开这个短会,是要告诉同志们一个事。先让我把分指挥部调度室的命令念一下。”
路明把命令念完,支委们就嚷开了:
“这是什么搞法!”
“就这样把老虎跳丢掉?我们不答应!”
“周指挥长到总指挥部开会去了,这绝对不会是分指挥部党委的意见!”
“……”
等大家安静下来后,路明又说:“我们不能执行这个命令,因为它不符合毛主席革命路线。这个命令表明:不是把民兵作为铁路建设的生力军,而是当成一般干粗活的劳动力,所以他们断定民兵拿不下老虎跳,只能撤走,只能等待上级请调专业队来改线打峒。不符合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命令当然不能执行。这种违抗会激怒一些人,可能还会给我们施加更大的压力。我有这个思想准备,愿意承担一切后果。给同志们通个气,是为了让大家心里有个底。”
路明的话刚落音,同志们就争着讲开啦:
“一切后果应该由我们大家来承担!”
“这就是我们整个党支委的态度!”
“不管担多大的风险,攻下老虎跳的决心我们下定了!”
大家的发言,使路明非常感动,他觉得自己力量更足了,决心更大了。他说:
“就这样决定吧。请同志们下去后作好工作,把对新施工方案的讨论抓紧,抓深入。我们一定要攻下老虎跳,不是为了个人的责任如何,而是为伟大领袖毛主席争光!为广大贫下中农争光!”
支委会散后,路明他们正向坡下走去,突然下面传来了一片嚷叫声。冲口那株古柏树下,正围着一堆人在争吵着。他们不知发生什么事,连忙向那里赶去。
此刻,在“小评论专栏”面前,正发生一场尖锐的争吵。
虎伢子的脸涨得通红,清亮的眼睛里闪着愤怒的光芒,他正骑在胖子小王和李诃的肩上,手里拿着一张大字报要往专栏上贴。高福业摇晃着脑壳,使劲地拦着虎伢子,不让他贴。郑小红挺着胸,张开大手臂,想把高福业赶开。
高福业嚎叫着:“你们要干什么?现在是什么时候,以为还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那阵,动不动就是贴大字报,嗯?”
郑小红小辫一晃,火辣辣地说:“大字报万岁,怎么不能贴?你是走资派,还是反革命,这么骇怕大字报?”
高福业一连打了三个寒噤,心里有点虚,但样子还是装得挺凶,说:“你,你,你……你把矛头指向分指挥部,你是反领导!”
虎伢子挥着拳头说:“这顶帽子扣不上!错误的决定,错误的路线,我们就是要反!”
肩膀上承受着重量的胖子小王,也回过头来,说:“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的错误领导,我们现在要反,将来要反,要反到底!”
李诃这一下也来劲了,喊道:“是呀,有错误就要反。”
高福业差点要哭了。他没料想到自己会落在这些小后生、小妹子的包围圈里。起初,他满以为自己这回捞到了一张王牌,有了这张命令,路明还敢放一个屁!谁知路明硬是吃了豹子胆,竟把命令看得连一张白纸条子还不如。他想,好,你路明也这样,还有群众嘛,群众还能不听从分指挥部的命令?于是他趁路明正召开党支委会的机会,跑到群众中去点火。他才丢了个小火星子哩,“扑”地一下,竟燃起熊熊大火来了,只是这火不是照着路明烧,而是向着他自己,向着许副指挥长烧来了。特别使他恼火的是,虎伢子竟口口声声要写大字报,郑小红像是早有准备似的,当即就把毛笔、纸、张送到虎伢子面前,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还编成了快板。他心里真像钝刀子绞一般地痛,违抗了这个撤兵命令,就等于把他往火坑里送,他心惊肉跳地担心那老账新账一齐向他算的那一天的到来!他不能等着让索子套在脖颈上,他要设法快点离开老虎跳。何况这还有块现成的招牌:是维护领导的威信,维护上级机关的威信,怕什么!他壮着胆,顿着脚,喊道:
“嗯,你们要造反了?”
郑小红圆瞪着眼,像不认得他这位副连长了,双手朝细腰上一插,说:“你说对了,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派就是要造反,造修正主义路线的反,造反动阶级的反,造帝修反的反!”说完,她猛地将拦着虎伢子他们的高福业一推,用力一挥手,说:“虎伢子,快贴!”
趁这机会,肩着虎伢子的胖子小王、李诃猛向前跨了两步,靠近了专栏。只听到“嚓嚓”几声,一张大字报就稳稳当当贴在上面了。
高福业气急败坏地:“好,我说你们不听,我找指导员去!”
“指导员不是来了吗?”
高福业细看,真的,路明那魁伟的身躯正站在他面前。他煞有介事地说:
“看,看,贴上级领导的大字报,分指挥部是新的领导班子,动不动就贴大字报,像什么话?”
路明背着双手,炯炯的眼光盯着高福业的团脸,问:“你看怎样才像话?”
“把它,把它撕下来!”
“吙,撕下来?是要撕下来!”路明鄙弃地朝高福业瞥了一眼,然后朝虎伢了喊道:“虎伢子,把它撕下来!”
“怎么,撕下来!”虎伢子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同意!”郑小红气愤地嘟着嘴。
路明摇着虎伢子的肩膀,细声地说:“去,去撕下来给我。”
高福业得意地说:“是嘛,听指导员的话,快撕下来烧掉。”
“烧掉?可不能烧掉。”路明接过撕下来的大字报,细心地摺好,“好把它送到分指挥部去,让它发挥战斗作用!”
“对!”虎伢子笑了。
“我举双手同意!”郑小红也笑了。
“我们都同意!”民兵们兴奋地争喊着。
高福业狼狈地避开大家的眼光,蹲在古柏树下,开始后悔自己的愚蠢。
路明激动地说:“刚才郑小红说得对:大字报万岁!我们工人、贫下中农,革命群众就是要高呼:革命大字报万岁!大字报是一种很好的战斗武器。对人民内部来说,它可以帮助我们改进领导作风,改正我们工作中的缺点、错误。虎伢子写的这张大字报,是一张革命的大字报,送到分指挥部去,目的是为了帮助领导改正缺点、错误。”
在热烈的掌声中,路明把那份撤兵命令和大字报,一起交给摩托驾驶员,请他带给分指挥部秘书组。
摩托突突地开走后,路明正要回土地去,刚转身,只觉得耳边掀起一股风,一双坚实有力的手使劲把他眼睛捂住了。是谁呢?站在旁边的民兵只是“哧哧”地笑。他微微一弯魁伟的身躯,觉得背后的人双脚离地了,又伸手向后一摸,摸到一头像棕丝般粗硬扎手的短发,他连忙扳着手喊道:
“老赵,你回来啦!”
赵勇松开了手,嘿嘿地憨笑着。
同志们都围上来了,亲热地招呼着:
“连长回来啦!”
“连长,伤全好了没有!”
赵勇朝大家蹬蹬左脚,又跳了两下,愉快地说:“好了,全好了,今天走了几十里,经过考验啦!”
路明握着赵勇的手,说:“说老实的,是溜回来的吗!”
赵能搔着脑壳说:“笑话,不批准我能走?”
路明激动地说:“那好,正需要你回来里。”
赵勇兴奋地说:“刚才的事,我听张彬说了。你做得对,我坚决支持你!”
路明使劲地握着赵勇的手摇了几摇,是表示感激,也是受到鼓舞。然后,用商量的口气对赵勇说:“老赵,家里由你顶着,我去总指挥部一趟。”
赵勇说:“对,应该去,去将详细情况向周指挥长作个汇报。”
路明坚毅地一点头,紧紧握了握赵勇的手,像是要把心里那千言万语,通过这有力的握手,传到赵勇的心坎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