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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家的母亲

王业春 2018-12-28 16:22
柚子在哪里啊点评:那是母亲。

失家的母亲

失家的母亲 (散文)

王业春

 

那天下午我到废仓库的时候,夕阳正穿过宽大的锈蚀的大铁门,分成无数光束照射在铺满落叶的道路上。厚厚的枯黄的法国梧桐叶上有一条很陈旧的竹躺椅。竹椅上躺着一个委靡的老妇人,老妇人花白的头发耷拉在椅子外面。头微微偏向我来的方向,一脸的安详。

 

这应该是位幸福的母亲。我想。

可是,七十多岁的母亲怎么连一台数码机的钱都拿不出,还要跟我借钱呢?那数码机仅仅一百元钱而已!

 

一年前,也是初冬,戢阿姨托人叫我去给她修理天锅。我调好天锅后发现是数码机坏了。

 “一台数码机多少钱?”戢阿姨问。

 “一百元。阿姨。”我说。

 “一百元?”阿姨犹豫不决地问。

 “一百元。阿姨。”我说, “十年前就是这价了,没涨。”

 “就这台吗?”戢阿姨指着正在播放的数码机说。

  “不!阿姨。这台外壳烂了,您要这台,三十元就行。刚好车上没有新机了。”我说。

阿姨犹豫着去搜衣袋,瘦如柴棍的手微微发抖。眼睛迟疑地望了我一眼。

我没有明白阿姨的意思。这时一只白色的条子狗走进来,嗅着我的裤脚。

 “不是有三条狗吗?阿姨。”

我问。

 “被人偷了。”阿姨叹口长气说, “真是贼不怕你穷啊!这只小白是每晚睡在我房里的,不然 也早被偷去了。”说完拿手去揩眼 ——

 “真可恨!”我一边说一边迴避了老人的目光。这时我看见戢阿姨那台坏数码机与天锅连线的嘴座有被电烧的明显痕迹。

 “不行!阿姨,”我突然坚决地说, “不行,这台机子外壳烂了,不安全!”

阿姨搜了几下口袋的手抽了出来,本来有点呆滞的眼神增添了失望。

 “没关系,就是它吧。阿姨也没多余的钱了。 ”阿姨的语气和眼神像在乞求。

 “不行!阿姨。” 我说, “您老人家一个人住这么大一个仓库,又没有人照顾,万一这烂机子起了火,我的责任就大了!”

 “就这台吧,”戢阿姨说, “就是烧了,阿姨不怪你。”

 “坚决不行!阿姨。”我斩钉截铁地说, “明显不安全的东西,怎么能给您?万一出了事,我一辈子不会安宁!”

我不再理会阿姨。开始拔插头收线收工具。阿姨呢,手脚无地放,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但我不能心软。有时心软会铸成大错。

我收好东西走出铁大门。阿姨和狗寸步不离地跟出来。

 “老侄。”我正要关车门时被阿姨叫住了, “你能不能帮...帮……帮帮阿姨?”

 “阿姨您说,”我走下车说。

 “你能不能借二百元钱给阿姨?”戢阿姨说。

 “二百元?”我说, “行,二百元够么?”

我从磨旧的钱包里取出二张百元红钞递给她。

阿姨伸出来接钱的手半路僵在空中,嘴唇哆嗦着,呆滞的眼神里居然有了光亮。

 “够够够...谢谢你老侄,”戢阿姨结巴地说, “阿姨会还你的。”

 “不急,您先用着,阿姨。”我说完,开车走了。车开很远了我从反光镜里看到,阿姨仍站在铁大门外,手半举着,跟我再见。

 ……

 

我将车熄了火,拉了手刹,走到戢阿姨身边。阿姨突然叹了一口长气,翻了个身背朝我。

夕阳掉落到西边的山后去了,刚才笼罩在戢阿姨身上的霞彩没有了,一阵北风将树枝上仅剩的几片叶子,摇摇摆摆吹落。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阿姨”我轻声地喊, “阿姨,去屋里睡吧,别着凉了。”

阿姨的身体好像抖了一下,接着她打了个哈欠,醒过来了。

 “老侄来了。”阿姨一边笑着应一边弯腰去搬躺椅。

  “我知道你说来就会来的,”阿姨说, “刚好这里能晒到太阳。”

 “我来吧,阿姨。”我双手抓着椅边,一下把椅子反背起来。

 “快放下,快放下”阿姨急忙喊, “阿姨刚躺过,你举过头会不走运的。”

 “没事的阿姨。”我说, “我不信这个。”

 

阿姨让我在外间坐下,自己走进房间去了。我环顾四周,没有一样新东西。我座位旁边的两张破旧木桌,靠墙的一张放着一台老金星牌17英寸彩电,电视旁边是一台烧坏的数码机,那位置和一年前我见到的一样,应该没有挪动过。我起身出门,到车上拿了台新数码机,给阿姨装上。清冷的房间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阿姨闻声从房间里出来,一手拿着钱,一手拿着一个红苹果,将它们放到桌子上。

 “老侄啊!”戢阿姨突然哭喊了一声我,向下瘫去。

我赶忙上前扶住。

 “老侄啊,你说阿姨 ...你说阿姨怎么这样命苦?怎么这样命苦啊? ——”阿姨止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老侄啊,都怪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他要去包什么大工程,找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借了一百多万,去给大官送礼,哪知才送了个把月那大官就被抓了,一百多万下了河,水泡都没见着,水泡都没见着啊...”

 “您儿子是想挣大钱,阿姨。”我说。

 “挣鬼大钱啊,老侄”阿姨泣不成声地说, “一听说钱打了水漂,要账的人成群结队,只可怜了我那老伴和女婿 ... ”

 “阿姨别急,”我轻拍她的背,想帮她缓解一下情绪。

可是阿姨哭得更伤心了。

 “叔叔和姐夫他们怎...怎么啦?”我问。

 “你叔叔省吃节用,七十多岁了还包了十多亩田种,好不容易攒下了二十万元钱,那是我俩的养老钱啊!还有两仓谷,万多斤,我那不争气的崽说人家逼债,不还就要剁手刹脚。我老伴没想到平常开着宝马在村子里横冲直撞的儿子居然这等下场,突发脑溢血死了!”

 “叔叔他...?”我大惊失色。我见过叔叔,性格很乐哈,身体很硬朗。

 “真是屋漏偏逢下大雨,老侄啊,老天无眼啊!”戢阿姨稍微安静一下又哭诉起来。

 “我女婿一听说钱没了,再也无心做泥工了。他跟我说, ‘娘啊,那是我用来买房的钱,四十多万啊。你女儿没跟我商量就全借给她弟了!现在咋办,我五十多岁了,女儿都要成家了,我连套房子都没有,咋办啦我的老娘啊? ’从此,他天天醉酒,两个月前摩托车冲下高坎,也死了!”

我没有想到,一年之间,戢阿姨家出了这么大的变故,难怪老人家连台数码机都买不起。

 “阿姨,您女儿呢?”缓了几分钟我问。

 “女儿?女儿也命苦啊!”刚刚情绪好点的阿姨又被我弄哭了。

 “女婿死后,她婆家人一古脑把责任推到她身上,外甥女也不依不饶,居然离家出走,到现在都没有音讯。”戢阿姨哭着说, “女儿想不开,干脆跟一个卖石榴的云南人走了。那男人六十岁,我女儿不到五十,真不明白她怎么想的。”

 ……

 

阿姨哭诉了好久,声音慢慢弱了,嘶哑了。我把她扶起来,坐到木椅上。刚好阿姨的手碰到了桌上的苹果。

 “老侄啊,你看阿姨,记性不好,给你翻出来的苹果...”

戢阿姨拿袖子擦了下眼睛,趔趄着走向里间。我怕阿姨摔倒,跟她过了门。

里间好宽阔,是一个很大的养猪场。这猪场曾经热闹过二三年,可那都是为骗国家的钱而建的,到现在差不多有二十年未用了,几乎没有了猪屎的臭味,只有淡淡的霉味。我的眼前似乎晃过戢阿姨和女儿女婿敏捷的身形。

 “老侄,”戢阿姨把那个大大的红苹果递给我,苹果上比较均匀地分布着水珠。

也许这是阿姨家里最后一个苹果了。我不想吃,可阿姨就那样看着我,让我不能拒绝。我抓紧苹果,用力咬了一大口。阿姨布满泪痕的脸居然笑了。

 “老侄,你妈真有福气!我好羡慕!”戢阿姨说, “你知道吗?阿姨见到你好亲切,就是等你,等多久都没脾气。好像你就是阿姨的定心丸。”

 “阿姨,您孙子呢?那个小胖子。”我问。

阿姨的脸色又阴了。我后悔没有抑制住好奇心。

 “我崽出事前不久,那女人可能听到风声,跟我崽离婚了。孙子可能知道父母离了婚,也离家出走了。”阿姨没有刚才那么悲伤了,说, “就剩我这把老骨头了。”

 “真好吃,阿姨!”我抓紧苹果又吃了一大口,说。

戢阿姨笑了笑,拿起桌子上的钱,抡开了递给我。

 “谢谢你,老侄,”戢阿姨说, “你知道阿姨借这钱干啥去了吗?”

 “干啥去了,阿姨。”我不想打断阿姨的话闸。

 “你知道的,农村上有个孝心养老金,就是儿女们每年交一百元到五百元不等的钱,父母才能得到的养老金。”戢阿姨说, “当初开始交时,我那崽说,一年才几百元,他不会自己给,还要费这个周折?现在成了村里的笑话!”

 “三十年河东,三 十年河西。阿姨想开点。”我说。

 “我用你借的钱,交了一百元。分两次,我领了五百多元。”阿姨说, “你帮了阿姨的大忙了。老侄。”

 “要不先不还,阿姨,我又不缺这二百元。”我说。

 “还有这,”戢阿姨指着数码机说。

 “不,阿姨,这是我送您的,不要钱。”我赶紧说。

 “可是,阿姨用不着了。”戢阿姨说, “政府说这里要封了。让我尽快搬走。”

 “去哪里?回老家?”我问。

 “我也想回老家。可我在老家怎么呆呀?”戢阿姨叹口长气,一脸愁云。

 “老家是大院子,上百户人家,红白喜事,人情来往,一年不下万元,就算是搭了就近的几十户,也要几千元。阿姨去哪里有这么大笔钱啊?”阿姨说。

 “还有家什要搬回去也要钱。”我说。

 “那倒不用,政府说派车送我。”阿姨说, “就是没想好去哪。”

不搭人情,阿姨只能闭门不出了。又没有亲人在身边,可以想像戢阿姨的未来有多悽苦了。如果连电视这个伴也没有了,戢阿姨的余生将怎样度过?

 “好老侄,你担心我,阿姨心领了,”戢阿姨说, “你看电视里又播贪官落马,像我这样做母亲的,不是一个二个,你担心得过来,帮助得过来吗?你已经帮了我的大忙,我不会饿死了。你再送我数码机,不怪你破费,阿姨要交电费啊。阿姨现在只想在活着的日子里,看到孙子外甥女能够回家来。”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们这个社会啊?那么多官员贪赃枉法,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是谓不忠 ;不少人平常不管父母死活,等老人去世了却大操大办,是谓不孝;不少人为了利益目无尊长,是谓不礼;不少人为了利益兄弟反目,朋友匕现,是谓不义;不少人为了利益满口谎话,连亲朋好友同事的钱也骗,是谓不信。老祖宗留下来的祖训祖规祖道祖法都被轻易践踏了。有儿有女有孙辈的戢阿姨,落得如此晚年,难道是巧合?难道不令人叹息不令人深思吗?

 

我取下数码机跟戢阿姨告别,忽然发现,戢阿姨的白狗不在。

 “阿姨,您的狗呢?”我问。

 “卖了。卖了两百多元,”戢阿姨又流泪了,说, “我卖它时,它跪在地上一直向我哀叫,眼泪汪汪...”

可怜的白狗,它是戢阿姨的伴啊!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眼眶一热,泪要出来了。

 “走了。阿姨。保重。”我哽咽着说。

 “别为我担心,我是罪犯的母亲。”戢阿姨说,“不值得。”

我没再回头,径直出了铁大门。天开始黑了,冰冷的北风卷着一片孤零零的叶子,不知要吹向何方,那,就如我身后的戢阿姨,一个迷惘的灵魂,一个失家的母亲。

 

 (特别声明:此文乃文艺作品,人物、地点、情节均为塑造,切勿对号入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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