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姝。住在蓉城的最北面,上班的地方在蓉城的中心。每天乘公交车上班,辗转半个多小时,下车后要走一条长长的甬道。
她叫静。住在蓉城的最南面,上班的地方也在蓉城的中心,每天乘地铁上班,辗转半个多小时,下车后也要走一条长长的甬道。
她们走的是同一条甬道,姝从北到南,静从南到北。在甬道的中心,她们几乎每天都要碰面。可是她们从来不曾说话。姝是一个沉默的人,有人说,她面上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沉默,这让人不好接近,可熟悉她的人,知道她之沉默,是对周围一切漠不关心的缘故,事实上,她也是有说有笑,而且极为直爽大方的,和她熟悉的朋友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静也是一个沉默的人,她之沉默是因为她的腼腆,那丝腼腆和时时表露出来的羞涩,带点古典的味道,让周围的人特别是有风度的男士们,心生怜惜。
姝和静几乎每天都会在甬道的中心相遇。相遇之前,姝一如既往地将思绪抛在了别处,她从不曾注意面前的路和来来往往的人群,直到和静只隔几步远时,才恍然将目光定格在她身上,可还来不及思索,双方就已擦肩而过。而每次静都是远远地就看到了姝的,看到姝时她心情既愉快又紧张,还带点尴尬,很多次她想轻轻地和她打个招呼,可她的目光似乎总是落在别处,一张脸上挂着她所不理解的深刻乃至是忧郁,于是她不得不将那份打个招呼的欲望给压了下去。
这个夏日的晨,与往常并无两样。姝看见窗外第一缕曙光,特意穿上了一条鲜艳的裙子,这种鲜丽的色彩,与姝一惯的沉默并不搭调,可她在衣饰的选择上,总喜欢稍稍地出格,用跳跃的色调来平衡自身的压抑——如果那份沉默也称得上是压抑的话。静却一如既往地安静,就连对服饰的喜好,也是偏好纯洁淑女一类的,这一天,她穿的也是裙子,却是淡淡的米色,大大的蝴蝶结腰带,更给她的安静增添了美好和惹人怜惜的气息。
就在这一天,不早不晚,在她们即将相遇的那一刻,天突然下起雨来。姝没有带伞,那突如其来从天而降的雨滴,让她猝不及防,慌乱中,她将大大的手提包遮在头顶,有点懊恼地看着雨滴点点沾湿了她漂亮的衣裙。而静却安静地从精致小巧的手提袋中,掏出一把同样精致小巧的折叠伞,撑开了。这雨就像一个契机,静得以抓住这个契机,撑着伞,前行两步,走到了姝的面前。一把伞,就这样暂且为两个女子撑出了一小片晴空。
姝抬起头,看到了静的脸。那是一张美得脱俗的面容。略微有点苍白,就如春天那刚刚被蒙蒙细雨洗刷过的一朵纯白的梨花。这时,这朵纯白的梨花似乎抖落了身上的雨珠,展露出一抹如月亮般娇甜又略带羞涩的笑容来:“你好!”
姝也笑了,姝的笑更似阳光般的灿烂,虽带点漫不经心的气息,却足够给人以温暖。“原来是你啊,谢谢你!”姝这样说了,便亲切地挽住了静的手臂,像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一般。这一举动,将埋藏在静心灵深处的那丝隔膜给揭掉了。在静的生活中,和某一种人相处,自己心里是会产生些许压力的,虽然并不表露出来,可她总觉得不那么自在。在此之前,她以为姝也会是这类人。然而这日,当姝那么亲切地将手挽住了她的,她终于卸下了心理的那份担子,变得轻松了起来。她也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姝。姝的五官分开来看谈不上太漂亮,但是组合在一起,却给人一种恰到好处的感觉,她说不清楚这份好感来自何方,或许是那吹弹可破的皮肤给人的恬静观感。
雨依然在下。长长的甬道,雨水打湿了地面,迷蒙的天地里,这似乎是戴望舒笔下那个充满淡淡愁怨的雨巷。就在这样的雨巷的中心,姝和静在一把小雨伞所撑起的一小片晴空下站定,正犹豫着该往南还是北。静抬起手,抹了抹额角那抹掉落的刘海。姝的目光跟随着静的手臂抬起又落下。是的,她看到了一样熟悉的东西,一样她曾经看到过且即将属于她自己却又主动放弃因此不曾触摸过的东西。那是一个手镯。是藏族风格的饰品,简朴中透露着一点精致,最为特别的是,中间镶嵌着用篆书镌刻的四个字——“一生有你”。本来,姝以为这仅仅是巧合,可是再仔细一看,刻有“你”的那块小木牌,右下角缺了一个小口,就连这缺口的形状,也是与她曾见过的那个一般,毫无二致。
对姝来说,与这个手镯相关的,是一个男子,一个自称二十九岁正在某名牌大学攻读法学博士的男子,就是在这个男子的博客上,姝看到了这个手镯的照片。几周前,男子要将这个手镯当作定情信物寄给她,她拒绝了。男子信誓旦旦地说:“我会一直为你保留着,直到你回心转意!”可几周后,这个手镯竟然戴在了另一个女子手腕上。
姝沉吟了片刻,她并非一个对他人隐私感兴趣的人,也绝非自诩为时尚小资遇到漂亮东西就要探个究竟的人,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你这个手镯,是在哪里买的?”
静宛尔一笑:“不是买的,是一个博友送的!”
姝:“博友?”
静:“是啊,天涯博客的一个博友!……”
姝:“荒岩?”
静惊讶道:“就是他,你怎么知道?”
——这样的时候,姝的心有点痛。虽然荒岩并非她喜欢的类型,虽然她也明白男人的承诺往往是一时冲动不足以信,但以她的骄傲她还是不曾料到会这样。或许骄傲的女人都有这样一种特征:即便并不爱那个人,却希望自己是对方心中的唯一。只是随着时光的流逝,终于会发觉,曾经对你爱得死去活来的人,也终于会将你彻底忘却,他会将曾经给予你的承诺,转交到另一个人身上,过上让你羡慕的幸福生活。而你,或许还如一株生长在阴暗角落的百合花,美丽,却被遗忘,唯有满目忧伤地孤芳自赏。
姝,自然还未到孤芳自赏的程度。她美丽,也有才华。在网上,很轻易就能获取众人的关注。但她一直小心翼翼着,从来不曾透露真实生活的孤苦,不曾透露感情世界的点点滴滴。她也渴盼着,寻找一个疼她爱她,能欣赏她的才华也能包容她的缺点,足够让她欣赏也值得她包容的人。她将爱情看得完美而神圣。她曾经看过张洁的一篇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她深刻地记住了书中女人公临终前给女儿说的一句话:“你要是吃不准自己要的是什么,我情愿你一辈子单身,也不要随便嫁人。”
这些年来,她一直铭记着这句话。然而要真正做到“吃准自己要的是什么”,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曾有一度她以为自己吃准了,可和那人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发现,人与人的相处太难。两个独立的个体,两个同样拥有骄傲,互不相让的人,她的任性和他的乖戾,是那么水火不容。他们就像两只刺猬,将彼此伤得遍体鳞伤。于是,他们分手了。奇怪的是,分手之后,不痛不痒的一些哪怕是伪装的关切与问候,倒更让她觉得温暖些。也许世事都是如此,要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才更有美好的体验。然而,她着实是被这场恋爱给伤着了,她发觉自己更吃不准要的是什么了。就算有一些优秀的男子投以她爱慕的目光,她却更多地选择了回避,若不是将对方方方面面的脾性都摸清楚了,她是再不敢轻易接受承诺也给予承诺了。因为她清楚地知道,相爱是一回事,相处却是另一回事。她不能重蹈覆辙。
荒岩就是那众多爱慕者中的一个。她还记得最初的时候,是荒岩进入她的博客,从中得知她的邮箱并发来一封封热情洋溢的邮件,她对他稍有好感之后,再偶尔在QQ上聊聊的。荒岩也有博客,却是加密的。荒岩给了姝一把“钥匙”,她才得以偶尔进入他的博客,看那为数不多的博文。荒岩的文章谈不上好,似乎更偏重于理性,也很有刻意修饰的痕迹。至于他的长相,她也只是在他的相册里看到过。看起来个子较高,可一张脸长得太党性。是的,“党性”!虽然她从来没见过谁用“党性”来形容一个人的长相,可看到他的照片时,她脑海中首先就蹦出来这样一个词。或许是其西装革履的模样和鲜红的领带,以及拘谨严肃的表情,让她觉得生硬无趣了。除却其党性,凭心而说,他长得虽然不帅但至少还普通并不惹人讨厌的。然而,姝觉得他是大众化的面孔,扔在人群中就不见了。
姝是一个漫不经心的人,她常常记不清初识者的面孔,就算是影视明星,只要褪去剧中的古装,换上现代的衣服,她就不认识了。而最闹笑话的一次,是大学时代,有一个男生递了情书给她。过了一天,男生在路上碰到她和她打招呼,她却傻傻地问:“你是谁?”也正因此,她找男朋友,在心底就有了一个潜在的要求,就是对方的长相必须足够特别,或者即使没有足够特别的长相,至少气质要独特,她希望即使隔着远远的距离,在黑鸦鸦的人群中,她也能一眼就将他找到。她甚至不在意对方长得英俊还是丑陋,只要让她看得顺眼,且能过目不忘就好。
很不幸,荒岩就属于那种扔在人群中就淹没掉了的人,这让姝对他的好感大打折扣。再从他故作理性着实显得幼稚的文字,认定他并非她要找的那个人,于是姝对他的态度也显得冷淡了起来。大凡若只做朋友,她倒能更热情些,然而他却不住地对她说一些暧昧的话语,做一些虚无飘渺的承诺,甚至将一堆又一堆甜言蜜语不停地向她抛来。事实上,没有哪一个女人不喜欢甜言蜜语的攻击。即便不喜欢那个人,就是享受一下被人苦苦追求和被重视被宠爱的感觉也好。一开始他发邮件问她有男朋友否,她说保密。其实她很明白,“保密”两个字,其实等同于“我没男朋友,但我对你不够感兴趣”,或者是“我有男朋友,但还有变通的余地”的意思。如果说男人追求女人是一种斗争,那么不管是哪种情况,“保密”二字都给男人以可乘之机。如今有太多男女,即使有了男女朋友,却从来都捂得严严的,其实在他们内心里,是有一点渴望,渴望能吸引更多异性的目光,想以此来点缀渐趋平淡的感情生活。姝不是这种人。她没男朋友,却也不愿意将这一信息透露出去,缘由是她已经足够引人注目,假若透露,过多的追求将会成为一种负累。还不如在暗地里细细寻找,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
对姝来说,荒岩对她的追求就逐渐变成了一种负累。最初的那些时日,荒岩只是给她发来一封又一封邮件,作出一副对她的才华和容貌大加赞赏的模样,而在赞赏之后,又绝然不会忘记强调自己博士生的身份,比如今日写论文遇到什么难题,明日又要前往何处开什么学术讨论会等等。姝看着那些文字,也不过是微微一笑。虽说人人都希望得到他人的赞赏,可姝早已对称赞的文字见惯不怪了。姝的回信很是客气,除了故作谦虚一番,对他博士生的身份却是绝口不提。她早就看穿这个男子那一点自以为是的小心思,于是就偏偏和他作对一般,假装对他的高学历视而不见。当然,就算是高学历,姝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骄傲的。相反的是,往往书读得越多,越容易变成书呆子。姝所在的公司,就有那么一个人,据说还是名牌大学的硕士生,可工作起来,却空有满腹理论,几个月过去了还完全上不了手。与他同来的普通大学本科生,倒比他厉害得多。姝越是不提及荒岩的博士学位,荒岩就越是格外强调这一点。最后姝有点于心不忍,轻描淡写地夸了一句:“那你挺厉害的。”随后,他们各自加了对方的QQ,偶尔也聊起天来。
在QQ中,姝习惯于隐身。她并非一个健谈的人,若非格外亲密的朋友,往往聊了一段,便没了下文,徒增双方的尴尬而已。还不如隐了身,将聊天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即便如此,她也极少聊天,甚至也根本不去查看有哪些好友正在线上。唯有在无事可做,感觉无聊时,才在好友栏里看上一看,选那么一两个聊得来的,说上几句,免得让好友们怀疑自己人间蒸发了。
荒岩似乎摸透了姝的这个习惯。于是不管姝隐身与否,荒岩只要一上网,便给姝发了QQ信息来。姝也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聊着。令人郁闷的是,荒岩说的话语,似乎都被条条框框给限制了一番,什么“人生规划”,什么“达成怎样的共识”,什么“精神领域的新进展”,乃至什么“追求卓越”,这一类的文字,看似理性,着实是无趣得很,让姝看着都觉得厌倦了。这一天,荒岩再一次重申曾经在邮件里问过的那个问题:“你有男朋友没有?”姝沉吟了片刻,想想自己绝难喜欢上这样一个似被洗脑而全无生趣的人,与其彼此纠缠浪费时间,还不如趁早打消了他的念头。于是姝回答道:“其实我已经结婚了。”沉默了良久,荒岩不无失望地说:“认识你太迟,让我没机会有任何想法!”姝早就料到会如此,却也只好问道:“你还没女朋友?”荒岩说:“曾经有过。”
……那一次的聊天,就这样过去了。姝以为荒岩将消逝掉那一份热情的,然而令她始料不及的是,他并没有放弃,却在几天之后问她:“你说,我还有机会么?”“什么机会?难道你希望我离婚?”姝问道。然而更令姝始料不及的是,荒岩回的却是:“是的,你嫁给我吧!”姝简直要晕倒,她无话可说,只是给他发了一连串“汗”的符号。姝想了片刻,觉得一个条件不错足以让世俗女子们趋之若骛的未婚男人,愿意娶一个离婚女子,怎么说都不是很正常的事情,莫非……,莫非他是离婚人士?于是姝在QQ信息栏上输下了一行字:“你是不是曾经结婚过?”荒岩倒像是为了尽快撇清这一点,非常快速地回信息道:“没有!”既然没有,那么也就暂且相信他没有好了。可究竟有没有,那也仅是他的事,于姝并无太大干系。终究是不喜欢,就算勉强说服自己去喜欢,最终接受起来也定然不能心甘情愿的。姝想回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徒劳,于是干脆不说。过了很久,荒岩发信息说:“我希望你过得幸福。虽然你若跟我在一起,我会让你更幸福,但我无法说服你放弃你现在的幸福。但是,无论任何时候,只要你决定离开他,也不管那时我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子,也不管我是不是已经结婚了生子了,我一定会放弃一切来到你身边!”
看到这段文字,最初几分钟姝有一点感动。可仔细一想,似乎说比做要容易得多。一个男人结婚生子了,还有可能轻易放弃一切么?就算能放弃一切,难道不就正好证明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么?姝想通了这一点,便更对荒岩冷淡了些。甚至荒岩隔三差五主动发了信息来,她心情不佳时干脆装作不在线不予理会。
直到有一天,荒岩说他刚从西藏旅游回来,在他自己的博客中写了几篇文字,将网址发给了姝。本着对西藏热切的向往之情,姝点开了那个链接。博客中,姝看到了众多她所向往的风景,当然,还有那个镌刻有“一生有你”的篆书的民族风味的手镯。姝正欣赏手镯上那几个篆体字时,荒岩又发来一条信息说:“那个手镯你喜欢吗?在西藏,我一眼看到了它,就想起了你。我想你应该会喜欢,所以就买了。我将它寄给你,当作彼此的一个约定,好吗?”“约定?什么样的约定?”姝问道。荒岩说:“让我们做个深层朋友吧!”“你所谓的深层朋友是什么?”“深层朋友有多种诠释,但内心的惦念是基础,相守的激情是至高境地……你说我的诠释妥当吗?”“那是你提的概念,又是你作的诠释,当然无所谓妥还是不妥了。”“那么,你的地址……?”……从荒岩的解释来看,姝发觉这个男人希望与她保持一种介乎于朋友与情人之间的关系。姝一向是直爽之人,喜欢光明正大,爱与不爱,定要分得清楚,偷偷摸摸的事情,她是绝不愿意去做的。而况,又何必将自己的地址透露给他呢?于是姝回绝了:“不用了,你知道,我是最讨厌戴这些项链手镯之类的,我连耳洞都没穿,就是因为不喜欢。”……“这,那么,我会一直为你保留着,直到你回心转意!”
从这以后,姝对荒岩的态度更为冷淡了些。而荒岩,也似乎完全死了心。可似乎是为了证明他曾经说过的“会永远等她”的话语是真实的,他依然会不时地在她QQ里留言,说一些思念的话语,乃至摘抄一些隽永的情感小诗发给她。姝每次看过,只是微微一笑,就将窗口关闭了。
姝从随着细雨飘远的思绪中转了回来,看到静那一双充满探询的眼睛,展露出一抹淡然的笑:“你和荒岩……,荒岩是你,男,……朋友?”“是……哦,不是!”静有点不知该如何表达他和荒岩之间的关系。
静与荒岩的相识,也是源于网络,源于博客。半年前,静在天涯开了博安了家,但她并不知晓博客世界的宽广,只是安静地沉醉在自己的小天地,静静地记录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静的文字很亲切,充满着生活的气息。虽然她已经结婚生子,但她依然保持着对时尚的敏锐嗅觉。她知道,女人的衰老,首先是从心态开始的,当某一天,一个女人开始不在意自己的装扮,那离衰老也就不远了。当然,每个人对时尚的理解也并不一样。静心中的时尚,是恬静美好的,她不喜欢故作夸张,像是在用有限的青春进行疯狂的发泄,如狂嚣,似尖叫。她心中的时尚是细水长流,除却外在得体却不古板的装扮,还有内在的空灵,以及一种令人安静的优雅的气度。
有人说,沉迷于网络中的女人,大抵是寂寞的。而对她说这句话的人,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又添了一句:“你是个例外。”静微微地笑,表示默认。其实她心里知道,这份寂寞,她亦是在其中的。只不过,她安然于寂寞之中,并带点欣赏和咀嚼这份寂寞的倾向。
她是嫁了个好老公的,不仅经济条件十分宽裕,让她追求时尚时全无后顾之忧,最为难得的是,他对她十分宠爱,从不曾让她受过一丁点委屈。他曾三番五次劝她不要上班,然而她不愿丢掉那份她所喜欢的工作——一家时尚杂志的小小编辑。然而,半年前,她老公离开了蓉城,去相隔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拓展业务去了。其实,以静的心境,她情愿少赚点钱,也要朝朝暮暮爱在身边。说什么小别胜新婚,她是希望能不别就不别的,最好是成日里两人腻腻歪歪在一块,哪怕被一直为她带小孩的母亲笑话“孩子都快两岁了,你怎么还长不大!”是呢,她就是不想长大。什么赚钱,什么养家,她统统都不想管,唯有爱情,才是她天底下第一要事。可她老公可不这么想。大概男人天生就有一种撑起家庭担子的责任心。而他,这份责任心又更甚于他人。也许人处在世上,总有那么一种隐隐的危机感。即便赚到了足够多的钱,已是衣食无忧,却依然不敢放松了神经,唯有将更多的金钱抓在手中,才敢有那么一点点立足于脚下土地的稳定感和安全感。静的老公就是这样,于是静也只好放手让他利用有限的青春和胆识外出拼搏。
如果说男人的危机感在于害怕抓不到足够多的金钱,那么,女人的危机感则往往是担忧抓不住手中的爱情。静却不曾担忧这一点,她对老公有足够多的信任。虽然她依然是个内心细密的女子,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她却表现得极为单纯。她明白女人也该如男人一样,为自己留条退路。男人是以进为退,抓住越来越多的金钱,就不害怕陷入贫穷,甚至也不必担忧自己的女人离他而去。而女人呢,女人的退路,则是尽量保全自己的青春和优雅的气质,同时,最重要的,是要掌握住男人的金钱。她心里明白着,可在现实生活中,却全然不给自己留半点退路。她并不认为多一个心眼就是对老公的不信任,只是她不愿去处心积虑。她终究是一个单纯却浪漫的人,不喜欢管理琐碎的财务,花钱也往往是随心所欲。她对时尚的敏锐直觉,让她只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也不管是非常昂贵,还是极度低廉,只要恰好击中了她十分严格的审美观,且在可以支付的范畴之内,她便毫不犹豫地买下。其实,她十分清楚,现如今除了爱情,她什么都没有。如果某一天老公突然将她抛下,她将失去一切,乃至不名一文。虽然她此时并不担心这一点,然而从长远打算,是该有这么一点警惕的。可她依然我行我素,不理财,也不攒私房钱。她相信即便有那么一天,也该是“车到山前必有路”的,那么,就等到了山前再作考虑吧。她不想为了“防患于未然”而让当前的快乐打折。
半年前,静的老公去了另一个城市拓展业务。虽然他在每天的忙碌之后,总也忘不了给她来个电话,也虽然有母亲和不到两岁的小儿陪伴着她,她依然会时常感觉到寂寞。寂寞,总是需要找到方式排遣的。有些人寂寞时喜欢泡酒吧,在灯红酒绿和迷醉的音乐中放逐自己。静不喜欢那种方式,她讨厌那种昏暗的充满酒精味和暧昧的场所。却突然喜欢上了她曾经并不喜欢的冷冰冰的电脑。当然,确切地说,她对电脑依然并无多少感情,她真正喜欢的,还是那一张网罗世界网罗地球的英特网,特别是那张网上一个叫“博客”的地方。从那时起,静就常常在夜深人静之时,爬上那张网,在博客世界中属于自己的那一小块地方,安静地写点文字。她每篇文字不多,几百字,一些生活中的快乐和忧伤,一些缥缈的思绪,甚至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思怪想,却从来都不成文,仅仅是一些零碎的散落的片断。虽是短小,却也精巧,令人读后也是口留余香的。作为时尚杂志的编辑,这一点自信她还是有的。
她只是自娱自乐、自说之话,全然不曾发觉,在网络的另一端,有一双眼睛开始默默地关注她。
没错,那就是荒岩。一位自称三十二岁有过一次失败婚姻却并无儿女的在读博士生。他们的相识由他对她的欣赏开始。他们开始聊天,说各自年少时辛酸的历程,说彼此的理想和对未来生活的期愿。她将他当作无话不谈的朋友,他却希望成为她最亲密的恋人。
她虽然寂寞,对爱情和家庭却还葆有热情和希望。只不过想与不相干的人倾吐一下心中的郁闷,却是不敢涉及爱情的。荒岩给她的甜言蜜语,她看过之后,有那么点感动,可终究还是要拒绝的,虽然伤害他人的心,她有那么一些于心不忍,可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所以,当荒岩提出要寄给她一个手镯,并再三强调这个手镯并不代表什么,只是希望她一旦有离开家庭的想法时,一定要第一个想到他。为了不至于太绝情,静将自己的地址发给了他,于是,一周后,这个手镯辗转来到了静的手中。
静本来打算将手镯锁在箱底的,可终发觉手镯的古朴风味很适合她的审美品味,再者手镯本身是无罪的,于是在这个夏日的早晨,为了搭配那条漂亮的米色连衣裙,她戴上了这个手镯。却不曾料想,就是这样一个手镯,竟引发出一场揭露谎言的斗争来。
雨突然停了,静收起伞,姝看了看时间,离上班时间不远了。于是,她们匆匆互留了QQ号码。各自一到办公室,便迫不及待地加了对方,而后,在QQ里,姝和静都翻出与荒岩的聊天记录,发给了对方。就那么粗略一对照,不得不大吃一惊。他跟两人说的话语,除了对自己年龄和婚姻状态的描述有所差异,其余的,竟然十分类似。甚至在这一刻送给姝的一首情感小诗,在下一刻,又转送给了静。他在两个女人之间周旋,倒也轻松自如得很。却作出那么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向女人讨要爱情。这一刻,姝觉得荒岩的面目变得十分可憎起来。静也全然不曾料想,一个男人竟在同一时刻将对爱情的追求分成两半,却在每一半上表现出倾其所有的热情来。曾听说过男人的甜言蜜语并不可信,却没想到,不可信的程度竟会如此之深。
如荒岩布了爱情陷阱等待姝和静自动往陷阱中跳一般,姝和静也在商量一番之后,布置了一个以糖衣为诱饵的陷阱。几天后,当荒岩再次向静提出要求见一面时,静很爽快地答应了,并主动将见面地址定在了春熙路上的哈根达斯。荒岩几乎要高兴得跳起来。“爱他,就请她吃哈根达斯”——这句耳熟能详的广告语,荒岩自然是知道的。静既然要求他请她吃哈根达斯,那么至少说明她是愿意接受他的爱了。
在哈根达斯店内,静看着眼前略显拘谨的男子。可见他是特意打扮了一番的,他西装革履,一副似乎是来相亲的装扮,与哈根达斯的浪漫氛围极度的不协调。静想笑,可还是忍住了。这个在网络上甜言蜜语油嘴滑舌的男子,到了现实却显得笨拙得厉害。“吃点什么呢?”荒岩问。静有点不大好意思如姝交待的那样专挑贵的点,想了想还是将主动权交给了荒岩:“你点吧,我无所谓。”静这样说了,荒岩也定然不好意思选择太过便宜的。荒岩戴着眼睛在那长长的一串单子中搜索,最后战战兢兢地点了一个冰淇淋火锅,算是冰淇淋火锅系列中较为便宜的了,可依然是价格不菲。
当名为“冰火奇缘”的冰淇淋火锅刚刚端上桌来,静的手机响了。静对着手机说了两句,便捂着话筒对荒岩说:“我一个朋友,恰好在这春熙路上,我请她过来,可以吗?”荒岩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还是点了点头。静便又对着话筒说:“你过来吧,就在哈根达斯!”几分钟后,姝出现在了静和荒岩面前。荒岩伸出手,正欲说你好,然而在一瞬之后,他的目光与姝的目光相对,姝并未理会他伸过来的手,只是对他璀然一笑:“你好啊,荒岩!”荒岩的脸变得煞白:“你?……姝?你们?”他看了看姝,又转头看看静,惊得说不出话来了。姝拉开静旁边的椅子与静并排坐下,对还呆在那里无话可说的荒岩说:“请坐吧!”荒岩只好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
气氛有点沉闷。姝噗哧一声笑了:“很吃惊是吧?几天前,我和静更吃惊呢!”
荒岩:“这个……”
“别这个那个的了,希望你现在能说实话呢。你究竟二十九岁还是三十二岁?到底是未婚已婚还是离婚?”
“我,其实我今年三十六岁了,已婚,有个五岁的女儿。”
“那么,你的在读博士身份,也是假的了?”静也问道。
“这个绝对是真的,你看,我将证件也拿来了!”荒岩露出一副被冤枉的神情,迅速地从随身的提包里拿出了一个证书,递给了静。
姝在心里便笑了,可见这男子对其博士身份极其看重,随身都带了证件,就是为了随时能给自己镀点金呢。
静将证件看了一番,递给了姝,姝也粗略看了一眼,知其博士身份倒是不假,便继续问道:“你都是有妻儿的人了,那对我们的表白算什么呢?最初的想法是希望和我们中的任何一个组建家庭么?如果我们谁答应了你,你会和妻子离婚么?”
“不,我不会离婚的!”荒岩满脸窘迫。
“那你仅仅是想找情人了,那又何必以爱情的名义呢?”姝步步进逼。
“不,不是……你们,太那个,竟然联合起来,让我这么难堪!”
“难堪么?当初可是你先欺骗咱们的!若我们一时定力不好轻信了你,那我们可怎么办?难怪,你名叫荒岩呢,原来是以谎言为生的。”姝毫不相让。
静看着荒岩满脸难堪,倒有点过意不去了,她拉了拉姝的衣袖,轻声说:“算了,放过他吧。”
姝也轻轻一笑,点了点头,便继续对荒原说道:“最后再说几句,虽然你是博士生,但我从来不觉得那有什么可骄傲的,也虽然我只是小小的本科生,但我照样能教训你。既然你自己都知道根本办不到,那还给什么承诺?拿女人的感情和青春开玩笑么?好了,我也不想让你多难堪,只是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说没把握的话,没有把握给人以幸福,就不要说自己爱别人,更不要说服别人来爱你。女人的青春本就经不起折腾。”
荒岩手抱着头,吐出一句话:“姝,静,对不起!以后,我们还能是朋友么?”
姝沉默着,这样的朋友有与否,对她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
静似乎更能看清荒岩曾经的言行。也许是因太过寂寞,在现实的感情生活中过份平淡乏味了,才想在网络上寻求一种补充。而静和姝,都可以是他假想的爱情中完美的女主角。他沉醉在了一种对爱情的幻想中,可惜的是,他这爱情的幻想也失败了,失败于这份体验的失其唯一性,不仅其幻想的完美程度大打折扣,还惹得自受一场尴尬,实在可悲亦可怜。
这样想着,静便答道:“做个朋友,随意聊聊倒是可是,不过以后别再跟我提感情的事。”
荒岩唯唯诺诺地点头。几分钟后,姝拉着静,离开了哈根达斯。
揭穿了谎言,姝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活,可侧眼看到静的眸子中有一丝黯然。她突然有一点愧疚。在这个世界上,谎言又何处不在呢?谁人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无伤大雅的谎言之中穿梭迂回行进?也许,静早就看穿了,心里如明镜似的,不说,不过是享受这份谎言所营造的氛围,感受自身被追捧被宠爱的滋味。就像海市蜃楼,明知是假,却欣然观赏。而姝,似乎将静最后一点浪漫的期愿,也打碎了。而同时打碎的,不也包括姝的,包括荒岩的么?可终究还是要碎的,不是么?!那么,就让它碎吧。碎吧,碎吧,谁人的人生不都是由无数令人触目惊心的碎片组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