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郎在高山哟妹在坪
拿起石头哟砸龙神
龙神呀下起八面雨
只怪屋里呀有大人
一怕大人骂呢
二怕呀生娃娃……
清晨,大雾,太阳刚爬起来,在云雾岭上露了半个脸,远远望去,恍惚一个朦胧的蛋黄。勤劳的村民已经开始起床,家禽牲畜也开始喧闹,昨夜的静阒一下被晨风吹跑了,无影无踪。炊烟袅袅升起,战大爷的歌声又在云雾岭上响起。
多少年过去了,战大爷的歌声一直在云雾岭上回荡。由青涩高亢到中气十足到沧桑悠长,唱尽了惆怅思绪唱尽了人间沧桑。
战大爷七十多岁了,身板还是那么硬朗,只是脸上的沟壑与手上的虬筋将一个老人的沧桑刻露无遗。此时他拿起柴刀在修葺老伴的孤坟,他的动作是那么的轻盈那么的温柔,手从坟墓上抚过,心里居然荡起一丝丝温柔,以前给老伴梳头的时候,他也是这么专注这么甜蜜的。
看到坟墓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战大爷放下柴刀拍拍手掌,顺势依着墓碑坐下来,迎着太阳面向东南方,嘴里喃喃自语:石坨,听到我唱歌了么?
叹了口气,战大爷又抚摩着墓碑轻轻自语:二妹,石坨还没回家,要是过段时间我也到下面找你去了,咱们就一起在这山头等他吧……
雾,渐渐被晨风吹散,阳光,也渐渐暖和起来。远处山头上的云雾在阳光下是那么恬静,望着悠悠的远山,思绪再次涌上战大爷的心头。
六十年前,或许更久,战大爷就和石坨形影不离,那时候战大爷和石佗年纪都不大,都只有十几岁,战大爷大家都叫老战。日子过得苦,但是苦中还是有乐,两个人经常跑到外面去看裤袋戏(皮影戏),看师公作法鬼划符。乡里俗语编成的山歌被他们学得有模有样,经常还自己改编,跑到山上去唱个够。有时候师公来村里施法驱鬼,他们也自动请缨上台唱前奏。
每当此时,老战和石坨都表现得很兴奋,直到下面哄声一片,他俩才心满意足地跑开了。他们在乱唱的时候就注意到一个漂亮妹仔,叫二妹。二妹是隔壁村的,父亲是个石匠,她的性格也跟石头一样的,没一点女孩子的样,老战和石坨一开唱,她就跟一群大老爷们高声叫好,手掌拍得山响。
后来,老战和石坨有事没事跟在二妹屁股后面转,时不时的搭讪两句,可惜石匠将女儿看得紧,铁锤一样的拳头一挥舞,吓得老战和石坨跑得比兔子还快。
两个年轻人不心甘,经常跑到二妹屋后面的山上去唱山歌,一听到歌声,二妹就趁机跑出来,假装在自家菜园子里摘菜,耳朵和心思,全在二位小伙的歌声里面去了。
那天二妹在菜园里摘蒜薹,老战和石坨悄悄商量了下,山歌马上脱口而出:
郎在高山哟打铳嗨
妹在菜园哟摘蒜薹
蒜薹好呷哟要盐泡
妹子家好看要钱讨
……
石匠听了从屋里跳出来大叫:“晓得自己冒钱还来这里叫个鬼,有本事赚到钱再托媒人来我家提亲。”
二妹赶紧转身往屋里钻,两个小伙子一溜烟跑了。
两个老伙计一寻思,是该做点正事赚钱了。于是跟父母商议,决定跟别人去广西挑盐。老战和石坨也商议好了,谁力气大谁挑的盐多谁赚的钱多,谁就回家娶二妹。
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一切都成了泡影。两个人还没到广西,就被国军抓了壮丁,莫名其妙地当了兵。跟随部队没半年,又要跑台湾了。两人一合计,决定逃,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两个人偷偷溜出了营房,没跑多远,就被发现了,在一片混乱中,老战成功逃脱,而石坨却失去了踪影。
老战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到家乡。这时候家乡已经解放,跟他们一起去广西挑盐的也只回来老战一个人。老乡的亲人们都来老战家打听消息,老战只是说,路上碰到打仗,全部走散了。
石坨的父母得知儿子失踪了,哭得死去活来。老战暗自下决心,要将石坨的父母当自己的父母赡养。
又过了两年,老战和二妹在媒人的凑合下终于结婚了,两人开始了新的生活。不管时代怎么变化,老战一直以来在别人还没起床的时候就开始在村庄后面的云雾岭上唱山歌。他坚信,石坨会听到他的歌声的,会回来跟他一起唱的,虽然心中一直很惶恐,石坨是生是死,老战心里没个底。很长一段时间里,老战被村里人认为是疯子,认为他受过刺激变傻了。
傻子就傻子呗,老战全然不放在心上。而他的心思,只有二妹懂。两口子一有时间就会在一起感叹:石坨什么时候回来呀。
时过境迁,老战成了战大爷,二妹也成了战大婶。战大爷的父母去世了,石坨的父母去世了,石坨还没回来。
社会已经不断发展,昔日的村庄已经发生日新月异的变化,而亘古不变的是每天早晨云雾岭上战大爷的歌声。
战大婶也禁不住岁月的蹉跎,前几年也去世了。她弥留之际,跟战大爷说:将我埋在云雾岭吧,我陪你一起等石坨回家。
战大爷的儿子成年了,住进了城里,日子过得很滋润,每次想接战大爷进城享福,战大爷总是摇头不同意。他说,石坨一天不回来,我就一天不离开云雾岭。
战大爷的孙子也读书了,每次跟他父母回老家看望爷爷,也被爷爷早上的歌声所吸引。但是他总不明白,爷爷为什么不喜欢进城,而喜欢守着老屋与云雾岭。
想起孙子,想起他那可爱的面容,战大爷的心麻酥酥的,这孩子,多乖巧呀。
太阳已经很高了,战大爷满是皱纹的脸在太阳下绽开了花。
站起来,舒展下腰,战大爷自言自语:回家咯,又一天开始咯。
杉树尖尖呀象大刀
我的头上呀长白毛
白毛满头呀不要紧
我的石坨呀要回来
……
战大爷的歌声再度响起,在山谷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