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癞子疯了
嫁到贺家坳的三姨四十岁才生育一个儿子，三岁时头上生了癞子，那年月还没有发明灰黄霉素，整个头部成了烂柿花，洋溢着黄色浓液，奇臭无比，到了蚊蝇旺盛的季节，他头顶上盘旋着各种型号的微型轰炸机。五岁时，三姨夫就自杀了，因为他解放前当过国军，被划为兵痞，挨了几次斗游了几次乡，自己胆少，怕受不起折磨就自缢了。
三姨哭了几天，痛定思痛，本也想自寻短见跟三姨夫到阴间去会合，可看到二癞子尚是幼童，又是焦头烂额，只得苟且活着。三姨也想：反正这日子过着也是抽心，即使把二癞子养大也是个没用的人。这个儿子若说是傻子又不尽然，就是胆子太少，听到放炮丈都被吓得哭起来，若是别人逗他说村子里来了贼捉小孩子，他就吓得钻进被窝，把整个身体都蒙上，不敢把头探出。
三姨也带他到双峰山（武冈过去的皮肤病医院）去治过癞子，但没治好，后来是长塘冲的一个草药郎中给了他一个秘方：用黄柏、苦参、九牛光、牛舌子草、金银花几味草药煎水洗。三姨每天给他洗，从春上到冬成，总算把浓液洗得没有了，不过，头上也没有长毛了。因为贺家坳还有一个比他大的不长毛的，人们便把那个大的叫一癞子，把他叫二癞子。
至于二癞子的真实名字，我现在还不知道。因为没人叫，恐怕贺家坳的人也没几个知道。贺家坳离我家有几十里路，我还是小的时候去的三姨家，后来我随着年龄的增大，成了家，为了生计，时间很紧，也就很少去三姨家。今年，六十岁的我突然想起要去看看八十有余的三姨，于是初六就独自一人去了，因为三姨家穷，连个多余的床铺都没有，众亲戚都不想到他家去。
见三姨走路巔巍巍的，极力睁开眼睛才看清是我，就让我坐。屋子是老式的砖屋，屋很窄小，堂屋里堆满了各种杂物，桌椅板凳上尽是灰尘，我顺便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卫生纸，揩了揩椅子就坐了下来，这时腿残的表弟妹端着盛了些花生的胶盆子放到桌上，让我吃，但不见二癞子。我问三姨，二癞子哪里去了，三姨眼睛不好，耳朵还可以，听到我问起他儿子二癞子，眼泪就扑漱漱的往下流，这就是真正的老泪纵横。抽泣了好一阵才回答我：”他疯了，还是去年腊月十五出去的，他婆娘腿脚不好，我又老了，也没人去找。“我的背都凉了，叹息了一声。
这时，二癞子跛子婆娘用儿童车推着一个约有五六岁的孩子，来到堂屋里。我猜想这孩子是二癞子的儿子，便又问三姨：”三姨，你孙子这么大还要推着走？“
”就是走路不稳，嘴巴子还甜。“三姨说了，又对孙子说：”淼淼，叫大表叔爷。“孩子看了我一眼，也不认生就叫道：”大表叔爷新年好！“这孩子长相不差，嘴巴子也叫，怎么就不会走路呢？我也不想多问，看来三姨也弄不出饭菜了，二癞子老婆也没有留我吃饭的意思。我给了小孩子两张毛爷爷，也给了三姨五张毛爷爷。便起身要走了，我从他家到外面公路上有四五里路，到那个小集镇上才有客车坐，如果到了下午就没车坐了，走几十里路还真不容易。
我刚想走，三姨又出眼泪了，我说：”三姨，我哪天叫外孙开车来接你到我家去住一段时间，我们再详细的叙叙旧。今天我就要走了，你要好好的保重自己。“
”外甥，不是不留你吃饭，自从你老表疯了，我们又出不了门，家中确实没有什么好菜。儿媳妇本就是个走路不方便的女人，而且孙子六岁了，也不能走路，一家人过得苦啊！二癞子这些年给人做小工弄的钱都为他儿子治脚用光了的。“
”三姨，你也不要过份悲泪，表侄子会走路的。”我拉了拉三姨干枯如柴的手，看了看她深陷的双眼和高高隆起的颧骨和枯萎霜白的头发，眼泪也流出来了。其实我很想接济二癞子一家，无奈我也老了，囊中羞涩，不过亲戚中还是有富俗的，但他们却早看不起二癞子，真让人感慨万千：“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从三姨家回来，我把情况跟家里人说了，可后辈们并不觉得怎么诧异，如果母亲还在人世，那是会大哭一场的，她们才是一奶同胞，可惜，母亲已走了四年。我想兑现自己的诺言，让儿子开车去接三姨到我家住几天，我毕竟是她的外甥，还是在血统上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可儿子却一口回绝没有空，并还加了一句，这么大年纪的老人了，不要多个麻烦，我就缄默不言了，俗语说：”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了。“
初十曰，听离三姨家近的一个老表打来电话，说是二癞子找到了，不过是饿死在金子冲，尸体还没拉回来。是啊，三姨八十六了，媳妇是个腿残人，而且还带着一个不会走路的孩子，谁能把尸体弄回家，看来也只有我们这些表亲们去劳神费力了。我便开始逐个的联系，意想不到的是这一噩耗并没有使他们有一丝丝的惊讶和同情怜悯。回答都是一样的：政府会管的，他家是建档立卡的贫困户。我彻底的无语，作为表亲，在法律上是不要承担责任，但如果讲人情世故，我们也应该为之尽责尽力的。
我又去了趟三姨家，二癞子的尸体被村里和乡里拖去到火化了，是民政所出的钱，骨灰也没有拿回来。总之二癞子就这样在人世间蒸发了，三姨哭死了好几回，不过她气大，又活过来了。三姨老了，娘家这边只有侄子外甥了。两个侄子都老了，跟随儿女住到很远很远的沿海城市去了，五个外甥数我年纪最大，其他的也都在五十以上，并且都是些俢补地球的人，外甥从法律角度想也没有赡养姨母的义务。但无论如何要让三姨度过悲哀期，待她情绪稳定些我才放心。最后，我决定接三姨到我家住一段日子，我内心也纠结过、斗争过，还是做了破斧沉舟的打算：万一三姨病逝在我家，我就给于筒单的安葬。
在我的反复敦促下，儿子开车和我一起到接了三姨，我家有几间空着的房子，虽然屋宇破烂了点，但还算宽大。把三姨安顿好后，几个老表都来看望过三姨，他们家里也不是很宽裕，大家还是给三姨拿了些钱，有五十的，有一百的，最多也有两百的。至于那个表弟媳母子我们就照看不到了，因为我们也是步入老年行列，到了由儿女养老的时期了。
到了中秋前，三姨婆家那边一个没出五福的堂侄孙子来了我家看望三姨，当然是给三姨拿了一百元钱，我留他吃饭。他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饭桌上，我问起了二癞子是如何疯了的事，他才详细诉说了情况：
其实，二癞子是被吓和哄疯的，二癞子因为是癞子，人又生得奇丑，到四十岁才找到一个三手残疾妇女，四十五岁才生下个儿子。二癞子种了家中的二亩责任田，农闲时候跟院子里的泥水匠去做点挑担和混泥土的小工，百来元钱一天。二癞子都是走路去做工的，若工地远，他得赶早起床。在他心中，最大的奢望就是办一台摩托车，但是他没有钱，儿子生下三岁都走不了路，他做小工的钱都给儿子治病了。
去年八月份，院子里一个人骑摩托车出了车祸，直接挂了。那人家就将这台不吉利的半新半旧的摩托车低价卖给了二癞子，二癞子欣喜若狂，终于完成了他多年的心愿。不过，这台摩托车虽然便宜，只化了三百元钱，却是台三无摩托车，什么证件都没有。当年车主是从一个贼手中低价购得的。这些交通法律法规二癞子能懂么？他只是把它当瓜果蔬菜类购买。二癞子几天下来就把摩托车骑熟了，在水泥路上可骑六十码，二癞子很是骄傲，有时在路上看到走路的人，汗流浃背，还同情起别人来，停下来主动搭载别人，口里还念叨着，这样的年代，没有摩托车的人日子真不好过啊。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一天，不知交警发了什么欢，他们竟到乡村公路查起摩托车来了，二癞子去做小工，刚好碰上了，交警扯了他的摩托车，问他要各种证件，可二癞子一证都没有，特别是车子没有合格证，交警见二癞子相貌丑陋，贼头贼脑，认定他的摩托车是偷来的，把他送到了派出所。二癞子在派出所关到下午才放出来，说是不拿摩托车的发票和合格证就要拘留他，还要他回家找两千元罚款，交警这边也要罚款。
二癞子这一吓非同小可，他本来胆子就少，为了一台烂摩托车又要罚钱又要坐牢，他本来就脆弱的精神怎么能承受得起呢？于是就出现了精神恍恍惚惚，语无伦次。别人要他去找卖家，可那个死鬼的老婆又嫁了人，跟新男人到广东打工去了，也联系不上了。
二癞子对人就说，我若晓得摩托车要这么多证，我就不该买了。我不偷不抢，怎么还要罚款还要坐牢？大家知道二癞子脑子出问题了，有人便哄二癞子说：”今年又出台政策，小孩子学熟走路后，要考步行证，才准外出走路。“
”真的？那我儿子不会走路，步行证怎么考得起？“经这人一逗弄，二癞子更加了一劲，不到两天就全疯了。可是那些执法者认为是二癞子为了逃避处罚装疯卖傻的，还是把他拘留了七天，鉴于他家经济状况，干竹竿榨不出油来，罚款也就免了。二癞子从拘留所出来，疯得更历害了，对儿子又哭又笑，有时悲声恸哭：”我的崽啊，你今生是考不起步行证的了，只有在推车里过一世了。爸没能力去买，也没关系托人，完了，完了。“
二癞子疯了，村乡政府都确定无误了，但由于他不毀物伤人，也没有被免费送往脑科医院治疗。腊月十五，二癞子说是去给儿子找关系办步行证，走出了家。在乡政府门口那个俢理摩托车的地方还有人看见他，他看着那些摩托车喃喃自语：”摩托车我是骑熟了的，能骑到六十码的，就是没有证，我的摩托车被戴大脑壳帽子的没收了，唉，有台摩托车多好。“当时还有人逗了他。不过，二癞子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了。
二癞子在外面迷了路冻饿死了，最后，他在火葬场化作一缕青烟，永远的消失了，他是带着不能给儿子办理步行证的遗憾走到人生的尽头的，当年儿子生下上戸因为老婆没有与前夫离婚而没有结婚证，在一位堂弟的陪同下，到做了亲子鉴定，上了戸口，那他还是心安的。（本故事和人名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望见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