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冈:埋人
总觉得利用火葬替逝者料理后事是最残忍最粗暴的一种,比起天葬、海葬、悬棺葬、沙葬、坛葬、土葬等,火葬其实简单而又暴虐,最不通情理。武冈是至今并不强迫实行火葬的地方,人死了,装进棺材,掩于地穴,留个囫囵全尸,比起一把火来,土葬要仁义许多。上个世纪的七八十年代,武冈寒冬的午夜,如果突然有鞭炮声响起,基本上可以断定谁家死人了,是张家爷爷,还是李家奶奶,大家都能猜出个一二来。城墙内几乎住了全城的人,城外是菜地与农田,即使在内城内,也有许多菜地,在我的记忆里,中医院后面便有一大片菜地,每当菜蔬挂果,仍然存有几分丰收的喜悦。小城太小了,南城谁家父母身体有恙,住院了,没几天阳寿了,北城的人大抵知道。深夜的鞭炮声一旦响起,谁家大人走了,一般能猜出八九不离十来。全城的人心里掠过几丝悲哀,感叹生命之脆弱,之短暂,之无奈。过了一会,城里的上空,便飘来稻草与棉絮与钱纸焚烧的味道,略有糊味。这是丧家在烧死者生前用过的物件,衣服,袜子,棉絮,包括死者床上垫的稻草。这是“发闻”的开始。所谓“发闻”,便是把丧者信息发布出去,特别是告知阎罗殿里的小鬼,丧者过奈何桥的时侯,请多关照。天亮了些许,丧家的儿子或者女儿,披麻带孝,手持一草包(跪叩垫膝盖用),由邻居或居委会小组长等有些威望的人陪伴,挨家挨户依次跪叩,告知,无论面对年长还是年幼的邻居街坊,跪叩是必须的。伴着晨光而来的,还有大厨与做白事的一干人,依次来了。不出三服的亲戚,不管远近,丧家儿女都要上门跪叩,以示恭请,来奔老者的丧礼。
搭灵堂是必须的,小城有专业的团队,道生礼生,响器班子,戏班子,专事哭丧者,造丧饭者,陆续入场。街巷的上空,哀乐绕梁,传开去,钻进小城的旮旮旯旯,其间也放些邓丽君的歌,缠绵了人们的耳朵。
古城人信奉“死者为大”,丧事流程复杂,需要各方专业人手,灵堂一搭好,亲朋好友陆续来了,持“奠字牌牌”(纸扎花圈),祭帐,炮仗(鞭炮)是少不了放的。而今,祭帐少了,似乎不见了。如今年轻一代,大概不知道“祭帐”为何物了。所谓祭帐,两米见长的布块,各种花色都有,大都用于随丧礼。一块祭帐,做件衣服与裤子是足够的,封的钱用白信封套装了,祭奠时一并奉上。祭帐上沾了四张白纸,每张一个字,连起来念便是“寄托哀思”、“万古长青”或“驾鹤西去”等字样。丧家儿女便把祭帐挂在灵堂四周,灵堂的气氛一下子浓郁起来。祭帐花圈的多寡,昭示着丧家的人缘深浅。丧家周边,哀乐是连绵不断的扩散,尽管搔扰人们的耳朵,但也只能听之任之。谁家都会有驾鹤西游的老者,这点,街坊四邻不会有任何怨言。丧家会把门板拆下来,支了长凳,门板置于长凳上,做法事的礼生伙同几人,把尸体置于门板之上,最后擦洗丧者身子一次,穿上丧服,全黑的衣冠穿戴好,脸用一张大钱纸盖上,等到追悼会之前入棺。“棺”是丧者的千年屋,是丧者永远的归宿。既有“入棺”,必有“封棺”。“封棺”是追悼会关键的一环。丧家搭建的灵堂,大致维持三天,更久的唯一缘由,是丧者远方工作的儿女,不能及时赶回,多摆几天。但也依季节而定,夏季炎热,摆久了尸体会有气味散开来,不宜的。追悼会是关键的一环,亲朋好友会通宵达旦的守灵,寒夜漫漫,守灵的人会打打牌,摆摆阵,一连几天的忙碌,身子骨不是铁打的,丧家各位,体力消耗快极限了。“封棺”又是追悼会重要的一环。此时“入棺”的丧者,是与子孙亲朋最后对视一眼的念想。棺盖抬开,丧者在众人眼里一览无余,大抵变得消瘦些苍白些了,红男绿女,男的盖红被,女的盖绿被,其实就是简单绣了的两块长布条,宽窄与棺内尺寸相当。胆大的子孙会抚抚脸捏捏手,子孙们的哭声震得灵堂摇晃起来,与儿女们朝夕相处的丧者,从“封棺”止,算真正的阴阳两隔了。此时,丧家儿女会尽量拖延“封棺”的时间,声嘶力竭的哭,哭声愈大,愈能凸显儿女们的孝顺,以示悲痛欲绝。
“封棺”之后,礼生带孝子孝孙依次上香跪拜。黑棺前是一张八仙桌,桌下桐油灯,顽强地摇曳不灭。桌上是丧者的遗像,慈眉善目,遗像前摆满祭品与香台,香台里香烛摇曳,柱香散发出袅袅丝烟。礼生一手持拂尘,一手上抬至鼻尖,开始念念有词,半白半古的,听者似懂非懂,人们只能听出死者生前艰辛后人须铭记死者生前抚育之恩的意思,在一“起”一“喳”中,后人不断地拜起拜立,然后跟着礼生绕棺而走,鼓点与铜锵的声音逐渐急促起来,绕棺的后人们,跟着礼生的步伐,也开始加快节奏绕棺,直至气喘吁吁,天昏地暗,雷鸣风泣,天地变色。这是有些折腾人的,“折腾”后人的仪式是使其永远记住逝者养育之恩,永不忘本。每一次追悼会也可看成是当地民俗文艺的一个展示。基本仪式完后,由戏班子开唱,当地人统称“板凳戏”。什么傩戏,阳戏,祁剧,花鼓戏,京戏,杂夹而出,来那么几句,《降仙风》、《打对子》、《十月怀胎》、《打渔杀家》等等,为了冲淡一连数天的凄云惨雨,再来几句《十八摸》,唱得围观的小媳妇大姑娘脸颊蛋红蛋红的。是夜的响器忘记了停止的节奏。武冈人问什么时候“上山”,不是搭伴去爬山,而是问何时“出殡”。“上山”大抵在清晨八九点钟,吃过饭,几个壮汉把棺材从灵堂里抬出,放在早摆好的长凳上,两根圆木一边一根,活结拴牢,前后横杠缚上,前四人后四人,左右四至六人扶杠的扶杠,扶棺的扶棺。披麻带孝的孝子孝孙们早早跪在棺材前。棺材上,缚着一只红冠纠纠的公鸡,独立着。
人死饭甑开,不请自己来。愿意抬棺的,有烟有酒,还有几块十几块的劳力钱,蛮力的男人自发而来。随着礼生一声“起”,炮仗与响器的声音互相缠绕,烟雾腾空,在鹅卵石的小路上推来揉去。
前面是孝子贤孙开路,老大端灵牌,老二端遗像,然后是举“奠字牌牌”的一干人,后是棺材,再后是响器班子。“上山”一般不挑近道,反而在大街小巷绕一绕,让死者在阳世间多呆留一会,走走曾经熟悉的路。这些大街小巷,是死者生前常走之道,这次一走,再不回头,成为绝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想到这,后人心中的酸楚,到了极致。送葬队伍慢吞吞行走在古城的大街小巷里,走过水南桥,左转,便是放生街。这是小城死者“被上山”的必经之地。在我的印象里,放生街由青石板结合鹅卵石铺就,许多年,并无二致。左边木屋相连,沿资水蜿蜒,还有几座吊脚楼,总觉得会摇摇欲坠了。放生街再往外走,便可看到几个小山包相连,山坡上,密密麻麻挤了不少坟头,小城的人称此地“乱葬组”。之所以如此称,原因在于“正常死亡”或“非正常死亡”的人都会葬在此处,贫穷与富贵之人混合而葬,“一顿乱葬”,才如此称呼。送葬队伍至此,山道狭仄,于是加快节奏,开始“上山”,也可称“冲山”。碰上“冲山”,旁边的人心吊在嗓子眼了,即使空手而上,都有几分吃力,何况还抬着沉重的棺材,要是倾翻,如何了得?毫无悬念的,棺材最后还是冲了上去。炮仗炸开,礼生宰了鸡,让血淋地穴周围,又让血滴在棺首。炮仗点燃,丟至穴内,炸开了,许多土坷垃飞扬起来。人们开始缓缓放棺材入穴,礼生大声念叼:呜呼,生事不再,葬事已临,情难恋恋,势难久停。吉山阳向,水秀沙明,形归窀穸,神留家庭,临行饯别,泣泪淋淋,灵其不昧,行彼周道,匆怖匆惊……。棺材探底,鞭炮齐鸣。人们挥舞铁锹,开始填土。孝子孝孙的哭声又再度热烈起来。不一会,一个新坟堆隆了起来。这是古城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葬礼,只是离开武冈近四十年,也再没有参加过完整的葬礼,许多细节忘却了,有的也不一定准确,恳请知晓者指正。再回到开篇的话题,人死了,我们有许多种处理遗体的方式,但一把火烧了,是大不敬的。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灵魂的存在,同样,无神论者也拿不出足够的证据证明灵魂子虚乌有。爱因斯坦相对论阐述的时光倒流,人又可以重现过去生活的点滴。人是被三维空间固定了,走不出来,科学家特别是物理学家,都不否定四维五维空间的存在。人类自诞生至今,既不知人类缘何而来,又不知去哪里,一笔万年糊涂账,何必坚定否定人之灵魂的存在呢?躯体是灵魂的载体,烧了,灵魂无归宿,真成孤魂野鬼了。
突发奇想,我们如何不开发“月葬”呢?把尸体运送到月球广寒宫里,这给中华传统故事一个完美的诠释。看官考虑的自然是成本,但现代科技的发展变化,是呈加速度的。也许,不要三十年,登月旅行与买一张高铁票无异,想必是有可能的。现在,全世界几个科技强国,都在研究“可控性核聚变”,也就是管控核爆炸巨大能量,并利用之。如果可以,人类星际旅游将不再是梦想,也会“白菜价”,把月球打造成人类一个巨大的停尸房“太平间”,尸体亦可万年不朽,多好。倘若与“长袖善舞”的嫦娥温温桂花酒,回望地球的光华,看玉兔顽皮的跳跃,岂不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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