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当顶时分,工地上要放炮,除留下炮手外,都回柳寨休息。
整齐的队伍刚到寨门口,就轰地一下散了箍,大家挤着、嚷着朝宣传栏涌去,去看那工地上每天涌现出来的新人新事,去看那光荣榜上一天天增多的名字。人们念着,夸奖着,评论着,一张张兴奋的脸,在灿烂在阳光照映下,就像写着“光荣榜”的红蜡光纸那样闪着红光。
只有李诃看都没看一眼,就悄悄爬上侗楼,回到自己的宿舍里去了。他仰在铺上,年轻人发达的胸脯在急促地一上一下起伏着。他是个热情、好胜的青年,想起自己的挨批评,想起那红艳夺目的光荣榜上没有自己的名字,他有说不出的懊恼。有什么办法呢?他刚从高中毕业,就满腔热情地下放到农村,到农村不久,又赶上这次报名修铁路的热潮,他又一张申请书接着一张申请书地要求来修铁路。劳动这一课他还没有补好,在工地上,不论是挑、挖、掌钢钎、抡铁锤,都干不过人。他有特长,就是画画。论画画。在学校里是数一数二的角色。记得有一回上几何课,戴深度近视眼镜的数学老师,一手指着讲桌上的教具,一手指着黑板上的板书,正在入神地讲解着。这形态引起了李诃的兴趣,他挥动画笔画起素描来了。正当他在作最后的修饰时,不料被老师发现了,很不客气地没收了他的画夹。下午,他被叫到这位老师的房里,他作好挨批评的思想准备,硬着头皮走进去。意外的是老师没有批评,只是讲了些怎样处理好各门功课的关系之类的话,就把画夹退还给他,还客气地请求留下那张素描,并要求他签上名。以后,他发现这张素描被贴在数学老师的写字台边的墙壁上。从此,“小画家”的诨名就在全校传开了。他对画画有自信,但画画在铁路工地又能派上多大用场呢?路是肩膀挑,铁锤敲,钢钎凿,机械推修成的,不是用笔画成的呀。把修路描绘成“彩笔画彩带”,这毕竟是诗的语言,是诗人的联想呀!他不能不自卑地承认,除了画画,工地上的工夫,没一样比得上人家。不和别人比,就和与自己一般大、文化程度比自己低(只是初中毕业)的班长虎伢子比,也是三个李诃都难比上的。这怎么办呢?
李诃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母亲都在外地工作,只留下他在奶奶身边娇养着。像所有生活在安逸环境里的幼稚青年一样,在他那单纯的生活经历的白纸上还只写了“顺利”二字,他是凭着一种青春的热情生活的,但这只是一种勃发式的热情,没有一个固定的舵,就像一只无缆的小船那样,刮什么样的风,就被推着朝那边飘。风刮得有多大,就飘得有多快!
现在,李诃是生活在充满火热斗争的铁路工地上。生活的激流,战斗的浪涛,在推动着他前进!
能让“名落孙山”的情况继续下去吗?能老是这样无所作为吗?不能,万万不能!李诃想起指导员几次鼓励他争取进步,他不愿辜负指导员的热望,也不愿做那种自暴自弃的人。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苦苦地想着主意……
“奶奶,你想吃点什么?”
这是房东的小女孩在问她生病的老奶奶。
“能弄到鱼吗?嗳、嗳,小桂桂——”
“鱼?”老奶奶病哼哼地声音,陡然把李诃从思虑的死巷子里引出一条路来了。他这样对自己说:“我来个爱民,在搞好群众关系上做点突出的事,不也……”可是到哪里去找鱼?他记起来了,好象听谁说过山冲里的过冬田泥鳅特多,泥鳅也是鱼类嘛,何不去盘点泥鳅送给房东家的老奶奶。
他很满意自己这个主意,双脚一翘,爬起来就走。班里的同志陆陆续续回来了,在楼梯边碰上他,问他到哪里去,他严守秘密,怀着要出人不意地做一件了不起的事的满意心情,避开人们,匆匆朝山冲里走去。
在县城里长大的李诃,除了在下乡参加支农劳动的时候看人盘过泥鳅外,就只听农村的同学津津有味地描绘过盘泥鳅的情趣。从他看到和听到的印象,那是一种既容易,又有趣的劳动。看吧,透过明净的水面,可以清楚地看到那软滑如膏油的田泥上有一个个小孔,有时小孔里还冒着水泡,那就是藏泥鳅的洞。于是,你伸出手,用食指轻轻探进洞去,弄清洞的去向,然后将一只脚朝泥下理去,理到洞下面,脚陡地向上一翘,翻起一大滩稀泥,再用双手将稀泥扒开,就这样,一条滚壮的泥鳅就扭动跳跃出现在眼前了。然后用两个手指掐住,在清水里一洗,串在小草上。这样一会儿一条,一会儿又一条,不消一餐饭工夫,就可以串满一大串……
想到盘泥鳅这种滋味,李诃恨不得立即找到一块水田,跳下去捉几条试试。这山区小冲,颇为秀丽,虽然时届深秋,却是满眼春天景色:两边山坳铺绿着翠,一弯冲田绿苗茵茵,落水的傍山小溪,清明澄澈,映着溪岸的黄菊、红枫、垂柳的倒影,煞是好看。这秀丽的景色,在李诃这小画家的眼里,竟也没有引起多大的兴味,他一路飞走,只见沿路田里尽是一片油菜、麦子、草子,不见一块水田。走了好一阵,才在冲里头的小水库坝基下,发现几丘汪汪的水田,映着绚丽的阳光,就像几面嵌在绿框里的闪光镜子,他好生高兴,一溜小跑走了近去,三下两下扎好裤脚,捋好衣袖下田去了。
天气火热火热的,倒像是六月的天气。田水被太阳晒得暖暖的,没有丝毫凉意。他站在水田中一看:哈哈,只见那闪光的玻璃似的水面下,布满密密麻麻的小黑孔。好多的泥鳅洞哟!他按照农村同学介绍的方法,仿着那种姿势,动手盘了。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伸手,插下脚,翻开稀泥,翻呀翻呀,田水被搅成混浊浊的一片了,仍不见泥鳅的影子。他不灰心,仿着那种姿势,又翻第二个洞……这样盘了一个洞,又盘一个洞,泥鳅像是嫌着他,厌着他一般,总是躲着不跟他打照面。他觉得腰弯得太狠,有点酸,就挺直腰,站在田里休息,一边思谋着盘不到泥鳅的原因。他想起来了,据说泥鳅十分狡猾,喜欢跟人捉迷藏,在一个实窝周围,搞一些虚窝,当你盘着虚窝的时候,它早已从泥底下溜走了,真是“狡兔三窟”呀!不过,不管泥鳅怎么狡猾,盘泥鳅的里手是能识别出哪是实窝,哪是虚窝的。可惜李诃不是里手,也没有打听得十分详细,还没有掌握盘泥鳅的全部秘决。这也难不住李诃,他是能动脑筋的人。他可以试验,摸出区别实窝、虚窝的规律来。他先选择一个较大的孔盘,翻了好一阵泥浆,也没见有泥鳅;他又选择一个较小的、黑洞洞的孔眼盘,当脚翻起一滩泥,双手一拨开,嘿,一条又粗又壮的泥鳅在稀泥里扭动着。李诃高兴得两个嘴角都扯到耳朵边去了,忙伸出两个指头去掐,哪知那泥鳅圆滚滚的身子上象涂了油,滑得很,他刚掐起,又滑掉了,眼看这条唯一见到的泥鳅,就要钻进水里,逃之夭夭了,你急出一身汗来,也顾不得弄脏衣服,双后一捧,连泥带泥鳅一并捧起,朝田埂上走。他选了一处宽宽的干田埂,将泥鳅倒在上面,然后从田埂边扯了根枯萎的草茎,准备从泥鳅腮帮边串过去。没料到串泥鳅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既捉不稳泥鳅,也就难以串得起。他笨拙地用力把泥鳅按在地上,用草茎插去,草十分脆,才用力就折断了。
“叔叔,你在做什么?”
李诃一看,是喜妹子,便说:“捉泥鳅!”
喜妹子见他一副狼狈样子,拍着手掌笑:“你要按死它?”
“你没看到我是用草串吗?”
喜妹子笑弯了腰:“哎哟,这样串泥鳅,哎呀,哈哈……”
笑了一阵,她禁住了笑,灵敏地伸出小手,一夹,把那条滑溜溜的泥鳅顺顺当当掐在两个指头之间,然后一使力,那泥鳅自然地张天了小嘴,腮帮也微微掀开,喜妹子顺势将草茎朝腮帮里插去,草头立即从嘴里钻了出来,串好了。
李诃感谢地说:“喜妹子,看不出你还是盘泥鳅的里手哩,来,你当师傅,教我盘!”
喜妹子不好意思地说:“我晓得当什么师傅罗,你盘几次就会了嘛。”停了一下又问:“叔叔,你盘泥鳅做什么?”
李诃故意神秘地眨了眨眼:“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喜妹子小嘴一翘,说:“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
李诃怕喜妹子真的走了,忙说:“逗你玩的,你听,我告诉——”
他正要说下去,远处响起了“的的答答”的集合号声,时间竟跑得这么快,又出工了!李诃心里一惊,喊了声“糟糕”顾不上洗脚,丢下喜妹子,拔腿就朝老虎跳方向飞跑。
当李诃远远看到老虎跳上下一片忙碌景象的时候,气喘和心慌使他的脸由红变紫,由紫变白了。他喘着粗气在飞跑,想尽快地赶到工地,不让人们注意就悄悄地加入到劳动行列中去。
偏偏不凑巧,刚起到老虎跳下,迎面碰上挑着一大担石碴的连长。李诃被赵勇“刮”过一次“胡子”了,从心里对这位火辣辣的直筒子连长有几分敬畏,没待赵勇的火气发出来,他早就站在那儿了,静侯着一场闷雷的降临。
赵勇正在猛干,没有心情来训人,他只是蹙着浓眉,鄙弃地瞅了瞅李诃那双泥脚,喝道:“有点纪律观念没有?嗯,还站着?不快去干活!”
李诃哪里还停留,拔腿就朝老虎跳上跑。他们排、他们班正在山上担负凿石、炸石的任务。
“跑什么,跑什么,那路能跑?还要不要安全了!”赵勇回过头来对着他嚷道。
李诃爬上老虎跳,悄悄走到正在抡锤打炮眼的胖子小王面前,伸手要接锤子。
“锤子没长眼睛罗,站开点。”胖子小王呶呶嘴,说罢继续当当地挥着铁锤。
“让我接接手嘛。”李诃因为迟到,理不直气不壮,谦恭地说:
“你原来是跟谁打对锤的?”
“……”李诃没有话应了。
“李诃,来这边打!”
这是指导员宏亮的声音。有的小伙子都嫌李诃力气小,耐性也差,跟他一起打炮眼不过瘾,不大愿意跟他搭配。路明和虎伢子知道这个情况,就主动找李诃打锤。
李诃走了过去,虎伢子问:“你又到哪里去了,迟到这么久?”
“到……”李诃刚要说,一想到好事没做成,反而违反了劳动纪律,弄个迟到,真是戴着碓臼唱戏——费力不讨好,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就闭着嘴不吱声了。
路明从那天想到劈老虎跳是场啃硬骨头的战斗之后,更加觉得做好政治思想工作,把全连同志团结成一股绳的重要性,正打算加紧做李诃的工作。他从李诃为难、委屈的表情中,看出了李诃迟到必有别的原因,加之挨了批语,心里正憋着一股气,要顶着问也问不出个名堂。同时他还想到,由于大家不愿跟李诃搭配,开工以来,李诃抡锤的次数是极有限的,也觉得要使这个后生伢子很快地成长起来,首先要让他扎扎实实补好劳动这一课,在劳动中经受锻炼,就说:“来,你抡锤,我掌钎。”
李诃见指导员要他抡锤,也很高兴,觉得这是对他的信任,他满有信心地接过十磅大锤,和班长虎伢子你一下我一下地“叮叮当当”打起对锤来了。
打了约摸四、五十下,路明见李诃落下的锤子发出噗噗的无力的响声,就喊:
“停!”
铁锤停了,路明却没有停,他一面忙着用小铁挖子剜炮眼里的石粉,一面亲切地跟李诃谈心。
“李诃,抡得起吗?”
“抡得起”
“这工夫是服狠不服弱的,你越练就越能干。”
“是哩,前几天我抡不到十下就支持不住了。刚才怕抡了有四、五十下哩。”
“是嘛,什么都是锻炼出来的。你积极响应毛主席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必要的号召,下到农村,又和民兵们一起来到铁路工地,这都是好的表现。铁路工地是培养人,教育人的好课堂,我们不仅要修好路,还要炼好思想。要炼出劳动本领,更要炼出坚强的革命纪律观念。”
“唔”
“干革命没有铁一般的纪律是不行的。你知道志愿军英雄邱少云的事迹吗?”
“知道。”
“知道就好。看人家邱少云同志,为了完成侦察任务,燃烧弹烧着了他的衣服,烤着他的肉体,他没有动一下,也没有吭一声。我们应该好好学习邱少云同志这种铁的纪律观念呀!”路明这样说着,看出李诃缓过气来了,才又喊:“干!”
两个铁捶又“叮当叮当”轮番地打起来。
就这样一会干,一会停,一会剜石粉。起初,把虎伢子也搞胡涂了,他想,怎么指导员也变得这么罗罗唆唆啦。渐渐,他开始明白指导员是在利用一起劳动的机会,热心帮助、教育李诃。李诃本人也渐渐意识到了指导员是在帮助、教育他,让他在劳动中逐步受到锻炼。他感动极了,觉得自己真应该把心里的话告诉指导员,有什么想不透的地方,请指导员好好指点。但他又觉得正在劳动,怎么好说呢?……
李诃正想着,冷不防眼一花,手一软,锤头没有落在钢钎上,他想赶快收住锤子,可是哪里还由得了他,只见那铁锤正向指导员的手臂上落了下去,他失惊地大喊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幸亏指导员机灵地松开钢钎,双手向后一缩,铁锤才只从左手背上飘了过去。
“指导员——”看到指导员被打得红肿了的手背,李诃又慌张,又难过,不知说什么好。
路明一则为了磨练李诃的意志,二则考虑不致影响李诃的情绪,咬咬牙,忍住痛,连看都没朝受伤的手背上看一眼,又继续把稳钢钎,若无其事地喊:“干吧!”
李诃呆呆地站着,用充满不安的、歉意的语调说:“看,把你的手打成……”
路明闪着炯炯的大眼睛,爽朗地笑着说“哈哈,你是为革命修铁路学打大锤嘛,又不是故意打了我!你只管放心抡锤子吧,不要缩手缩脚。为了早日修好幸福路,挨上一、两锤算得什么呀!”
指导员那泰然自若的神态,那豪放的话语,使李诃感动极了。他定定地看着指导员,好像看到了他那宽阔的胸膛里面,滚动着的那颗火一般赤诚,水一般纯洁的心。他觉得指导员太好了,为了帮助自己练锤,手被打伤了也没一句怨言,反而鼓励自己继续干。他激情地在心里说:指导员呀指导员,你心里的的确确时刻只有“革命”,只有“同志”。我呢?唉,真丢人呀!我是在为革命抡锤吗?不哩,我是呕着气抡锤的,他感到非常惭愧,觉得比起指导员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自己太渺小啦!他又觉得,刚才捉鱼的事也没什么可解释的了,别说没捉到鱼,就算是捉到了,送给了房东老大娘,也是不值一提的。自己的动机太低下啦,是想上“光荣榜”,唉,李诃呀李诃,你真丢人呀!……
李诃激奋地在心里作着严格的自我批评,劲冲冲地抡起了十磅大锤,一股为修幸福路贡献力量的热情,正在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发放着热量,鼓冒着劲儿,他甚至觉得抡锤打钎不过瘾了,希望能做更加艰险的工作。
正在这时候,好几个民兵都在喊:“指导员,下边有人喊呐!”
路明侧耳细听,听出是郑小红在山下用半导体喇叭喊,忙要虎伢子、李诃停住锤,自己走到悬崖边,两手合在嘴边当喇叭,高声问:“郑小红,什么事?”
郑小红答道:“分指挥部来的工人师傅老艾到啦!”
“好快呀,今早分指挥部才通知,现在就到了,好呀,有上级党委的关怀,现在又添了员老将,何愁打不好这场硬仗!”路明这样想着,兴奋地到山下迎接艾师傅去了。
虎伢子急忙拿过钢钎,向李诃喊:“来,你抡锤,我掌钎,继续干!”
李诃一捋袖子,在掌心里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抡起铁锤,一下一下地砸下去,铁锤落在钢钎上,发出沉重的、脆亮的“当、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