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半边街寂静得有些怕人,有一两声清脆的鸟鸣冲破远处山间的浓雾,刚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可又一不小心掉进了水声里。一块接一块的石板在路上拥挤着,铁着湿漉漉的脸。半边街是湘南资水边一条普普通通的沿堤小街,一面临水,一面是一长排看不到尽头的木房子。
天色暗下来,半边街柔柔地伸展着腰肢。街西头的渡亭码头就像挂在她胸口的一块翡翠,一水的青色麻石从路面直溜到水底,影影幢幢地。这个时候你已经看不清石板的纹理了。突然,似乎是约好了一样,一缕缕灯光从木房子新新旧旧的板缝里次第探出头来,随着几个渐渐走近的木头雨屐的哒哒声,拖桌子的声音、摆碗筷时瓷器的碰撞声、以及小孩子叫嚷“饿了饿了”的带着奶香的童音,使得睡梦里的半边街有了些许苏醒的生气。
街中的那个写着“应记药铺”的木屋子,就是我出生的地方。记忆中的外公有着银白的长须,清瘦而精神;外婆呢,弯曲的脊背上一张慈祥的笑脸,在那样一个雨后黄昏的餐桌上,我的童年就象苜蓿一样地盛开。
作为一个从半边街走出来的湖南武冈人,离开家乡20年,我最难以忘怀的是家乡的饭桌,是雨后的半边街飘溢的菜香。
武冈地处湖南西南边陲,资水绕城而过,是一座饱含文化底蕴的古老的城市。宋时的古城墙、陶侃手植的双银杏、与比萨斜塔齐名的花塔。。。。。。这些,都比不上我对武冈美食的惦念。人说湘菜闻名天下,而武冈菜就象渡停码头边的垂柳,在湘菜的世界里清秀飘逸、别具一格。
武冈人以吃喝为上,一般人家嫁娶生子、走亲戚做寿、红白喜事,都要摆“席”庆贺。武冈菜以“咸、辣”为主,从大烩牛肉到盐须羊肉、从血酱鸭到猪血丸子炒腊肉,都各自要用泡菜坛子里淹渍的酸辣子或剁辣椒为配料,风格口味各不相同。
冬吃羊肉夏吃鸭,武冈人对养生有着天生的灵性。春节间结婚喜事多,节后请春酒的席上离不开盐须羊肉。盐须羊肉是以连皮上等山羊肉加八角桂皮和酸辣椒、生姜炖制而成的美味,在出锅前加上一大把带根的盐须(盐须,一种湖南特有的矮而小的香菜)。吃起来,羊肉的鲜美,包裹着盐须独特的香味,一定能让你在寒冷的冬天迅速体会那种说不出有多过瘾,道不出有多舒泰的感觉。
夏季的半边街是宁静的,在蝉鸣慵懒的午间,路边都摆着一个一个宽口的大缸。每每不到一小时,总有穿对襟青花夏衫的堂客(媳妇)袅娜地从自家的木门里走出来,用一个木棍搅动着缸里酱色的糊状物。这就是家家户户经过煮熟、沤霉、晾干、磨粉、调水后正在晒油的麦酱,是武冈名菜血酱鸭的主要配料。
血酱鸭的制作特别繁杂:选用生长期三个月的子鸭,在屠宰前让鸭子喝上一两勺米酒,在杀鸭子的时候要把鸭血加上些许食盐留作配料之用。鸭肉下锅用小火煸闷成金黄色,再加入一斤当年新产的子姜和半斤新鲜红辣椒,然后再把鸭血和麦酱倒入用大火爆炒。血酱鸭起锅的时候,咖啡色的鸭肉和嫩黄的子姜在红艳艳的辣椒的衬托下,油亮油亮的,吃一口,唇齿生香、回味无穷。
当你徜徉在半边街上,看垂柳、望星光,当你想起王昌龄的“武冈前路看斜月,片片舟中云向西”的诗句,当你被刚认识的武冈人请到香味弥漫的饭桌前,你一定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是啊,武冈人好客,半边街的美食精致。每到春节前夕,农历十二月初开始,半边街的整条街上,堂客们就开始忙碌着制作年货了。
年货以熏制的食物为主。先说有湘菜黑珍珠之称的“猪血丸子”。“猪血丸子”是武冈春节前家家户户必做的菜肴。据说传自清代,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传统的猪血丸子是以豆腐为主料,配以适量的猪血和猪肉制成。其作法是先将豆腐捏碎滤去水分,将切成丁的猪肉、猪血拌入,放上适量的姜末、辣椒粉、陈皮末等诸多种配料,混合搅匀后捏成椭圆型的丸子,再在丸子外面裹上一层鲜猪血即成。
“猪血丸子”最后的工序是烟火熏烤,武冈人讲究,烟熏的原料有柏树枝、柚子皮和木屑。熏的时候用特制的竹笼子罩着,熏的火候很重要,用隐火出烟,至少熏制3天,时间越长,腊香味越浓。清香、油润的猪血丸子,形圆色黑。食用时切成一分厚的片,炒蒸皆可,佐酒下饭均宜。
相比“猪血丸子”,各式的腊肉的制作要容易得多。把收拾干净的鸡鸭鱼肉、肠子肚子和“猪血丸子”一起,用浓烟熏烘,等熏烤到肉质金黄,油光鲜艳的时候,再把这些熏好的肉制品用竹竿挂起来,吃的时候随时切上一盘上笼屉蒸制,叫腊味合蒸。
春节的半边街热闹非凡。有舞狮子的,有耍龙灯的。最最热闹的是“拜溜年”。“拜溜年”是一种具有武冈特色的春节团拜活动。每到大年初一,各家的男人们和孩子们一大早就出门,从自家隔壁开始,一家一家拜年。通常是客人进屋道声“拜年拜年”,男人吃碗甜酒(醪糟),小孩子吃块米花。吃好了再叫上主人家的男人和孩子,一起去下一家。一路道喜一路吃,“拜溜年”的人群随着笑声在壮大,没多久就得排队进屋拜年了。
留守在家里招待拜年客的堂客们的忙碌着,摆在堂屋木桌上的零食需要随时添加。桌上除瓜子花生和各种糖果外,还有爽口的“红姜老蒜”和清脆的米花。
“法新豆腐鱼塘米,扶冲米花贡朝廷。”据武冈州志记载:“早在西汉年间,武冈建都梁候国时,每逢过年过节,民间就有制作米花的风俗,当时称为都梁米花”。
制作米花要选上等糯米作为原料,用清水泡浸后,还要分出一小部分染成红色,隔离蒸熟。白米饭打底,红米饭放在上面,轻轻压成扁平的圆形,再放在太阳下晒干就可以了。米花随吃随炸,炸好的米花,白里透红,象一朵盛开的花一样,而且武冈话中“花”与“发”同音,寓意吉祥与发财,是春节期间不可缺少的吃食。
漫步在古朴的青石铺就的街面上,你随处可以见到卖小吃的摊点。武冈小吃便宜诱人,当年在武冈上学时,四排路的发糕、化龙桥的卤豆腐,南门口的米粉、旱西门的蕨粑粑,这些,都是我必吃的美味。
而现在,我只能在北京那家家乡风味的饭馆里寻找半边街的味道了。一碗米粉、一盘霉豆腐渣、一杯米酒。。。。。大快朵颐之际偶尔说出的一句武冈方言,快意微醺之时突然想起半边街街头的一件趣事,音响中罗大佑的“鹿港小镇”,都会让我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