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第三产次了。她静静站在这儿,眼睛注视着那扇两旁装饰着玉兰花路灯的大门。
翠柏森森,垂柳依依。她站在这绿树成荫的林荫道旁,在盼望谁,等待谁?
这儿离县城闹市还有一段路,显出市郊的安静。但又因地处县招待所,并不冷清,仍有络绎的过往行人。奇怪的是,凡从这里经过的,无论男女,不分老少,都忍不住要朝她睃几眼。
她是那样吸引人。可是就连偷眄过她的人,也无法回答自己究竟是被什么所吸引。她的穿着、打扮平常极了,普通少妇的齐脖短发,蓝色的披领衣衫,平底的白边青布鞋。而这般普通的衣着、打扮,一旦与她这个具体人结合在一起,便显出一种特殊的韵味,使人觉得既具有一般城市知识妇女的优雅,又具有村妇的秀美。
她是在寻找与自己男人邂逅的机会。她妈妈捎信来告诉说,她的男人龚众进城参加县四级干部会来了。她要见见他,急切地想要见见他。
他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自从她离家进城之后,他们只逢年过节时在她娘家团聚。这在山区农民看来,是再新奇、再怪异不过的了。山民们无法理解这种生活方式:难道这也叫“夫妻”?只有夜夜同床共枕,抱着搂着,那才是真正的夫妻啊!碍于情面,村民们不便直说,却幽默地说他们是学城里的工作人员,演牛郎织女鹊桥相会。龚众似乎是心甘情愿当牛郎,他竟拒绝进城当临时工,又挑起生产队长的重担。这粗暴地违背了她的心愿的行为,叫她恼极了,伤心透了。她恼他太无情、太不通理、太不为她着想。她生他的气,赌气不给他写信。人在气头上,容易失去理智,往往违心的把事做过了头。中秋节那天,本是他们团聚的日子。龚众早早收了工,提着他鸭,带着他姜、红辣椒,高高兴兴到源头山来和她团圆,谁知竟扑了一场空。她呆在城里没回来,故意要气气他。害得实心实意的龚众眼巴巴在岳母家等了两天一夜,直等到十六日傍晚,仍不见她的影儿,他才不再存幻想,坚决谢绝岳母的再三挽留,生气地连夜赶回水头溪了。岳母也为这事生气,觉得竹花做得太过份了,亲自赶到城里,把女儿狠狠数说一顿。竹花也觉自己错了,后悔不已,忙写信向他道歉。说不清当时出于一种什么心情,她在信中不说自己对他不肯进城当临时工很有气,却是被一批急需赶制的衣服拖了腿,忙得脱不开身。她没有收到回信。这才明白自己又做了件大蠢事。她太了解自己的男人了。他本是天塌下来顶得起的堂堂男子,有宁肯站着死,不肯跪着生的傲气。如果在信中陈明真情,将自己对他的抱怨倾吐出来,再加一番责骂,他倒会原谅自己,向自己道歉的。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他说了假话。
她更没想到事情竟会漫无边际地发展下去。龚众不肯进城,那位帮忙联系工作的干部却越发热心。这人年纪不算大,才三十出点头,长得高高大大,经常穿得干干净净、周周正正,看上去不叫人讨厌。竹花进城不久,就在姨妈家认识了他。他来姨妈家的次数越来越勤,每次都要笑咪咪地劝她莫太累了,要注意保重身体。然后很有礼貌地匆匆告辞了。每当他走了之后,姨妈总要絮絮叨叨夸他好半天。夸他人好,肯帮别人的忙;夸他工作体面,吃得开,在县里除了科长就数他说了算;夸他会体贴人,在长辈前有礼性,有什么内部供应的便宜东西,哪次也没忘记给她家人一份……姨妈是个势利眼,她不喜欢她,更讨厌她老是唠唠叨叨说这些话。但并不讨厌她夸的这个人。这个人仍然常常来,有一次他突然告诉她;“你姨妈托我给你爱人找工作,我费了好大的力,终于给他在建筑队找到个临时工作,不知合他的意吗?”如今在城里找事做难于上青天!多少返城知青,二、三十岁了还待业,还向爹娘讨饭吃,哪一天能找个打土方的工做做,都要高兴得喊“万岁”!一个乡里人,能在城里当临时工,还能不合意?她真是千恩万谢了。连忙捎信给家里,要娘催促龚众进城。谁知龚众并不领情,竟没肯来,气得她几夜没睡好。姨妈骂得更难听,说龚众是”宰相的心,叫化子的命”,生来就不是吃安逸饭的“八字”。她甚至劝竹花莫理他,说是“像你这花一样的人,不愁找不到个体面的好男人。”自此之后,那干部来得更勤了,话也多了,每次坐下来就天南地北说个不断线。接着又给她送票邀她看电影。她自然没有去。然而,防得明枪,躲不过暗箭。有一天,姨妈刚出门,他突然来了,口里谈的是给龚众找到更好的工作,两只手却直朝她胸脯上乱抓,吓得她疯了一般冲出姨妈家。……这一次的受辱,使她更觉得龚众的可爱,心里自责自怨的情绪也更强烈了。
她太思念龚众了。这几个月的离情,较之过去要浓得多,苦得多。为了不叫那位势利眼姨妈瞧不起龚众,她没有将姨妈的住址告诉龚众。现在他进城开会来了,这是一个难得的见面机会,她怎舍得放过?所以主动寻到招待所寻问,便守在大门外的林荫道旁,等待他出来。她这已经是第三次等候在这里了。
他魁伟的身姿出现在招待所大门口了。这是他进城三天后第一次外出走动。
三天来,他一直处在亢奋的精神状态中。从那个叫他做梦都在笑的十月之后,他这位“九品官”越干越起劲了,胆子也越来越大了。考虑到社员吃菜吃豆的需要,他自作主张,悄悄用脚步踏量了一番,将田埂按人口分给各户种植。分配之时,虽反复嘱咐不要张扬出去。谁知再做得机密,也无法瞒住家住水头溪的大队长春宝。春宝得到这个消息后,其惊慌的程度,无异于听到一场大战即将爆发,一次毁灭性的大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他马不停蹄,一口气从大队跑到公社,逐级作了详细汇报,并向领导保证,坚决批垮斗臭龚众的“资本主义自发思想”。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儿,县里召开四级干部会。大队和公社编出各种花样不让龚众出席会议,无奈新任县委书记老匡三番几次点名要龚众赴会。胳膊扭不过大腿,大队和公社只得放行。他本是带着满腹闷气来到县城的。谁知会议一开始就叫他开心顺气极了。老匡在报告中几次谈到水头溪,特别肯定了他们分田埂的事,还在大会上点着名儿问:“龚众同志,你把田埂分给社员种,做得好。你还有不有胆量,作兴连田带土,一起分到各户,责任到人,各自耕种?”这一问,问得全体到会干部一个个直抽冷气,把田土分到户,这不是“分田单干“吗?谁敢呢?除非吃了豹子胆。可龚众连想也没来得及想,就斗担大声回道:“敢!”这一声“敢”,得到了老匡同志的热情表扬,也赢得了全场的掌声……他受的鼓舞太大了。他真正感受到党的政策光辉,心窝里涌出好多话要倾吐,好多的事要搞清楚。他找人谈,求人办,把全部休息时间占去了。每当忙了一天,躺在招待所宽敞客房里的单人床上,他就情不自禁地要柔情蜜意地想到同住在这座小城里的可亲可爱的竹花。想要看看她,说上几句暖心的话,甚至还想在一块过夜。县委书记老匡是个细心人,几次问他:“你那漂亮老婆呢?还在城里踩机子吗?要不要找她来?”他真想去找她。但一则不清楚她的住处;二则没有把她找到招待所来住的勇气。这上千人的热闹场合,一个生产队长,蚂蚁子那么大的角色,领个老婆来住,太显眼了,成何体统!但他真想遇到她,邀她到城边小客店去,包一个单间,住上一宿,花上个十儿八块的,哪怕腰包再瘪,他也是舍得的。这些念头,常常搅得他辗转反侧,把那张单人床压得嘎嘎作响。唉,多么撩人的相思啊!
这天晚餐之后,他到底耐不住明媚春色的诱惑,打算到外面走走。
这是一座古城。早在汉代便是县治,及至唐宋便成了州府,所以颇留下一些宋、明两代的古迹。才过去不久的那场疯狂浩劫,将许多古祠、古塔、古桥、古亭破坏得残缺不全,幸存下来的,只不过是几段青石城墙,几座火砖古塔,几架拱石桥,几棵参天大树。这次进得城来,他听说南门外的梯云桥边,形成繁荣、热闹的农贸市场。那梯云桥本是宋代建筑,青石垒成,形如拱月,很是古香古色。桥的两岸,沿河修着紧挨密挤的吊脚小楼,于清澈的河面上,出现两溜密集的撑木之林,别有一番风味。他准备先去逛逛梯云桥的集市,然后登上桥畔的临江楼,观赏资江晚照中的帆影,或可排遗郁积心头的思情。
刚走出招待所大门,踏上通向街里的林荫马路,就听到有人喊他。是女人的声音。声音很轻,也很耳熟。,他惊异他停下步来,朝树丛中寻找喊他的人。
“众众,是我。”
是她!两颗闪亮的黑眼珠,一对含笑的酒涡,那熟悉的面影,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她离他很近,站在十米不到的一株婆娑的垂柳下。一身朴素的打扮,更显出端庄、清丽、秀雅。她恬淡的笑;她清亮的声音,一下子唤起他强烈的恋情。
“竹花,是你呀!”
他呼唤着,忘却了周围众多的眼光,欢欣若狂地走了近去。他站住了,站在她面前,脸对着脸。这时,他又突然变得很腼腆,无所措手足,如同站在一位陌生的女人面前。
“娘捎信来告诉我,说你在城里开会,特地来看你。”
她显得很自然,妩媚地笑着,白皙的脸上,透着兴奋的红光。
“你,真的?”他嗫嚅着。
“怎不是真的。我都来过两次了。前天,昨天,我都来过。门口人来人往,就是见不到你。”
他很是感动,抱歉地说:“我没得空出来,忙事去了。”
“就这么忙,连出来走动走动的时间也没有?”
“你不晓得如今办事有好难。一件事,要过好多关卡,找了这个找那个,像推磨那样,要找个团团转。”
“办么样事有这么难?”
“为腊妹的事。”
“腊妹?”她心里一怔,很快又微笑道:“是呀,腊妹是个好人,你这个当干哥哥的是该好好关心关心!”话语深沉极了。
“好人偏命苦呀!”想起腊妹受的冤屈,他不由这么叹息。
“如今连地主富农的帽子都要摘了,她那哥哥的事,也该吹掉了吧!”她故意说得这么轻松,为的是安慰他。
“没那么容易。”他气愤地咬了嘴唇。“那个黄眼珠春宝,又给她栽了新罪名啦!”
“又是什么新罪名?”她惊异地问。
“说她给‘四人帮’写了效忠信,要清查她。”
“嘻嘻……”她忍俊不禁了。
“你笑什么?我没半句假话。”
“我笑春宝他们打屁不傍腿。一个山旯里的山里妹子,能跟‘四人帮’有什么瓜葛?说是他们的爪牙,不叫人笑脱牙齿!”
“人家倒说得有根有据的。你记得吗?那次批斗我俩的时候,腊妹不是也拉去陪斗了吗?她对批斗我们不满,还说了几句牢骚话,得罪了春宝他们。他们怀恨在心,等将我俩轰走之后,便拿她做替罪羊,寻她出气,将她放在小会上批斗了一整天。她气不过,回到家里,连夜给老匡写了封信,控告春宝把贫下中农当敌人批斗。可惜那时老匡没有任何职务,被挂在一边审查。他虽同情我们,却丝毫也帮不了忙。但他又不愿听之任之,置之不理。想到自己平素与现任的县委书记还有点交情,便亲自将信交给这位书记,请他认真过问一下。那位书记深谙官场奥秘,他既没拒绝老匡,将信压着拖着;也没认真查处。而是大笔一挥,批转给了水头溪大队。于是,这报告回游一气之后,便又落到春宝手进里了。当时春宝慑于县委书记的声威,加之他摸不清事情的深浅,虽说对腊妹极为不满,也不敢明着报复,只悄悄将信压着,便这么不了了之。如今那位书记跟造反派有了牵扯,下了台,正在停职‘清查’。春宝这家伙觉得时机已到,便将信寻了出来作为腊妹的罪证。他一口咬定那位县委书记是四人帮分子,说腊妹的信实际上是效忠信,给四人帮分子写效忠信的人就是四人帮的黑爪牙,是清查对象。你看,腊妹冤不冤?”龚众说完之后,忍不住气愤地顿了几脚。
竹花也生气地说:“哎呀,世界上还有这么颠倒黑白的!”
“是呀,如今连老地主都摘了帽,可以跟社员们平起平坐了,腊妹却还是抬不起头。”
“这太不公平了。”
“我也觉得太不公平,才决心来打抱不平。这些天,我就是争分抢秒地在为腊妹伸冤。我找遍了县里的领导,费尽了唇舌,总算给腊妹弄到一张恢复名誉的证明了。”说到这里,龚从像是放下了百斤重担,重重吐了一口气。
“多亏有你这个热心的干哥哥,不然腊妹不知还要受多久的冤枉。”竹花也感到高兴,但又觉纳闷,问道:“我真想不清,像春宝这种没心肝的人,为什么政府还要他当大队干部?莫非这些人瞎了眼,就识不清他的底子?”
“不是没人识清他的底子,也不是政府少不了他,而是公社有的人离不了他。”
“莫非他给了这些人什么好处?”
“他会顺风跑,就是给这些人的最大好处。这些人最喜欢顺风倒过的人。顺着风走,从来不会跌跤!”
两口子就这么亲亲热热说着,顺着柳阴大道,插向一条小路,朝资江河滩走了去。
这时夕照灿烂,满江耀金。他们站在卵石铺垫的河滩上,沫着夕阳的余辉,对面而立。她仰着脸,动情地瞧着健壮魁伟的他,亲切地抚弄着他胸前的钮扣,说:
“看到你还是这么壮壮实实,我就放心了。”他被她的柔情感动了,也呆呆地瞅着漂亮的她。
她又重重叹了一口气,说:“你呀,心里就是没有我。你讲了这么多,没一句问到我,没一句讲到宝宝。她好吗?”
这又触伤了他的心。他语气生硬地说:“跟我一样,吃米饭,肯长肉,壮壮实实的。”
她咬了咬嘴唇,忍着没跟他顶嘴,只是问:“宝宝又长高了吧,晓得问妈妈吗?”
“问什么?”
“问妈妈。”
“问妈妈什么?”
“问……”他偏过头,一狠心,说,“问‘别个都有妈妈,为什么我们光有爹爹没有妈妈’?”
随着她嘴唇的一阵颤动,两泡泪水禁不住从眼眶里涌了出来,顺脸颊滚落下来。她立即用手帕掩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过了一阵,她才啜泣着说:“人的心也太硬了。说这样的话,还不如干脆用棍子打,那样我心里还好受些。众众,你,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呀!是的,我狠心走了,没有跟你说得明明白白就走了,这是我的不对。可我不能不走呀!我完全是被逼走的!其实,我也是为你好,为女儿宝宝好,才不得不走这步棋。我进城之后,费了多少力,耗费多少唇舌,,好不容易才给你找到个临时工。人家想都想不到,你倒好,要充英雄好汉,不肯来,害得我孤零零一个人,打活单身,泪水只朝肚里落!”
他的心颤抖了,被感动得颤抖了。这在这一瞬间,他嘴里无端地感到有一股腊猪舌子香味,香得沁入心底。这香味与她这席话揉合在一起,使他有一种强烈酸楚感。他不由在心里谴责自己。责怪自己只凭自个的脾气,只顺着自个的想法行事,先不该辜负她;以后,又不该生她的气,才多了这许多烦恼。其实,他内心里是思着她,想着她,眷恋着她的。只是男子汉的硬气,使他硬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外表装得很冷漠。然而越是这样,那深沉、绵长的思念就越发啃噬着他的心,叫他感到痛苦。他长叹了一声,说:
“你苦,我也不轻松呀!哪回做梦不梦见你!春节那次,我听说你从城里回到娘家,那时,我们正在过‘革命化’的年——在结了冰的塘里挖塘泥。我听到这个讯后,跳上塘岸,连家也没回,就用圳里的冷水洗了脚,袜子没顾上穿,便朝你屋里跑。走到你屋对面的柏树坪时,一下想起你中秋节没回来的事,觉得你太傲气,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我想,一个男子汉,若向这种傲气低头,显得太低下了。我就……”
“你呀,真傻……”她突然破涕为笑,用手指轻轻在他脸上点了一下。
他并没完全理解她的意思,昂了昂头,分辨道:“竹花,你也该为我想想。我是个男子汉呀,我不能没有一点硬骨头!”
她赞同地点点头,向他投去喜爱的一瞥,她喜欢的就是他的这种硬气。
他接着深情地说:“那次我虽然没有进你家的屋,但在那株大柏树下坐了很久很久。像我第一回坐在那里一样,满心的苦闷,满怀的思念。我真想见到你,有好多的话要跟你说,就是心里那道男子汉的防线没有突破,我只在大柏树下,远远盯着你的窗口,一直坐到深更半夜。我期待着你的出现,哪怕是窗口能映出你的影子也好。然而我白等了,窗口是厚报纸糊的,黄糊糊的一片,根本没法映出影子。以后,甚至连黄糊糊的灯光也熄灭了,完全跟夜一样的黑沉沉。我太失望了,像酒醉一般跌跌撞撞摸黑回家了。从那回起,我就暗暗下了决心:发狠把生产队搞好,不富起来,不来接你。如今党实行富民政策,富起来的把握就更大了。你好好在城里过几天松快日子吧,等我富了,把房子整修好就来接你!”
他的话并没叫她高兴,反叫她感到伤心。她叹息道:“你以为我在城里松快?其实,我的日子比你在水头溪还酸苦哩。”
他不能理解她的苦衷,使劲摇着头说:
“我不信”。
她觉得受了委屈,重重叹了一声,泪水就禁不住滚落在脸颊上了。她有多多的苦水要倒啊。一个女人,特别是一个貌美动人的女人,又处在寻求生计的地位,该招来多少贪婪和眼光?周围不少像样或不像样的;有出息的或没出息的男人,都一无例外地对她怀着幻想,编着法子打她的主意,想占她的便宜。有多少纠缠,有多少难堪,有多少委屈的泪!
“你就不想想,我一个孤女人住在城里,难处有多大!……”她只能用哽咽来代替那些说不出口的话。
他心里猛然一跳。这辛酸的话语,勾起他男子汉的敏感。他脑子里猛然跳出来那些曾经听到过的闲言碎语。那是春宝从城里带回来的。春宝说得好诡秘:“众众,那么漂亮的老婆跑到城里住着,你就这么放心,不怕丢了货?”“众众,我在街上碰到竹花,她跟一个干部肩并肩走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当时他并没上心,只是轻蔑地笑了笑。没往心里记。因为传话的是春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春宝的话也值得往心里记么?尽管这样,这话仍然深深嵌进他的心窝里了,使他久久未忘,禁不住警惕地问:
“是不是谁欺负了你?”
她责备地盯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谁敢欺负我?”
他仍不放心,问:“听说有个干部常跟你在一起?”
她忍不住又哭起来了。一个干部,的确有那么一个干部,长得也像个人样也不招人嫌,待她又极好,谁知知人知面难知心,他对她并没有安什么好心……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到底传到龚众耳朵里去了。她是清白,却又说不出口。伤心、委屈之情,使她泣不成声了。
“你哭什么嘛!”他不安地嘟哝着。
“我怎么能不哭!”她愤慨已极,说,“我只有把心挖出来给你看看,你就放心了。我进城这几年,哪一天不想起你,不想起女儿宝宝,你还要我怎么样呢?”
是呀,还要她怎么样呢?她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呢?他叫她受了穷,吃了苦,受了气,她仍然顾着他,想着他,她究竟又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呢?……这一瞬间的意念,使他自愧自责到无以自容的地步。
“我对不起你!”
他痛心地说着,冲动的感情,使他连想都来不及想,张开有力的双臂,将哭得十分可怜的她紧紧搂抱在怀里。就在她柔情地将滚烫的脸颊紧贴在他脖颈上,将醉人的气息呼在他的脸上时,他猛然想起了什么,惊慌地抬起头,四处张望。他虽受过中等教育,并不把搂抱、接吻等视为异端,但他毕竟已是一个农民,一个实实在在的、中国七十年代末的农民,习惯势力,顽强的传统道德观念,使他不敢放肆,即使是搂抱自己的老婆,也是顾虑无穷的。
然而他又舍不得将她推开,反将她抱得更紧了。其实他的这些顾虑完全是多余的。夜幕早已落下来了,河滩被朦胧的雾气笼罩着,为他们拉上了帷幕。而万家灯火的城区,又把它辉煌的夜色,映在波光粼粼的江水里,使河滩披着忽明忽暗的光亮,显得幽静而恬美,给他们创造了一个如诗如梦的意境。这些便增加这一对久别夫妻的勇气。他们复又如漆似胶地搂抱一起了。
说不清他们搂抱了多久。初春的河风,带着缕缕寒意,使她感到有点冷意。
“回去吧!”她在他耳边轻轻这么说。
“回去?唉,回哪里去呀?”
“到我姨妈那儿去。”她刚这么说,见他脸色微露不快,便忙补充说:“我原来跟她女儿住一起,现在她女儿读书去了,我一个人住一间房。”
“我不去。”语气是坚决的,毫无商量余地。
“不,我今夜不让你走!”她声音很轻,将他的胳膊挽得特别紧。
“住客店去,好吗?”他也难舍难分,这么提议。
“你有证明?”
“东门口的国营旅行会计是我的同学,他还不相信你是我的老婆?”
她点了点头,默默跟着他,朝灯火璀灿的东门走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