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过去,耳闻目睹了疯女的一举一动,人们如释重负。庆幸这位疯女不吵不闹,不哭不嚎,除了进米粉店内小心翼翼“就餐”,便在临街巷口,店门边檐下五尺宽的水泥地上画地为牢,背靠一堵城墙,形同木偶,捱度时光。
这就是疯女的“现场直播”。
一向唯独早晨才有一趟喧闹的龙凤桥头,有了疯女的出现,时时见得闹热起来。
男女老幼,一伙伙,一群群,站满了桥头的石坎,遍布在不到两丈宽的青石街面上,只见脚在移移挪挪,手在指指戳戳,过往的大小车辆改道,司机死按喇叭毫不管用。
一条大街如一条喧嚣奔泻的大河,造起一座“拦河坝”。
人们对疯女的担惊受怕冰消雪化,自可放心大胆来观瞻她的容颜,一睹风采。许是她有缘受过画家的施舍,真的成了“模特儿”。
男子们左看右看,禁不住感慨:这么个好模好样,落个如此下场?令人心寒。
于是有触起隐痛的脱口低语:“娘的,我家那贱妇,丑八怪样,让她来瞧瞧,只瞧一眼,怕没人变了!悟起味死了。老子连走红的短裤都给她洗了,还嫌服侍不周到。终日骂三怨四,抛这摔那说瞎了眼嫁了我!几世的对头冤家!”
油头滑脑的靠过来,一拍肩膀,在耳边进言:“写休书哇哥哥!休了你家的八怪嫂子,聚回这娘子,不要钱的咧!”
“休了又怎样?娶了又怎样?用得着你饶舌!”发起无名火来,脸成猪肝色,颈脖一挣一伸,梆硬梆硬,成了水泥电杆。
油头滑脑的讨了没趣,敷衍一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扮个鬼脸,打个响指,跑到远近的人丛里,去学舌,去鼓动。
女子们上看下看,也免不了发观后感。
有从娘肚里就抱着小醋缸爬出来的,死死盯住那张比自己还俏美的脸蛋,看得浑身燥热,掏出一方喷香喷香的手帕,擦擦脸上竞争出的汗,嘴一翘,对同伴道:“男人们哪里闻得见,她身上有股好大的尿臊气,汗臭气。在她身边久了,站都站不稳,还说好看!见财起心、见色起意的东西!”
“比看动物园里的动物也比不上!我宁愿数几角钱买票看动物,它们还能动着逗爱。她,死人样!”
“咯咯咯……”荡起一串娇滴滴、脆生生的笑,笑得自豪,也自在。
不知哪家喜欢撩事的老公在人丛里隐伏着插来一扛子:“你会不会动呀,动给我们看看!”
“轰”地一声,人群爆发大笑。擦汗的女子脸一沉,张开口如一把杀草的块刀“剁”起来:
“砍你的脑壳!炮打鬼!要你婆娘动,要你妹子动,要你娘老子动。动动动,任你看,看个饱!看进你的嘴巴里去,看进你的肠肝肚肺里去!看瞎你的眼珠!看死你一家大大小小绝香火!”
这位女子不简单,她还没结过婚呢。黄花妹子真的“黄”。
结过婚的就正儿八经规劝:“莫太出得口了!”
“关你X事!”将头发披散,样子凶得吊死鬼样。唬得人舌子卷出三寸长。
“窜尸捞魂的,饭不吃肚子不饿!”十几个“招魂”的四下里催家里人回去吃饭。被催的慌忙记起,为看疯女春色,肚里还在唱着空城计哩。
嘻嘻哈哈,追追打打,渐渐散场。
诸如此类的褒褒贬贬,善善恶恶,喜笑怒骂,插科打诨,疯女全然不知,全然不晓。
她的大脑皮层已不能做出判断,她的感应神经已丧失能力。她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了。
人们对她费尽心思的评头品足,获取不吃饭也觉肚子饱的满足。而她呢,如桥上沐风浴雨的石块,如桥底经受重压的垫木。
只有风山上直射下来的斜阳,闪耀着余辉,带着真诚跟她作伴。
入夜,龙凤桥头漆黑一片。
裹着夜色的疯女蜷曲一堆,侧身卧着,胸抵城墙脚下,背向大街。河风卷着潮凉的寒意啸啸吹拂,疯女颤动了几下,更加紧缩身子,复又迷迷糊糊睡去。
四周的小虫子时断时续地噪叫,谁家的黑毛饿狗吭吭哧哧跑下桥头来凑热闹。
凭着灵敏的嗅觉,径直跑向米粉店门边的水泥地上。它嗅出了也看见了有食物——疯女双手紧紧攥着的一个冷硬了的馒头。
它咽了咽口水,舔了舔湿而无味的舌头,冲动着想用牙齿去撕咬,用一只脚的爪子帮着去抢夺。又迟疑了,便支起两只前脚,低下脑壳嗅疯女的头发,嗅过去,嗅着了轻微的鼻息声、鼻孔喷出的热气!
黑毛饿狗急忙收回两只脚,猛地跳跃着退在一边,使劲摇头,耷拉着耳朵,继而前脚直立,后脚跪地,在沉默中反省,在严厉地责备自己的愚昧无知、饿迷心窍的冒失;最后回头一望,划动四蹄,用那嘀嘀哒哒的脚步声当作忏悔,慌忙奔向别处。
夜深沉。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风搅起树叶簌簌的飘动声。
昏昏糊糊的疯女醒过来,倏然觉得自己身上那么沉重,像压着一座山。
她想动弹,丝毫动弹不得,身子各处似箍上了一个个胶皮结肉的钢筋圈,哪处想挣,就愈箍愈紧。她只剩出的气,没了进的气,想喘息,口里塞着东西,丝丝呻吟,困苦地堵塞在五脏六腑里。
她仅能睁开一双眼,从被“山”镇压住的缝隙中瞪眼窥着黑森森的无边夜色。
她似又有了惊骇的感觉,自己的头发下,又伸过来一双手,试探着摸上来,使劲捏她的脸。
手摸过去,碰着了压在她身上的另一双手,对方立即下意识地五指成堆,狠狠地击去一拳。被击的一双手大惊,迅即迟缓地从疯女身上撤开,扑过去。
一场拼斗,在暗夜中进行。双方不敢出声,谁都明白:谁先出声谁先犯“规”。
各自在喉间发出“呼呼”的愤怒声,恨不得一口吞掉对手。抓当胸,掐脖子;捏耳朵,扯头发;拳打脚踢,脚踢拳打;掼在一起,一齐倒地,做“狮子滚绣球”,难解难分。身上都已遍布乌、红、紫、青,仍在格斗不息,那般勇武有力。
“咳咳咳!”街那头传来响亮的咳嗽声,几个说说笑笑的人的脚步声一径响过来,亮花花的手电光晃照。那是工厂下夜班的人回家了。
不好,这两个两条腿,各自使出“飞毛腿”,犹如两个鬼魂,一眨眼消失了身影。
不安宁的小街,恢复了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