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了,在1984年深冬的一个的夜晚,那一年,她45岁。
我的母亲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农家妇女,生前普通得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虽然我不能天天端详母亲的照片,但母亲慈祥的模样是永远无法从我的脑海中淡忘的。
我对母亲的最初印象,是在比我小四岁的弟弟出生的时候,她坐月子,家境虽然贫寒,但总得有点好吃的东西,我清楚地记得,那段时间我吃过她从碗里捡出的鸡腿、鸡蛋,这在当时的农村应是最最滋补的营养品了。
秋冬时节,农村是要用火柜烤火取暖的。母亲临睡时,总没忘在余火里烤上两个红薯。第二天,我们起床后,母亲就取出红薯来,剥了皮后,一个交给我,另一个喂我兄弟。这红薯烤得恰到好处,没有一点烤焦的味道,香喷喷的。那个时节,我们是天天享受这美味的,直至我上小学二年级时。
听我舅舅说,在我之前,我有一个兄弟,不幸夭折。后来,有一段时间,母亲再没怀上小孩。为此,我尊敬的奶奶对她也是没好眼色的,时常刁难这个媳妇。身为农村基层干部的父亲,得罪的人不少,有人骂他断子绝孙。父亲气不过,也常在母亲面前发脾气,打骂也是常有的事。我的母亲只能暗自流泪,忍气吞声。直到我的降临,这种状况,才算结束。我在想,如果我再不出生的话,在一段时间里,不知母亲的生活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我都不敢想象。
我家的贫穷在当地是出了名的。我上小学时,开春过后,家里常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家里揭不开锅,母亲一大清早就四处借米去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家有余粮的又有几户!借不到粮米很正常。饿着肚子,我就上学校念书去了。母亲好不容易借到米,把饭做好,她总是亲自将早餐送到学校来(学校距我家不远,不到二华里)。其时已是一、二节课后了。这样的日子时常发生,老师、同学都会用别样的目光打量着我。
我曾私下里求她,以后不要再送饭了,我放学回家再吃吧。她知道她的送饭,伤了我的自尊,使我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儿子的委屈,做母亲的她也暗自伤心起来。她告诉我能借到米已很不容易了,有些人家,明明知道他家才碾了米的,上门时却吃了闭门羹。最令母亲伤心的是,她曾回娘家借过米的,她的亲弟弟竟然没有借给她,说着说着,她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当然也有好心人,家里的口粮并不多,还救济过我们的,其中就包括她的堂兄家(母亲特意将堂舅家与我亲舅家作对比)。母亲要我记住那些大爷大娘(至今,我回家时还会上门去看望救济过我家的那些大娘的)。那年月,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我们家又属最穷的那种,人家不轻易借的,一时还不起啊。她开导我,为了我们这些孩子,她的自尊几乎被剥蚀干净,她不计较这些,劝我也不要胡思乱想,好好把书读好,这样才能自立于人,自强于人,做母亲的即使天天来送饭,也觉得荣光。我是含着泪答应了母亲的。
母亲在我弟弟出生没多久后,就染上了结核病。母亲的病,也是我们家极贫的主因。家里是没有多少钱为她治病的,只有在突然特别严重的时段里,才上公社或区上卫生院弄点药回来,一般也就是十元钱以内的药。我记得有二种药是鱼肝油、利福平。为了治病,母亲还吃过孕妇生小孩时处理的胎盘。这东西是我做接生员的姑妈没花钱弄的,姑妈说这是宝贝,很能滋补身体的。父亲把这包衣(胎盘的俗称)放在家门前不远的一条小河里,用水漂洗了大半天,然后才取回家蒸煮着给母亲吃。此事,让我的小伙伴知道了,与我平素不睦的都以此嘲笑我。我并不在乎,心想母亲吃了这东西以后,会神奇地好起来。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小时的理想,一度是想做一个医生,能医治我母亲这样的病。
生病后的母亲依然很勤快。早年她仍能与其他人一样,参加生产队的栽秧、割稻这样的农活。后来病情越来越重了,她不再下田了,但依然坚持劳动。干不了重活,就开始养猪,喂家禽。为了打猪草,常跑上很远的路,早饭出门,中午两三点才回来。回来时,当然会背上满满的一筐猪草的。直至我上高中时,母亲还是这样的。在没有分田到户时,农村里养的猪要送食品站,可以换点钱;年底时,要将猪交生产队屠宰,可以换些工分。猪肉是按工分的总量来分配的。当然,我们家是分不了多少的,记忆中就是七、八斤吧。辛苦了一年的母亲,为此很伤心,子女们并不能开心地吃上一顿猪肉,因为那是春节要用来招待客人的。
母亲虽然大字不识,但对我读书是很支持的。小学时,她会尽力说服父亲替我早日把学费交上。初中毕业,我参加了在公社举行的高中升学考试。母亲问我考得如何,我告诉她成绩应当不差的,很有可能要离开她,上自己填报的高中求学。她很高兴,并说一定让我父亲支持我。我上学时,父亲送我到了几十里外的学校。家境的贫困,母亲的慈爱,使我年青时就明白了不少事理,让我奋进。我读高中时,就常常朝着家乡的方向远眺,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读好书,决不辜负母亲的期许,读书不为国家,也不为自己,只为母亲!
高中毕业后,我参加了高考,不久,就有了结果,我考上了。这在当时的农村简直就是一天大的喜讯。母亲当然也异常高兴,那一段时间总是笑容满面的,多年折磨她的病痛似乎不见了踪影。有一天清晨,她与我父亲在说说悄悄话,当然是高兴的话,不过,她也说了一句,她可能等不到了我毕业的那一天。我父亲说别乱说了,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睡在隔壁的我也忍不住接过父亲的话,我毕业后一定会治好她的病的。
母亲的话,竟成了谶语。大学毕业的头一年冬天,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母亲带着对亲人,尤其是对我这个远在他乡的儿子牵挂走了。第二天,家里打电报至学校;晚饭后,班长告诉我家里有点急事,让我回家一趟。听闻这消息我就意识到事情很严重。那天晚上,我没有睡好,天还没大亮我就动身返乡。急匆匆地赶回了家,我的母亲已躺在了冰冷的棺柩里。任凭我怎么呼唤,她却永远不能睁开眼睛,再看我这个她寄予无限希望的儿子一眼。母亲是好人,她去的地方一定是天堂!
父亲说,母亲临走的头两天,还上村里与我家关系较好的一户人家去玩过,她是特意去看人家新砌的红砖房。回来后,她对父亲说,我们家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修得起那样的房子?住了多年的土砖屋也该换一换了。冬天了,她惦念着我这个在外的儿子的冷暖。那一段日子母亲还在日夜为我赶制布鞋。布鞋还没做完,留下了不能再给母爱的温暖的遗憾走了。后来,这双布鞋由我的表姐接着完成,做后好,寄给了已返学校的我。我收到留存母亲所咯血迹的布鞋后,偷偷地找了一个地方,好好地哭了一场。
记得有一回,我弟弟至武冈城里卖了他从城步一山林中砍伐的竹子,用部分钱给她买了一斤半瘦精肉,她是非常高兴的,与我说弟弟长大了,懂得孝敬父母了。可我这个常年在外的读书人,却没有给过她任何回报。今天,我们家较以前各方面有了很大的改善,我也有能力赡养老人了,她如果在的话,她的病也肯定能医治好。我每次回家,村上人都说我母亲生前太苦了,远不如我的父亲,享了那么多清福。每每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就会感到一阵阵的酸楚。
今年清明,我不能回家,只好嘱咐我弟弟至母亲的坟前祭奠时,一定要把我对她的思念告诉她老人家。